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第13回 玉皇阁小儿角力,杏花屯孤女完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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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11

贾政听小钰说要去拜谢岳帝,便道:“该去的。”一而传了周瑞、焙茗跟随,速去速回,一面自己就上衙门去了。那小钰又去禀知宝钗,回到园中吃了早饭,换件小袖夹紧身,用汗巾拴了腰,加大套裤,靴筒上把护膝缚紧,外罩一件大褂子。回明岫烟,出门骑上马问周瑞:“玉皇阁往哪边走?”周瑞说:“老爷吩咐到岳庙烧香,怎么要往玉皇阁去呢?”小钰道:“想是老妈们传错了话,实在要到玉皇阁去的。”焙茗道:“快掉回马来,亏了说得早,不然一东一西差得远了。”三人说着话,一径往玉皇阁来。进得山门,小钰留心一看,果见正殿前好个大空院子,当中高高搭起一座擂台。离台七八尺四围立个木栅,栅内铺的细沙,栅东西各开一门,有许多人守着,以下于打擂的人进出。台上东西两边各布一步梯子,栅外看的人挨挨挤挤,十分热闹。台上坐一个道士,年纪约三十上下,身上扎扮得武将似的,十分威猛。焙茗忙到阁下大殿上点烛焚香,周瑞引着小钰上去拜了四拜,复身出来,对周瑞道:“我们且站着瞧瞧热闹去。”焙茗也高兴瞧打架玩儿,就指着东廊下道:“那边有张方桌子,小爷站在上面瞧去。”小钰说声很好,就在人丛中挤将过去,站在桌上。只见一个长大汉子,紧一紧腰带,叫开栅门,登梯直上。那道士见有人来,就摆一个金鸡独立的势儿,缩着一只脚,擎着两个拳等他。那大汉上了台,就使个猛虎出林势,扑将过去。道士不慌不忙把双拳一架,那条缩起的腿就往他小肚子上一蹬。汉子连忙躲闪,几乎跌了一跤,道士的手脚快,趁势又一飞腿飞过去,正中他的腰眼,“哎唷”一声,扑身便倒。道士提了他两只脚往台下一撂,直往沙里甩将下去。汉子狠命地挣将起来,那眼里、耳里、鼻里都沾了土沙,乌珠睁不开,双手掩着脸在沙里瞎跳。

众人呵呵大笑。一人说道:“这样一个大汉子,原来没用的。”一个说:“你别轻量了他,他是山东粮船帮里第一个有名的好汉水手呢。”小钰才想要上去,只见西边梯子上早走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和尚上来。周瑞道:“这个和尚想必是少林寺里来的,谅来有些本事的呢。”只见柳道士把身子一蹲,双手一拱,摆个夫子拱手势等他。那和尚就使个鹞子翻身势,滚将过来,道士把身子往旁一侧,趁势将右臂曲肘,向他胸口挺将过去,那边正扑过来,两凑势,劲儿就大了,把个和尚仰跌朝天。道士就提起拳头在他小肚子上狠捶一下,和尚着了急,吐声“阿弥陀佛,饶我狗命吧,受不得了”。道士笑一笑,提了他的双腿往台下倒栽葱挥将下来,巧巧把个和尚插入沙里,连肩膀多没着了。和尚两只脚不住地乱挣,又将双手狠命一挣,才得拔了出来。可怜急得满头冷汗,沾住了沙子,竟看不见,眼睛、鼻子就像个拌的糖球儿一般,立脚不住,躺在沙上不住地叫,看的人又大笑起来。小钰正要解了衣上去,又见一个黑胖妇人,身穿蓝布小袖短袄,月白布褡裢,束着腰,黑布裤子用红绳扎紧裤脚,一双鳓鱼大脚走到栅边,也不开口,把栅门一扳就扳倒了一扇。上了梯,便使个秋蛇人洞势,汹汹地抢人前来。道士见来势勇猛,忙退了几步,摆个双手推门势,照她两个奶头上迎过去。妇人将身一侧,就势一个泰山压顶势,双手往他肩上扑将下来。道士顺着势使个牛献角的势儿,两拳护着脑袋,直望她小肚子碰去。妇人慌忙退后,已是着了一下,生了气把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就往他胯裆里撩去,名为一把撩阴。道士哎哟了一声,忙用个乱劈柴势,把双拳往下一揿,架格开了,没有撩着。两个就劈劈啪啪地打作一堆,约有两三碗茶时,柳道士料难取胜,把身子一纵,纵过那婆娘头去,落下来恰好两背相了,道士就势一个倒扑腿飞过去,这靴后跟正中了她的两腿中间,那妇人阴门受了伤,叫声好踢,双手捧了小肚脐,疼得受不住。道士掉转身躯双手向她肩背拍去,底下用靴尖把她小腿一勾,“扑通”一声俯身栽倒,还想抢过去捶她腰,那妇人慌了,把脚往他脖颈上一勾,道士不提防,扑身倒下,脸正碰在她的胯裆里,忙缩出来。妇人将身就地一滚,滚下了台,坐在沙里骂道:“狗道士,使巧功儿赢了我,我少不得要来打个还风阵的。”旁边人认得那妇人的说道:

