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第44回 巧姐初返外家,淡如错招老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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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11

且慢说香菱母女去托小钰做媒,且说王夫人坐在上房,见个门上婆子来报:

“巧姑娘回家来了。”王夫人叫:“快请。”果见巧姐走将进来,见过礼,又见有个四十多岁的乡里女人上前拜见,王夫人问是谁,巧姐回道:“这是刘姥姥的媳妇刘大嫂子。”王夫人就亲手拉她起来。奶奶们一一通见了礼,坐下。王夫人向巧姐道:“你出嫁多年,我接过你几十次,总推有事不来,想是嫌遣嫁时太草率了,有些不舒服。其实,因彼时家道艰难,后来我也补送了许多奁田、衣饰、金银,怎么就一去不回,这样傲,”巧姐站起身打个千,说道:“蒙太太赏赐极厚,感激不尽,怎敢不舒服。实因乡下人家不比官宦。家里略有些产业,就要天天当心经营,田里工作人又多,铺子里伙计又多,晚上开送来的动用账簿要算到三更过后,若一日不算,积压下来越发忙不开了。公婆通不在了,官人连算盘也不会,向来不管事的,因此走不脱身。其实时时刻刻惦记家里的。”王夫人点点头便问:“刘姥姥清健么?”刘嫂子说:“老病多年,如今是房门也不能出,只在炕上过日的了。”各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用过酒饭,巧姐同刘嫂子到园里来见过平儿,又来见小钰。小钰让她们坐下,说不几句话,只见香菱母女沉着脸、气愤愤地走进怡红院来。坐下了,香菱就开口道:“茹家的婚事又有人抢去了,往后二爷到底还管不管?”淡如接着道:“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得新弃故,我也很不用沾你的光。”小钰笑着道:“姐姐别说这些闲话,谁是新谁是故,我一般把八字送去的,独你合不上,也是姻缘前定。我再慢慢替你设法访寻就是了,哪里一时急得来的。”淡如道:“很好,待我活一百岁,好烦你慢慢地去访。”刘嫂子便问:“这位小姐高姓?”香菱说:“姓薛,是我的亲生女儿,和贾王爷却是嫡表姐弟,因为家寒了,王爷瞧不起,情愿去奉承富贵的姐妹们哩。”刘嫂子道:“这样一个俊人才,怕没好亲对?我倒有个相当的人家。”向着巧姐道:“姑娘该知道的,我们同村住的原大老爷,可是个大富不是?”巧姐道:“闻得前村刘家屯里有个原百万,是做了官丁艰回来的,名叫士规,因他家有百万之窗,才有这个称呼。”香菱听了忙问:“你认得么?做的什么官?”巧姐说:“离我杏花村五里多路,不知确细,只听见众人说的。”刘嫂子道:“我认得,他是个知府。”淡如问:“有多大年纪?相貌怎样?”刘嫂子道:“年纪约略在二十以内,相貌比美女还要俊些,若成了亲,真是天生一对儿呢。只要重重赏我媒金,包管一说便成。出月去就好完姻,同去上任,做太太了。”香菱母女满口央求,许她五百两谢仪。小钰道:“婚姻大事,哪里这样草草,必得请薛二叔下乡去细细打听明白,还得相相郎君才好合婚、问卜。”香菱道:“很是,我明儿同了薛二爷去亲眼相一相。”淡如说:“我跟了奶奶同去。”刘嫂子道:“家业官职只到刘家屯的村口一问,是人通知道的,要相郎君,我引他到门前旗杆底下两个人站着,不叫别的人走过来,便不得认错了。”母女两个喜欢得心花都开了,忙去通知薛蝌。巧姐就和刘嫂子同起身作别,进到上房,吃过两顿饭,就要回去。太太留她不住,也就由她,平儿送出宅门仍回庵里去了。

