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文集』岱志

  • 本章共 3.91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3-11-05

张子曰:应劭记封禅而岱之事尽,钟惺记岱而记事尽,李士登记十六字而诗文之事尽。此外再益一字,是不知岱者也,是不知岱而并不自知者也。世岂有不知岱并不自知之人而可与言封禅,可与言游观,可与言诗文哉。故余之志岱,非志岱也。木华作《海赋》曰:“胡不于海之上下四旁言之。”余不能言岱,亦言岱之上下四旁已耳。一字不及岱,而岱之事亦缘是而尽。

言泰山高者曰四十里。四十里之内,有盘旋焉,有曲折焉,有下上焉,不全乎其为四十里也。乃四十里之内,而天时为之七变,自州城发脚而漆漆大雨,至红门而霁,至朝阳洞而日出,至御帐崖而阴曀,至一天门而大风,至三天门而云雾,至登封台而雪而冰。时凡七变,而天几不能自主。雨旸寒燠,其听之天乎?听之地乎?抑听之山之高下乎?至半山而日,而日之下又有雨,日之上又有雪。雨旸变幻,寒燠错杂,天且不自知,而况于人乎。

看泰山,意想之所至,皆山也。至汶河而遂行水道中,沙际淤大海船三四,留为夏秋所用。而泰安州十里之外,皆坎堑起伏,洪水冲激之地。人马走泥峡中四五十里,无非水道。泰山之下,虽不见水,而凡石痕沙迹,无非水也。雷域中而雨天下,其汪洋之势,恍然在目。

离州城数里,牙家走迎,控马至其门。门前马厩十数间,妓馆十数间,优人寓十数间。向谓是一州之事,不知其为一店之事也。到店,税房有例,募轿有例,纳山税有例。客有上中下三等,出山者送,上山者贺,到山者迎。客单数千,房百十处,荤素酒筵百十席,优傒弹唱百十群,奔走祗应百十辈,牙家十余姓。合计入山者日八九千人,春初日满二万。山税每人一钱二分,千人百二十,万人千二百,岁入二三十万。牙家之大,山税之大,总以见吾泰山之大也。呜呼泰山!

东岳庙大似鲁灵光殿。棂星门至端礼门,阔数百亩。货郎扇客,错杂其间,交易者多女人稚子。其余空地,斗鸡蹴踘,走解说书,相扑台四五,戏台四五,数千人如蜂如蚁,各占一方。锣鼓讴唱,相隔甚远,各不相溷也。

入仪门,仙官高三丈,颙颙欲动。丹墀下有古松八九棵,蝌盘虬结,空翠逼人。下列奇石数十株,樾暗苍冥,环行错愕。入大殿,圣像庄严,罗列阴森,不敢久立。

问汉柏,在东庑之外,木可两抱,文纽横斜,铮铮铁响。六棵皆汉武手植,《水经注》载赤眉斫一树,见血而止,今其斧创尚存,叶细如虬,色同翡翠。鲁之乔木孔子桧、子贡楷、大夫松、峄阳桐仅存朽株,老而能寿,则输汉柏矣。西庑唐槐一枝,别具轮囷离奇之致。金谷园尺许珊瑚,不足挂齿。

五鼓,檐有滴沥,余意迟之,牙家促起盥漱。山樏在户,樏杠曲起,不长而方。用皮条负肩上,拾山蹬则横行如蟹,已歇而代,则旋转似螺,自成思理。出门,天未曙。山上进香人上者下者,念阿弥陀佛。一呼百和,节以铜锣。灯火蝉联四十里,如星海屈注,又如隋炀帝囊萤火数斛,放之山谷间,燃山熠谷,目炫久之。

甫上舆,牙家以锡钱数千搭樏杠。薄如榆叶,上铸阿弥陀佛字,携以予乞。凡钱一贯七分,而此直其半。上山牙家付香客,下山乞人付牙家。此钱只行于泰山之乞,而出入且数百余金。出登封门,沿山皆乞丐,持竹筐乞钱,不顾人头面。入山愈多,至朝阳洞少杀。其乞法扮法叫法,是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奇奇怪怪,真不可思议也。山中两可恨者,乞丐其一,而又有进香姓氏,各立小碑,或刻之崖石,如“万代瞻仰”“万古流芳”等字,处处可厌。乞丐者,求利于泰山者也;进香者,求名于泰山者也。泰山清净土,无处不受此二项人作践。则知天下名利人之作践世界也,与此正等。

