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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再跋蓝田叔米山
- │ ├ 跋可一云林笔意
- │ ├ 跋蓝田叔枯木竹石
- │ ├ 跋可上人大米画
- │ └ 跋谑庵五帖
- ├ 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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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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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祭少师朱恒岳公文
- │ ├ 祭外母刘太君文
- │ ├ 祭秦一生文
- │ ├ 祭义伶文
- │ ├ 祭伯凝八弟文
- │ ├ 祭祁文载文
- │ ├ 公祭张亦寓文
- │ ├ 祭周戬伯文
- │ ├ 公祭张噩仍文
- │ └ 公祭祁夫人文
- ├ 琴操
- ├ 杂著
- ├ 颂
- └ 词
『琅嬛文集』家传
- 本章共 6.51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3-11-05
张岱曰:李崆峒之族谱,钟伯敬之家传,待崆峒、伯敬而传者也。岱之高曾自足以传,而又有传之者,无待岱而传者也。岱之大父亦自足以传,而岱生也晚,及见大父之艾,艾以前无闻焉;岱即欲传之,有不能尽传之者也。岱之先子,岱知之真,积之久,岱能传之,又不胜其传焉者也。是以岱之传吾高曾祖考,盖难于李、难于钟者也。虽然,其可终无传哉!终无传,是岱能传我有明十五朝之人物,而不能传吾高曾祖考,则岱真罪人也已。岱乃泚笔而志曰:传吾高曾如救月,去其蚀,则阙者可见也;传吾大父如写照,肖其半,则全者可见也;传吾先子如网鱼,举其大,则小者可见也。岱不才,无能为吾高曾祖考另开一生面,只求不失其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也已矣。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岱之高曾祖考,幸而不为厉之人。而岱之传而不能酷肖吾高曾祖考,则夜半取火而视之惟恐其似己,与惟恐其不似己,其心则一也。
高祖讳天复,姓张氏,号内山,生正德癸酉。太高祖以二伯子既儒,令高祖贾。高祖泣曰:“儿非人,乃贾耶?”壮其语,仍命业儒。及冠,补县诸生。华亭徐文贞行学,得高祖牍,置第一。明年复按越。一夕叩户急,举火视之,则文贞也。谓高祖曰:“若往助我。”拉之去。各县牍出,颇得人。阅山阴,高祖以嫌辞。文贞曰:“以若首,第二以下,若自定之。”是年,遂与伯兄汉阳公读书天衣寺。先辈萧静庵先生精青鸟术,卜兆天衣山,期其门人陈司李者佥主。司李至,谓穴非是,与萧师争论再三,龃龉不入。司李散步寺中,问寺僧:“此地有读书人否?”僧曰:“有张茂才者,读书守寺。”询其名,大喜曰:“吾门人也。”亟召见,遂屏人携高祖至山椒曰:“此地当大贵,萧师盲耳。若留意。”高祖志之,后竟得为五世祖葬地。