第二天,淡如绝早起来,打扮得天仙似的,同香菱坐了一辆后挡车,薛蝌骑了马,带了四个家人,先到刘家屯村口打听原家,众人都说:“这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财主,乡绅大墙门前,两枝旗杆好不体面哩。”薛蝌就吩咐车夫,到了门前须慢慢地走,果然见一个高大台门,两根朱红漆旗杆,刘嫂子和一个后生儿在旗杆下站着说话,却是便衣便帽,真个十分俊秀,小小身材,雪白的脸,乌黑的发,一双桃花俏眼笑嘻嘻的。瞧着车里,约略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淡如故意把扇子撂在地上,叫家人下马来拾取,车便停了,拾得扇子起来,恰好骡子撒起溺来,又停了一会儿,男女二人脸对脸儿瞧个尽兴。薛蝌就引着车子绕到刘姥姥家来,坐下等待刘嫂子。刘嫂子问原士规道:“这位小姐生得何如?若不是我的妙计,别想娶她呢。”原士规道:“妙极妙极,说成了亲,一千两媒礼分毫不短。”刘嫂子洋洋得意。回转家来,香菱母女就写了年庚八字,央她明日去说亲。刘嫂子满口应承,留他们吃了点心。回进城,亲自往上房见王夫人。王夫人问:“相得怎么样?”香菱说:“媒婆的话一点儿不假。”王夫人和宝钗都很喜欢,二人出到花园,一径回红豆庄去了。小钰惦记,忙到红豆庄来问,淡如冷冷地回道:“咱们这些穷苦人家,也只好对这样小小门户的人。又是我这副丑脸面,哪能配得秀美儿郎,只好是这个公儿就罢了。”小钰笑道:“昕姐姐的话,自然是合意的了,明儿先叫刘婆去放个风,叫他来求亲,我替姐姐再探听探听才好做媒。”淡如又道:“这样好成的媒,不劳千岁爷罢。”香菱道:“庚帖已经交给刘嫂子送去了,不烦二爷费心。”小钰道:“理该男家来求请八字,怎样就忙忙地送了去?刘媒婆的活究竟不知是真是假?”香菱说一句:“不假,我们母女已经定了主意,别另去央人探听了。”小钰点点头,自觉没趣,径回怡红院去了。

原家拣了三月十八日下聘,四月初五日就要迎娶。刘媒婆押了盘来,礼文极其丰盛。小钰代她们备了回盒,也很体面,淡如谢也不谢一声,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小钰明知她母女不喜欢,也只得由她。到了初五吉期,媒婆坐着一乘玻璃大轿先来,随后原家的执事、彩亭、鼓乐、花轿,排有半里多路,威威武武到贾府门前,珠灯花轿直到东边正厅停下,香菱领了淡如,各处辞别,单不到怡红院来。小钰陪麟了十六名、丫头,十房家人,全副嫁妆,自己却恭恭敬敬送她上轿,又派二十名、丫头、二十名老妈、二十名家丁送往原家。次日香菱拿个“门下子婿原士规顿首百拜”的帖儿,给众人看,夸耀那知府女婿。别人通不开口,独有瑞香最爱说刻薄话的,便道:

“怪不得他是个捐纳官儿,一个帖儿连写了两个别字。”香菱问:“哪个是别字?”瑞香笑道:“士字该写‘是’字,这‘规’字也错了,該寫『糹強』字頭的『龜』字呢。”香菱啐了一声才走了回去。下半天送嫁的家人、丫头回来,纷纷扬扬,都说原姑爷约有四十多岁,是个黑麻子。王夫人听得奇怪,叫香菱、薛蝌来问道:“怎么会相错了?”两人怔怔地回说:“实在是个怪俊的后生,不知怎样掉了包儿?”王夫人就差家人去说:

“我们南京乡风,三朝定要双回门的。若新郎不来,我不依的。”家人去了回来说:

“原姑爷辛苦了多日,身上欠安,待至七朝同来回门吧。”到了第七日,原士规没奈何只得同着淡如来到贾府门前,自己下了轿,步行进来,淡如的轿直抬到二宅门才住下。走进上房,太太、奶奶、众姐妹和小钰在那里等她,她挂着眼泪告王夫人道:

“太太,我被他们骗了,怎样救救我才好。他是个黑脸皮暴眼珠疙瘩大麻子,周身乌黑的粗糙皮肉,嘴巴上的须根像板刷一样,实年四十四岁,已经娶过亲,生有子女,前年断了弦,把我做续配的,家里现有八个妾,十多个通房丫头,捐纳的是同知,不过署过三个月府印,家财也不过十多万,倒养着一班戏子,前儿代相的就是戏班里的小旦。刘嫂子得了他一千两媒礼,才出这恶计的。”说罢便呜呜地哭将起来。