红门望泰山,甚易之,谓高不越吾乡秦望。过御帐崖,始壁立万仞,陡上陡下。盖前所谓泰山者,非泰山,獓来山也。上黄岘岭,泰山始露其顶;登玉皇阁,泰山始分其身;至快活三,泰山始坦其肩背,至朝阳洞,泰山始出其肺肝。此时獓来山且在鞋靸之下,不能望泰山,敢蔽泰山耶?

大夫松一朽株耳。一天门以上,曾无拱把木,以泰山风高,木不易长。意当年大夫松,其躯干亦不甚伟也。今人称五大夫松,谓是五株树,至不得其数以为疑。黄美引《史记》:秦始皇上泰山封祀,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遂封其树为五大夫。五大夫,秦官名,第九爵也。今此朽株,乞骸亦一。

御帐崖,宋真宗于此驻跸,故名。前此皆泰山之路,曲道盘旋,未始斗绝。至此缘崖而上,蹬皆壁立。背插百丈崖,大小龙峪,奇石骨支,树皆黧瘦,如鸟枝暗塞。一气直上,至崖顶,望三天门,尚在云际。行之半日,泰山高仍端然未动。

朝阳洞,泰山之半矣。洞仄砑不可容几。泰山元气浑厚,绝不以玲珑小巧示人,故无洞府,无邃壑。凡言崖者洞者,皆约略形似,取其意可也。上振衣亭,喜晴。见泰山日,浓云之下日光逗之。汶河沙条条如绩麻分缕,山下见白云一股,从半岭堕地。州城仍漆漆大雨。大小龙口,夹壁天穿,鸟道猿崖,止削一缝。如大窖层冰,一斧劈开,万寻雷烈。走其下者,阴阒冷腥,时有龙气。

自此上为盘之始。石蹬险滑,上此者尻脊兼用,肘踝共支。一气直上,留一步即股栗不能伫立。至半盘,忽失三天门。为重云所护,迷蒙目不见掌。在舆茫茫,谓信舆不若信步。趋而下,见道旁悬铁绠,猿引而升。入三天门,罡风射之,手足木强。

顶上牙家有土房,延客入向火。余寒颤不能出手,爇炙移时,方出问顶。出门,白云缠住,如败絮,从者觌面不相见。摸索而行,手先于趾。

走里许,如入村落。左折而上,为碧霞宫门,左进右出。入门,十数人负予而前,坐其肩上,乱扑香客,导余见元君金面。铁栅如椽,从窗棂中见佛像不甚大。盖天下名山,如补陀、武当、齐云、天竺,前门诸圣像,俱不大。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盛,为四大部洲所无。

应劭《封禅记》:汉武至泰山下,未及上。百官为上跪拜,置梨枣钱于道,为帝求福。置钱之例,其来已久,然未有盛于今时。四方香客日数百起,醵钱满筐,开铁栅向佛殿倾泻,则以钱进。元君三座,左司子嗣,求子得子者,以银范一小儿酬之,大小随其家计,则以银小儿进。右司眼光,以眼疾祈得光明者,以银范一眼光酬之,则以银眼光进。座前悬一大金钱,进香者以小银锭或以钱在栅外望金钱掷之,谓得中则得福,则以银钱进。供佛者以法锦,以绸帛,以金珠,以宝石,以膝裤、珠鞋、绣帨之类者,则以锦帛、金珠、鞋帨进。以是堆垛殿中,高满数尺。山下立一军营,每夜有兵守宿。一季委一官扫殿,鼠雀之余,岁数万金。山东合省官,自巡抚以至州吏目,皆分及之。

出碧霞宫,云仍缠裹不能步。自念三千里来,不得一认泰山面目,此来何为?心甚懊恨。谋宿顶,不见人,且不见路。从人饥寒,万不可住,舆人掖之,竟登舆从南天门急下。股速如溜,疑是空堕,余意一失足则齑粉矣。第合眼据舆上,作齑粉观想。常忆梦中有此境界,从空振落,冷汗一身时也。顷刻下二十里。至朝阳洞,天霁如故,日犹在崖,山上只一片云。弄我如许,惆怅山灵。