既葬,方嘉靖改元,汉阳公先举于乡。高祖举癸卯,丁未成进士,授祠部主事,历吏兵二部,视全楚学政,调云南臬副。沐氏纵恣不法,高祖佩臬司篆,屡以强项见左。后武定乱,高祖提兵出讨,与元戎会间道,驱巨象四十有二,杂毡衫铁铠,出入洞菁猩狖间,俘名酋以十数,斥地二千余里。惟时功当伯。沐氏辇金巨万,饵高祖曰:“孰不闻沐氏滇者?功出尔,则无沐矣。盍以金归公,而功归沐,则两得。”高祖以辇金相鬻,非人臣所宜,严词绝之。
沐氏知不可饵,乃辇金至都,赂当事者,啮龁之。时高祖已迁甘肃道行太仆卿,方抵家,疏入,逮对云南。文恭掖之走万里,往对簿滇中。当道皆沐氏私人,惟直指稍持公道。滇中传其丁忧,报且至。文恭急走,问计于黔抚麟阳赵公。赵公者,高祖戚也,称文恭曰舅。且曰:“按君报逮马上,将入境矣。而尊人对簿事,得一月方了,奈何?事在今夕,吾与舅熟思之,迟则不可为矣。”文恭彻夜走庭除,计无所出,则泣。公于暗中出,呼舅曰:“有策乎?”对曰:“无有。”复泣,公亦泣。如是者至再至三。天曙,文恭须鬓皤然成颁白矣。公见之,大惊曰:“孝子孝子,吾计已定;若第至滇,速了对簿事。”公嘱一胥至屠香驿伺之,有差马入滇,侦是下檄按院者,拉得之,以斗殴喊辕门,吾自有说。胥奉命,果得下檄者,喊辕门。公问之,辄应曰:“斗殴。”公曰:“斗殴巡抚耶?”发所司,将二人监后经月,取出讯之,乃曰:“某下按院丁忧檄者,此人拉至,累羁候者月余矣。”公曰:“若不蚤言。”亟释之。驰至滇,高祖事已得雪,遂归里。
归则构别业于镜湖之阯,高梧深柳,日与所狎纵饮其中。命一小傒踞树颠,俟文恭舟至,辄肃衣冠待之。去即开门,轰饮叫嚎如故也。辛未,文恭魁大廷,高祖益喜,召客啸咏豆觞,日淋漓,遂病痹,六十二乃卒。
刘安人有远识。高祖视学湖湘,文恭领乡荐。安人曰:“可以知足矣。”因讽高祖作归计。后诖误云南,备诸苦,深悔不用安人之言。及文恭登第,安人愈作忧危曰:“福过矣,福过矣。”是冬,文恭以星变上疏触忌讳,人皆危之,恐骇安人,不以闻。会有族人自外至,骤言之。安人谓王宜人曰:“有是乎?”宜人曰:“有之,不敢言耳。”安人笑曰:“儿能效忠,吾何忧?”已而疏中留不报,安人乃雪涕谓文恭曰:“汝父母老矣,奈何出位言以冒不测耶?”文恭亦垂涕,自是缄口不复言。
玄孙张岱曰:岱家发祥于高祖,而高祖之祥正以不尽发,为后之人发。高祖之所未尽发者,未免亵越太甚。华繁者鲜其实,天地不能常侈常费,而况于人乎?文恭方魁大廷,而刘安人遽忧福尽。呜呼,高祖母之心何心哉!
曾祖讳元汴,号阳和。少椎鲁,六行书读竟日,然熟则不复忘。六岁从太仆公葬天衣墓,黑气出圹中,眯瞒山谷,匠石急舁土覆之。曾祖曰:“此杀气也,纵之使出。”太仆公从其言,顷之,黑气尽而青气继之,遂掩圹。
年十七,太仆官议部。杨椒山弃西市,曾祖设位于署,为文哭之,悲怆愤鲠,闻者吐舌。戊午归娶,遂举于乡。是冬,走湖湘,省太仆公,遂止不会试。次年归,筑室龙山,遂邀太外祖朱金庭先生,少宗伯罗康洲先生,读书其中,十年不辍。戊辰,同上春官,独曾祖不第。而太仆公又以武定功为忌者所中,有诏逮讯于滇。曾祖自都中驰归,身掖太仆公至滇对簿,幸而得雪。又虑有中变,嘱所亲护太仆公归,而自以单骑并日驰京师,白当道,始得俞旨。旨下,则又以单骑驰归,慰太仆公于家。一岁而旋绕南北者三,以里计者三万。年三十,而发种种白。辛未胪唱,中官见曰:“今日那得此老状元。”盖嫌其发白也。
曾祖举礼闱,实出康洲先生门。填榜发覆,康洲见曾祖名,乃大笑曰:“此余结发老友,今屈作门生,是大可笑事。”放榜后,曾祖投门生刺,往见康洲。康洲曰:“二十年好友以一日弃之,可乎?”因谢之。曾祖睇目熟视康洲,乃叹曰:“诚哉言也。虽然,非罗康洲不肯,非我张阳和不敢。”遂坐上座。明年星变,上疏言切直。既上,以揭帖诣座师张江陵。江陵不出见,第遣谓曰:“如此门生,十五年即望代我,何见小如此?”又曰:“既如此,我亦不为渠地。”曾祖曰:“待为地,当不上疏矣。”竟出。语传入,江陵曰:“是子病狂矣。”疏入不报。曾祖乃请告归,遂遇太仆之变。