小钰听恼了,嚷道:“还了得!敢到我府里来行骗局,连王法也没有的了。”跳起身往外边吩咐:“把原士规看押起来。”一面发支令箭把刘媒婆提来一同审究。又叫把他的姓名开交吏部,先革了职,待审明了再交刑部定罪。太监即时传令出去,把这个龟先生吓得像雷打的一般,满身发颤,旗牌官把他竟当做了罪犯,押在巡捕厅班房里,好多人紧紧围着看守。正在急得魂飞魄散的时候,忽听见里面传话出来说:“太太吩咐叫原姑爷到西厅请坐。请了薛二爷来奉陪,叫大厨房备席,款待用了酒饭,好和淡姑娘同回去。刘婆也不用提了,吏部也不必去说了,一概拉倒,通不查究了。”原士规听见了,真像是一封恩赦的诏书,死里逃出生路来,连忙双膝跪下,摘去帽儿接连碰了许多响头,口里叫道:“谢太太的天恩,饶了我的狗命,我来生变只狗马,报效太太的恩典。”众人看了都笑将起来。小太监就引他到西厅来,薛蝌也赶来了,见他已坐下,瞧这龟相儿实也难看,又兼额角上碰起了一个青紫的大疙瘩愈觉恶状,勉强逊他坐了席,他又怕又臊,哪里吃得下酒菜,只推身上发寒热,实在坐不住,要先回去。薛蝌说:“既这么我去请了太太示下,再来奉复。”原来太太见小钰一路喊骂出去,知道要去收拾他,就差个管家婆去探听明白,回来禀知,才又差传这些话,一面叫了小钰进来,吆喝道:“你做事也太冒失得很,全不想前虑后,淡丫头嫁到他家已是五六日,还鼓乐花轿一路迎去的,谁不知道,难道还好西厅上去来另嫁人吗?又有谁肯娶她呢?既不便另嫁,就要他们夫妻和睦留着个同知官儿,也是个五品的太太,还好望他升转,若革了职,更没指望了。既不难为原士规,难道专去糟蹋刘媒婆吗?”宝钗也说:“太太的话真是至谕,我们家乡有句俗语道:粪坑越掏越臭。你这个办法可不是掏粪坑么?没你的事,快回园去罢。”小钰听丁才没话回答,怔怔地回怡红院去了。少停,薛蝌进来,禀知原士规要先回去,王夫人叫:“等等,同了淡丫头同去。”淡如道:“我不去了。”王夫人又劝慰了她一番,李纨、宝钗都说:“你瞧小钰这个糊涂人,听了太太这一番话,也就回过来了,怎么你还装这个相儿,快吃些酒饭同回去罢。”淡如没法,只得喝了几杯酒,站起身说:

“我遵太太、奶奶的命,暂且同去,满了月,定要来接我的呢。”王夫人说:“自然。打册来接的,你须要夫妻和气,别使那娇性儿。”香菱也叮嘱了一番才上轿,同着士规回家去了。晚上小钰举着酒杯喝酒,还是气愤愤地说:“便宜了这原狗才,没有收拾他。”宫梅笑道:“那原是龟还算有涵养的,被二爷这般糟蹋并不做声,若是龟性儿躁些的,便回你说,我要娶个囫囵的姑娘,怎么娶个残破的,到底是哪个混账行子闹得她这样稀糟伙烂的,二爷便怎么个回答他呢?”小钰笑道:“放屁,他敢这么放肆,把大个的嘴巴子敲他哩。”正在说笑,只见玉卿走进房来,轻轻说道:“二爷,你又闹出乱子来了。”小钰问:“什么乱子?”玉卿道:“佩荃妹妹有三个月身上不转,饭也吃少了,今儿叫肚疼得很,园里除了你并没有第二个男人,可不是二爷闹的。”小钰道:“冤枉冤枉,我实实不曾沾她的身,哪会受胎?况且我自从学了房术,会敛气归元,轻易不得泄的,别人或者不知道,难道姐姐也不知道吗?”宫梅笑道:“不泄是真的,但是书上说的,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不知谁人闯了祸,如今栽在二爷身上,有口难分呢。”盈盈道:“思忖是阻经也未可定,她并不曾出园去,园里是断断没人敢进来的,除非财神爷迷了,才是这么的。”小钰道:“胡说哪是什么狐精迷了,快去传王太医的儿子来诊诊脉,开个方儿,吃服药就会好的。”丫头答应了出去,吩咐传太医,还不曾到,小钰就拉了玉卿的手,同过去瞧她,刚进得房,只见佩荃在椅上一跤跌倒在地,口里鼻子里通淌的是血。小钰忙上前抱她起来,只见她已是发了晕去,脸色也变了,牙关紧闭,不知到底是什么病,性命如何,下回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