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文集』越山五佚记 有小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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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修改于 2023-11-05
越中山水,曹山、吼山为人所造,天不得而主也。怪山为地所徙,天不得而圉也。黄琢蛾眉,为人所匿,天不得而发也。张子志在补天,为作越山五佚,则造仍天造,徙仍天徙,匿仍天匿也。故张子之功,不在女娲氏下。
曹山
曹山,石宕也。凿石者数什百指,绝不作山水想。凿其坚者,瑕则置之;凿其整者,碎则置之;凿其厚者,薄则置之。日积月累,瑕者堕,则块然阜也;碎者裂,则岿然峰也;薄者穿,则砑然门也。由是坚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广厦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峦突焉。石则苔藓,土则薜荔,而蓊蔚兴焉;深则重渊,浅则滩濑,而舟楫通焉;低则楼台,高则亭榭,而画图萃焉。则是先之曹山,为人所废,而人不能终废之;后之曹山,为人所造,而人不及终造之,此其间有天焉。人所不能主,而天所不及料也。
昔余大父游曹山,盛携声妓,石梁先生作《山君檄》讨之曰:“尔以丝竹,污我山灵。”大父作檄答之曰:“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石篑先生曰:“文人也,可撄其锋,不若自认。”遂以此四字摩崖勒之。吾想山为人所残,残其所不得不残,而残复为山;水为人所剩,剩其所不得不剩,而剩还为水。山水崛强,仍不失其故我。而试使此山于未凿之先,毫发不动,则亦村中一坵垤已耳,弃之道旁,人谁顾之?又使此山于既凿之后,铲削都尽,如笠诸山,形迹不存,与土等埒,弃之道旁,又谁顾之?则世有受摧残之苦,而反得摧残之力者,曹山是也。何也?世不知我,不如杀之,则世之摧残我者,犹知我者也。
吼山
吼山云石,大者如芝,小者如菌,孤露孑立,意甚肤浅。陶氏书屋则护以松竹,藏以曲径,则山浅而人为之幽深也。水宕水胜,而亭榭楼台,意全在水,一水之外,不留寸址。非以舟中看水,则以槛中看水。舣舟其下,则悄然骨惊,肃然神怖,顷返欲堕,不可久留。旱宕水不甚胜,而意不在水。多留隙地,以松放其山,而山反亲昵;以疏宕其水,而水反萦回。造屋者只为丛林,不为山水。有厨而山水以厨
妙,有回廊而山水以回廊妙,有层楼曲房而山水以层楼曲房妙。有长林可风,有空庭可月。夜壑孤灯,高岩拂水,自是仙界,决非人间。肯以一丸泥封其谷口,则窅然桃源,必无津逮者矣。
余遭兵燹,三十年不至吼山,今岁携儿辈往游。至旱宕,见门径整戢,屋宇遹皇。于禅堂中见一老尼,鹤发鸡皮,意颇矜饬,余定睛视之,乃余渭阳舅母,陶兰亭先生之季媳也。先生在日,富且甲越中,今宅第已属其族人,万亩之产,不存尺土,而山斋寂寞,反以一弱媳留之。数十年来不易其姓,则弱媳之功,为不小矣。
昔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文饶去不多时,而张全义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而致杀其身。平泉胜地,亦遂鞠为茂草,文饶所属之言,问之谁氏?故古人住宅,多舍为佛刹,如许玄度之能仁,王右军之戒珠,至今犹在。苏子瞻以吴道子四菩萨画板,舍僧惟简曰:“若得此,何以守之?”答曰:“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人苟爱惜平泉,亦当赠以此法。
怪山
浙江山飞来者二:虎林有飞来峰,来自天竺灵鹫;越城有飞来山,来自琅玡东武。然虎林有西天僧慧理识之,越城不闻有识之者。《吴越春秋》第记曰:怪山者,东武海中山也。一夕飞至,居民怪之,故名怪山。盖山既无人识之,而又言是东武海上山,此言殊属妄诞。余曰不然。想此山飞来,必其上尚有居室人民,述其来处,后人遂传有是名。然考之《水经注》,又云:越王无疆为楚所伐,去琅玡山,东武人随居山下。远望此山,其形似龟,故又有龟山之称。又言越王勾践筑怪游台于山上,以灼龟,又用以仰望天气,观天怪也。信如其言,则龟山之称,以灼龟故名;怪山之称,以怪游故著;琅玡之称,又以琅玡之民相随居此,故有是号。前所言一夕飞来,不其荒唐甚乎?
