『前后汉故事新编』大风歌

汉高祖到了沛县，早有地方官员和老百姓出城迎接。他在故乡住了好几天，邀请父老、子弟和所有从前认识的人都来参加宴会，大家一块儿喝酒，叫他们无拘无束地快乐几天。他挑选了沛县的儿童一百二十人，教他们唱歌。

汉高祖在快乐当中，想起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真不容易治理。别说诸侯王还不能安分守己，就是边疆上也得有人防守。韩信、彭越、英布他们确实都有能耐，可是他们因为仗着过去的功劳，不是自高自大，不受约束，就是不顾大局，成心割据地盘。真正赤胆忠心地能帮他治理天下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么一想，他反倒伤心起来。喝吧，还是喝酒吧。他喝够了，拿起筑来（筑zhù，一种乐器 ），一面敲着，一面自己编了一个歌儿，唱起来了：

大风起呀云飞扬，

威加四海呀归故乡，

哪儿来勇士呀守四方！

他自己唱了一遍，又教儿童们学着唱。这班儿童也真伶俐，学了几遍，全都能合起来唱了。汉高祖听了，兴奋得舞蹈起来。他又唱歌又舞蹈，又是高兴，又是伤心，不由得流下眼泪来。父老、子弟一见他们的皇上受了这么大的感触，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

汉高祖对他们说：“出门的时间长了，回到故乡，又是高兴又是难受。我虽然住在关中，我就是死了，也忘不了故乡，我的魂儿也一定想念着沛县。从我在这儿做沛公起，灭了暴虐的秦朝，得了天下，我就留着这沛县作为供我沐浴的城子吧（古文叫“汤沐邑” ）。从现在起，世世代代免税、免勤。”大伙儿听了，都趴在地下，大声地喊：“万岁！万岁！”

汉高祖又请了一大批大娘、大嫂跟着父老、子弟都来参加宴会。在这儿只有长辈、晚辈，不分皇上、臣下，大伙儿有说有笑地喝着酒，聊着过去的事，乐极了，一连十几天，都这么快乐着。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汉高祖决定走了。这一大群父老、子弟、大娘、大嫂哪儿肯放他走呢？大伙儿全都央告他再住几天。汉高祖说：“别这么着，我带来的人多，已经多多叨扰了。我只好告别。”汉高祖就动身走了。沛县的人全到城外去送行，沛县变成了一座空城。大伙儿跟着、跟着，不愿意回去。汉高祖对他们也真恋恋不舍。他就吩咐士兵们在城外搭起帐篷来，又跟父老、子弟们聚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汉高祖决定走了。沛县的父兄央告着说：“沛县受到了天大的皇恩，还得请皇上恩上加恩，可怜可怜丰邑吧！”汉高祖说：“丰邑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是因为当初雍齿叛变，丰人还帮着他抵抗过我，实在太对不起我了。既然这儿的父兄再三给丰邑请求，我就答应了吧。从此以后，丰邑也像沛县一样，世世代代免税、免勤。”沛县的父兄们又替丰邑的老百姓谢恩。

汉高祖离开沛县，路过鲁地，吩咐官员们准备牛羊去祭祀孔子。汉高祖不是一向瞧不起儒生吗？怎么这会儿尊重起孔子来了呢？他没念过诗书，这倒是真的。可是自从他做了皇帝以后，儒生陆贾时常在他跟前说起诗书怎么重要。汉高祖开头骂他，说：“老子骑着马得了天下，要讲究诗书干什么？”陆贾说：“皇上骑着马得了天下，难道还得骑着马治理天下吗？打天下当然要用武力，治天下就不能不用文教。文武并用，才是长久的打算。”汉高祖觉得陆贾的话不错，就开始重视文教和儒生。以后这几年里头，陆贾又陆续写了十二篇文章，说明从古以来做国君的所以能够成功和所以失败的道理，一篇一篇地讲给汉高祖听，汉高祖越听越觉得对，没有一篇不说好的，他这才真正知道了文教的重要。这会儿他路过鲁地，很郑重地祭祀孔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祭祀了孔子以后，他就回到长安，因为沿路辛苦，胸脯上的伤口又发作了。他倒不怕伤口发作，甚至也不怕死，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怎么能够镇守四方，一件是谁能够继承他。镇守四方当然需要勇士，可是更要紧的是怎么样收服人心。他在鲁地祭祀孔子，人家都说他做得对。他从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就想用同样的方法去安抚六国的人心。

他到了长安，召集大臣们，对他们说：“秦始皇、楚隐王、陈胜、魏安僖王、齐湣王、赵悼襄王、魏公子无忌——这些人活着的时候，虽说都有点差错，可是谁能没有差错呢？他们做了不少事情，大家还都想念着他们。他们没有后代，连坟都没有人管。我打算指定几户人家，给他们一些土地，叫他们看守坟墓。你们看怎么样？”他们都说这是好事情，可以安慰他们的阴魂。汉高祖就派了一些看坟的住户：秦始皇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其余各十家。

六国的后人当中有不少人说：“已经死了的人，皇上还这么照顾着，活着的人就更不必说了。”果然，接着，又传下了命令：代地的官员和百姓一概免罪，过去受陈豨、赵利他们威胁而背叛朝廷的一概免罪。这一来，人心就安定下来了。

汉高祖第二件心事是：谁来继承他呢？他老觉得太子盈厚道有余，能力不足，赵王如意很像他自己，倒是能继承他的事业。他的伤口越是厉害，就越要快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他曾经把这件事向大臣们提出过，大臣们总是引经据典地起来反对，连那位大门不出、不过问人间事的张良也不赞成。汉高祖认为在这件事上张良也是个书呆子。可是朝廷上所有的大臣都护着太子盈，弄得汉高祖也下不了决心。

有一天，汉高祖瞧见了四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伺候着太子盈。汉高祖怪纳闷儿的，就问：“他们都是谁呀？”那四个老头儿上前，一个个报了名：东园公，甪里先生（甪Lù ），绮里季，夏黄公。汉高祖听了，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下，说：“我曾经请你们来，你们可逃了。怎么现在你们来跟我的儿子在一起？”他们回答说：“皇上瞧不起人，老爱骂人，我们又不想做官，何苦到您跟前来挨骂呢？所以我们躲起来。现在我们听到太子有爱心、有孝心，对人虚心、恭敬，天下的人都乐意替他出力、卖命，我们这才来跟他一块儿走走。”汉高祖哪儿知道他们是吕后花了金玉财帛请来的，他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好好爱护太子吧。”

汉高祖回到宫里，直替赵王如意担心。大臣们都向着太子盈，要是硬废了他，赵王如意必然更加孤立，也许连命都保不了。他对戚夫人说：“太子有了帮手，翅膀已经硬了。唉，没法更动。吕后真要当家了。”戚夫人听了，直哭，伤心得没法说。汉高祖也流着眼泪。他说：“咱们俩原来都是楚人，你替我来个楚人的舞蹈，我替你唱个楚人的歌儿。”两口子流着眼泪舞着、唱着，凑合着解解闷气。“威加四海”的汉高祖终究逃不出吕后的手掌心，打这儿起，汉高祖总是多病多痛的，老发脾气，谁见了都怕他，连相国萧何也差点丧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