里居四年,私刺不入公门。遇乡里有不平事,辄侃侃言之不少避。徐文长以杀后妻下狱,曾祖百计出之,在文长有不能知之者。一日文长在座丐一小傒,曾祖不答。戊寅北上,属大父曰:“天池喜此僮,我去,汝往送之,勿告以我意可也。”
至京,江陵骄恣日甚。曾祖岁时旅进,一揖而已,更不私谒。尝语人曰:“某门人也。皂囊白简,以让他人。乃若丧请留,病请祷,某总死不为也。”壬午,以皇嗣诞生,赍诏告楚中六王。事竣,省太安人於越。太安人病,上疏请告。太安人曰:“汝吉行,不可以病请。”强之行。不百里,忽心动驰归,五日而太安人逝矣。居庐修《绍兴府志》及《会稽县志》,《山阴志》则向出太仆公手。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
丁亥复职,升左谕德,侍经筵。先是以覃恩上疏乞复父官,诏予冠带。至是,复申前请,诏格不许。曾祖乃伏地哭曰:“痛哉,吾不能以至诚动天,昭雪父冤,何以见吾父地下乎?”於邑不已,遂成臌疾。戊子三月增剧,竟不起。临革一语不及私,伏枕呼“陛下”者再,曰:“朝臣亦多有人。”目瞑,门人曾凤仪呼曰:“师平日功夫,正在此际用。”复张目拱谢之,乃瞑。
曾祖家居嗃嗃,待二子、二子妇及二异母弟、二弟媳动辄以礼。黎明击铁板三下,家人集堂肃拜。大母辈颒盥不及,则夜缠头护䯰,勿使鬖髿。家人劳苦,见铁板则指曰:“此铁心肝焉。”曾祖诞日,大母辈衣文绣,稍饰珠玉。曾祖见,大怒,褫衣及珠玉,焚之阶前。更布素,乃许进见。平居无事,夜必呼二子燃炷香静坐,夜分始寝。王宜人,六湖王公女也,天性俭约,不事华靡。日惟结线网巾一二顶,易钱数十文,辄用自喜。傒奴持出市,人辄曰:“此状元夫人所结也。”争售之。
曾孙张岱曰:吾文恭一生以忠孝为事,其视大魁殿撰为吾忠孝所由出,则大魁殿撰是吾地步,非福德也。其视为福德者,则为享福之人;其不视为福德而视为地步者,则仍为养福之人也。不然,而饮食宫室之奉,文恭何求不得,而种种之不如后人何也?
祖讳汝霖,号雨若。幼好古学,博览群书。髫时以文恭命,入狱视徐文长先生。见囊盛所着械悬壁,戏曰:“此先生无弦琴耶?”文长摩大父顶曰:“齿牙何利!”案头有阙编序,用怯里赤马。大父曰:“徐先生!怯里马赤,那得误怯里赤马?”文长咋指,曰:“几为后生窥破。”少不肯临池学书,字丑拙,试有司辄不利,遂输粟入太学。淹蹇二十年,益励精古学,不肯稍袭占毕以冀诡遇。文恭捐馆,家难渐至,县官修旧隙鱼肉人。大父读书龙光楼,辍其梯,轴轳传食,不下楼者三年。田产居积,多为人豪夺。不敢阻,直听之而已。
江西邓文洁公至越吊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条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邮亭,文洁对大父邑邑不乐。盖文洁中忌者言,言大父近开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见大父辄欷歔。是日将别,顾大父曰:“汝则已矣,还教子读书,以期不坠先业。”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获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洁曰:“有是乎?吾且面试子。”乃拈“六十而耳顺”题。大父走笔成,文不加点。文洁惊喜,击节曰:“子文当名世,何止科名?阳和子其不死矣。”