出红门,牙家携酒覈洗足,谓之接顶。夜剧戏开筵,酌酒相贺,谓朝山归,求名得名,求利得利,求嗣得嗣,故先贺也。余怏怏了故事,蚤宿,谋再游。中夜起,见天高气肃,檐前星历历如杯大,私心甚喜。

黎明,叱苍头目山樏。牙家喃喃作怪事,谓余曰:“朝山后无再上山法,犯者有祟。”余佯应之。从间道走至一天门,始得山樏。山中儿童、妇女昨识一面者,辄指笑曰:“是昨日朝顶过者,今日又来何也?”走问舆人不住口。盖从来有一日一宿顶者,无两日两朝顶者,千年朝山例,余卒破之。

入山路如遇熟友,一看而馋,再看而饱。过黄岘岭,望三天门,纤云不起。舆夫言今日有顶,方知有顶亦不易得事。

上新盘,皆余身到而目不到之境。昨日幸不失足,思反战栗。以无山符,不复进见元君。由祠左礼青帝宫、玉皇殿,看唐玄宗摩崖碑、苏颋东封颂。东封颂字大如拳,蒲田林㷆以“忠孝廉节”四大字劖盖之,怒不欲观,再去则无字碑也,高丈许,石润如玉。秦始皇欲以无字愚万世,即“泰山”二字亦思抹杀,立碑即焚书之兆矣。余入泰山,见摩岩勒字,无一字堪入眼。而林㷆劖盖苏许公颂,亦胸中有此四字作祟,故余反以无字碑为寒山一片石。

登封台,为泰山绝顶。台上一方石,色青如蛋,与天无二。山后一望,千山万山皆驯伏趾下。如大海波涛,翻腾蹴踊,砑雪惊雷,滂薄无际,信是大观。

日观望海,实不见海。极目缥缈,恍惚见沧。应劭云:秦观见长安,吴观见会稽,周观见济。兖州二百里地,尚不能见其郛廓,何况寥廓?然吴门白练,实出自《家语》,圣贤岂欺我哉!

五花冈一块顽石,进香烧藏者日数百人,烈山而焚,其火大炽。山下人扫灰烬,淘洗熔锡者凡十余家,故石虽烟煤,扫剔甚洁。

回篮无云缠,较昨更速。至石经峪,下而复上。山峡中有石,五倍虎丘。传唐三藏曝经于此,又名曝经石。石上镌汉隶《金刚经》,字如斗,随石所之,尽经而止。闻秋时有水铺过,晶映可读。傍有儒者刻《大学》圣经一章敌之。辟佛尊儒,此刻石人意也。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是未到泰山者。泰山壁立千丈,不藉尺土,栉沐甚净。故山无大木,无深岩,无鸟兽虎狼。应是草昧时洪水漱涤,南方卑窟,土尚粘疐,此则地势高卷,一荡直去,靡有孑遗耳。余见兖州地土,掘下数尺,便见石岩。故其葬法,虽在平洋,具有岳渎之气。则是江北地土,其中多有千岩万壑,特无九年洪水为之洗涤盥漱,一出其真面目耳。

到岳宫寻碑碣读之,目不给,日亦不给。归至兖,刘半舫贻余以《岱史》。卒读之,自应劭《封禅》外,亦步快心之作。盖入史者必大老,必当道,而卑官冷局无力入之。如王季重《泰山记》,钟伯敬《岱记》,俱不得入秩,况其他乎?此一史,其埋没高文典册者不可胜计。人而有意于高文典册,《岱史》其不读可也。

张子曰:山高数十仞,尽十里而没;山高数百仞,尽百里而没。岱至州城望之,不觉其甚高;及至黄河舟次,七百里而遥矣,然犹及见岱之螺髻焉,则其高可胜计哉?且山东地势之高出于江南者,不知几千万仞,而岱又高出于山东几千万仞。则自江南发足之地,凡从鞋靸下高一咫尺,皆岱之高也。呜呼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