余又见古逸书干宝所著《山亡》,谓夏桀无道,东武山一夕亡去,堕于会稽山阴之西门外,此语似非无据。《山阴县志》又载:怪山上有灵蟃井,蟃大如柱,祷之能致云雨,疑是东武海中带来异物。则山亡怪,飞来复怪;怪游台怪,观天怪尤怪;灵蟃怪,能致云雨更怪;总以其山怪,故无所不怪也。虎林灵鹫峰,以其飞来,恐复飞去,故缘岩都勒佛像,以镇压之。今怪山上尽构佛庐,又造浮屠七级,想昔人亦是此意。
黄琢山
越城以外,万壑千岩,屈指难尽。城以内,其为山者八:一卧龙,二戒珠,三怪山,四白马,五彭山,六火珠,七鲍郎,八蛾眉。岂知华岩寺后,尚有黄琢一山,则越城内之山,当增而为九。
且黄琢大过蛾眉,而名又甚古,前人总计城中诸山,一目可了,乃复于鞋靸下失之,亦大异事。故向年陈海樵先生筑曲池,遂称第十山。让檐街王氏宅右,亦有一土山,戏呼之十一山。他日于旁坎得一石,有“第十一山”字,按题则宋思陵笔也。事有奇合若此。余祖醉林老人有“而今海上添三岛,不复城中问八山”之句,然第十山与第十一山皆土山,而黄琢则石山也。土山可增减,而石山不可澌灭,则越城九山,当是定案。今犹不入志书,是郡中一大缺典也。
若余所叹息者,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温州雁宕山,去永嘉不远。谢康乐素有山水之癖,入山搜剔,惟恐不深,而咫尺雁山,足迹不得一至。康乐有知,应抱终天之恨。
云迷芒砀,路塞桃源,此中殆有天意,其作合信有机缘,要不可以旦夕诡遇也。或曰:“桑钦作《水经》,宙合之水,无不递及,而犹不及补陀,山水故有难尽。”余曰:“补陀实在海外,黄琢近在城市,何可取以解嘲。”
蛾眉山
蛾眉为八山之一,然实不见山。越之人恒取蛾眉土谷祠几下一块顽石,以足八山之数。余初疑曰:“一块顽石,可以名山,则城中顽石多矣,何以山此而不山彼也?”
天启五年,姑苏周孔嘉僦居于轩亭之北,余每至其家,剧谈竟日。一日,至其屋后厨之下,有石壁丈余,苍蒨逼人。余曰:“此鼎彝青绿,真三代法物也,何以屈居于此?”问其邻老,邻老曰:“此蛾眉山麓也。山高丈余,阔三丈,长数十丈,南至轩亭,北至香橼同。石皆劈斧皴法,望之如蛾眉一弯,横黛拖青,浑身空翠。”余以梯踞屋脊上,栉比观之,得其约略形似,又向左右邻缘墙摸索,皆从鸡栖豚栅灶突溷厕之下,得其寸趾尺麓,便大叫称快。量其长短阔狭,与邻老所言不爽。余遂妄想,安得一日尽伐其墙垣,尽撤其庐舍,使此山岿然孤露,亦宇宙间一大快事。至二十年后,陵谷变迁,遭兵遭火,外屋燔尽,而缘墙一带,仍得无恙,则是天意,欲终秘此山,勿使人见。奇峦怪石,翠藓苍苔,徒与马浡牛溲两相污秽,惜哉已矣!此柳河东之所以赋囚山也。
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此哉!虽然,干宝记山亡,桑钦志石走,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东武怪山,有例可援,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