是年当入试,方束装而王宜人又逝。襄事毕,仍上龙光楼,辍梯传食者又三年。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读书鹤鸣山,昼夜不辍。病目眚,下帏静坐者三月。友人以经书题相商,入耳,文立就。后有言及者,辄塞耳不敢听。入闱日,未午即完牍。牍落一老教谕房。其所取牍,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公简其牍,少七卷,问教谕。教谕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资耳。”公曰:“亟取若笑资来。”公一见,抚掌称大妙,洗卷更置丹铅。易经以大父拟元,龚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填榜,南例无胄子元者,遂首龚,抑置第六。公后语人曰:“不以张肃之作元,此瞒心昧己事也。”揭榜后,大父往谒房师,房师阖门拒之曰:“子非我门人也,无溷我。”
乙未,成进士,授清江令,调广昌。僚采多名下士。贞父黄先生善谑弄,易大父为纨袴子。巡方下疑狱,令五县会鞫之。贞父语同寅曰:“爰书例应属我,我勿受,诸君亦勿受,吾将以困张广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辞,走笔数千言,皆引经据典,断案如老吏。贞父歙然张口,称“奇才奇才”,遂与大父定交,称莫逆。满六载,考卓异第一,拟铨部。朱文懿公以石门舅祖方在文选,力辞之,授兵部武选司主事。丙午,副山东。大父感李文节以落卷见收,至闱中,颛以搜落卷为事。于落卷中得李延赏者,文古崛,每篇字不满三百,多不作结语,排众议中之。解卷,部讦,落职归。
数年间,颇畜声妓。磊块之余,辄以丝竹陶写。辛亥朱恭人亡后,乃尽遣姬侍,独居天镜园,拥书万卷,日事䌷绎。暇则开山九里,每日策杖于猿崖鸟道间,作《游山檄》,遍游五泄、洞岩、天台、雁宕、玉甑诸峰,诗文日进。
甲寅,当事者以南刑部起大父,与贞父先生复同官白下。拉同志十余人为读史社,文章意气,名动一时。丁巳,贞父视学江右,大父视学黔。黔固鬼方,而所得士瑰异多轶才。有杨文骢者,冠郡庠而经义失旨,扑之十日,属教官日理经三卦。完,则押至所按地方送背。是科文骢遂魁黔榜。入彀者三十五人,无不冠军。而第二人梅豸者,则初试受扑,而大收则又冠军者也。黔中谓三百年来无此提学。十月主武闱,策中独问奢蔺二酋,谓其变在旦夕,其为防御计甚悉。不逾年,变起重庆,而大父之言如左券。川督张凤皋先生重大父才,凡帷幄事悉与参酌之。寻晋广西参议,瑶僮乱,大父提兵往讨。有苗人龙阿者归部下,大父请于制台,授指挥衔,自粤至黔千有余里悉底定。龙阿练彍卒五千,曰张家,所向无敌。天启辛酉,大父以病归。龙阿携兵送尽黔界,恸哭而去。
归即筑「山介」园于龙山之趾,啸咏其中。壬戌,起湖西道。过清江,父老携妇子出酒肴茶核,走舆前跪送,曰:“我恩主父母也。”追随数十里,欢呼不绝。癸亥还山,明年又转副闽臬。大父意不欲出,勉强之福宁,缴凭即归。己丑三月,病瘰疬不起。
朱恭人者,朱文懿公女也。文懿公与文恭读书龙山,嘉靖丙辰七月七日,与文恭指腹为姻娅。所割襟,岱犹及见之,其色灰蠡,盖重浣白布也。甲辰,文懿公当国,子孙多骄恣不法。文懿公封夏楚,贻书大父,开纪纲某某,属大父惩之犹我。大父令臧获捧夏楚,立至朱氏,摘其豪且横者,痛决而逐之,不稍纵,其子孙至今犹以为恨。
长孙张岱曰:我张氏自文恭以俭朴世其家,而后来宫室器具之美,实开自舅祖朱石门先生。吾父叔辈效而尤之,遂不可底止。大父自中年丧偶,尽遣姬侍。郊居者十年,诗文人品,卓然有以自立,惜后又有以夺之也。倘能持此不变,而澹然进步,则吾大父之诗文人品,其可量乎哉!
先子讳耀芳,字尔弢,号大涤。少极灵敏,九岁即通人道。病瘵几死,日服参药;大父母夹持之,同宿。至十六而方就外傅。时文恭与郡守萧公讲学于阳明祠,先子善歌诗,声出金石,太守厚赉之。十四补邑弟子,遂精举子业。大父教之,惟读古书,不看时艺;先子独沉埋于帖括中者四十余年,双瞳既眊,犹以西洋镜挂鼻端,漆漆作蝇头小楷,盖亦乐此不为疲也。
先大父世产仅足供饘粥,通籍令清江,疲敝萧条,鬻产佐费。先子家故贫薄,又不事生计,薪水诸务,一委之先宜人。宜人辛苦拮据,居积二十余年,家业稍裕。后以先子屡困场屋,抑郁牢骚,遂病翻胃。先宜人忧之,谓岱曰:“尔父冯唐易老,河清难俟,或使其适意园亭,陶情丝竹,庶可以解其岑寂。”庚辰以来,遂兴土木,造船楼一二,教习小傒,鼓吹剧戏;一切繁靡之事,听先子任意为之。宜人不辞劳苦,力足以给。故终宜人之世,先子裒然称富人也。泰昌改元,先宜人厌世,而先子又遘奇疾,凡事,不出三年,家日落矣。天启辛酉,复就试南雍,几得复失。甲子丁卯,闱牍佳甚,而又不售,是年五十有三矣。诸叔父劝驾,乃以副榜贡谒选,授鲁藩长史司右长史。
鲁献王好神仙,先子精引导,君臣道合,召对宣室,必夜分始出。自世子郡王以至诸大夫国人,俱向长史庭执经问业,户屦常满。是年,山东妖贼猖獗,围兖州城三匝。先子任城守,出奇退贼。时当道抚军宏所沈公,监军半舫刘公,巡道盘初蒋公,皆敬礼先子,称莫逆。一日,在半舫座中。半舫善署书,滕李宰请额。半舫曰:“苦无佳语。”先子曰:“薛归于滕。今李宰晋秩郡司马,宜书薛大夫。”一座叫绝。先子起,亦请署额。半舫曰:“能工确如前语,即为公署之。”先子曰:“季孟之间,非鲁右史而何?”半舫复大噱称赏。
嘉祥令赵二仪物故,欠库银千八百两无抵。沈宏所强先子署篆。启王,得俞旨。先子至邑,见赵令妻子羁广柳车中,凄其可悯,乃出己橐为代偿,而复以百金为麦舟之赠。嘉祥人德之,为立张国相捐金之碑。
嘉祥狱中死囚只七案,先子悉为平反之:杀人者曰义士,盗曰侠客,报仇者曰孝子。谳上,司道笑之,为减二人死。先子犹申请再三。或劝已之,先子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解事归,益究心冲举之术,与人言多荒诞不经,人多笑之。
先宜人去世,先子内妾周氏席卷资斧,恐以宦况归遗诸子,乃劝先子置产兖州,请必无归,以罄其橐。辛未罢职,先子欲一省先人坟墓,绐周氏曰:“吾家尚有剩产,当为子拔宅再来。”九月抵家,日促先子行。而先子见子妇孝敬,心安之;然又不肯伤周氏意,犹日日戒束装不置口。先子喜诙谐,对子侄不废谑笑。一日,周氏病,先子忧其死。岱曰:“不死。”先子曰:“尔何以知其不死也?”岱曰:“天生伯嚭,以亡吴国;吴国未亡,伯嚭不死。”先子口詈岱,徐思之,亦不觉失笑。壬申十二月,先子强健如常,忽言“二十七日吾将去”,三日前遍辞亲友,果于是日午时无疾而逝。
先子善饭,是日早膳,犹兼数人之餐。盖先子身躯伟岸,似舅祖朱石门公而稍矮。壮年与朱樵风表叔较食量,每人食肥子鹅一只,重十斤。而先子又以鹅汁淘面,连啜十余碗。表叔捧腹而遁。
陶宜人生于会稽。陶氏外大父兰风府君,为清白吏子孙。宜人以荆布遣嫁,失欢大母。后以拮据成家,外氏食贫,未尝以纤芥私厚,以明不负先子所托。大母朱恭人性卞急,待宜人严厉,克尽妇道,益加恭慎。辛亥,先子客鄞,大母卒于三叔之僦居,湫隘不能成礼。大父欲迁祖居,以俗忌旅榇不宜入宅,迟疑不决。宜人力请归宗,以凶煞自认。大父喜曰:“女中曾闵也。”后屡遭祸祟,终不自悔。
长子张岱曰:先子少年不事生计,而晚好神仙。宜人以戮力成家,而妾媵子女臧获,辄三分之。先子暮年,身无长物。则是先子如邯郸梦醒,繁华富丽,过眼皆空。先宜人之所以点化先子者,既奇且幻矣。不肖岱妄意先子之得证仙阶,或亦宜人之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