“她姓李,诨名黑鲤头,有名的私盐头儿,手下有二三百的徒弟。这道士惹了她,只怕不得安静呢。”小钰忙把外褂子脱下,撂给焙茗道:“你拿着。”周瑞忙叫:“别脱,怕受了凉。”小钰并不答应,飞身一纵,像个燕子儿一般飞过台来。道士见是个孩子,哪里在意,也不摆拳势,伸着双手去抢他的脚。谁知来得劲儿大,抢他不住,这双小小的粉底靴儿往他脸上一蹬,“哎唷”一声仰面跌去。若是小钰趁势在他脸上一踹,不用说这道士的脑袋就踹扁了。亏了小钰往旁一跳,提起一只靴子往他大腿上扎实一踹,道士受不得,像骡子叫似的喊了一声,停了一会儿,翻转身来把屁股一撅,两臂一撑,想要爬起来,小钰便把脚在他屁股上略略一蹬,道士一个狗吃屎往前抢去三四尺的地,鼻尖、额角上的皮肉通擦去了。他又把屁股一掀,小钰又是一脚,“豁刺”一声摔下台去,直抢出了栅栏子外,往人头上落将下来。有个书呆子带了个玻璃大眼镜,仰着头觑了一双眼,嘻开一张嘴,正看得十分有兴,不防那道士像饿老鹰一般扑将下来,书呆子忙叫道:“来不得的。”声犹未绝,已是劈面下来了,“噗”的一声,望后便倒,后面打翻了一个糖担儿,连卖糖的小厮也碰倒了。旁边还带着碰倒了两个人,眼镜也打破了,砸了满脸的血。五个人满地乱卷,倒像毛坑里的粪蛆一般。小钰得了竟就在台上乱跳乱嚷,开了一个西门,依旧跳回东廊桌子上来。

周瑞嚷道:“小爷何苦来,把我的魂也吓掉了,快回去罢。”扯他下了桌子,焙茗把外褂子替他穿上,出到山门才跨上马,有几个道士赶出来道:“柳师太请这位小爷进去奉茶,还要通通乡贯、姓名。”小钰道:“不消了,我姓贾。”说罢便扯起纽绳,放马走了。道士还只是请,焙茗道:“这是荣府里宝玉二爷跟前的小哥儿,改日再来领茶。”说罢也就走了。一路上周瑞尽是唧唧哝哝地抱怨不了。焙茗道:“替包大爷出出气也好。”周瑞道:“你这小猴子,连死活也不知道,若是小爷打败了,我和你还有命么?”焙茗道:“小哥的手段好,不会败的。”周瑞道:“若失手打死了这道士,也就不好。”小钰笑道:“我有分寸的,所以只踹他的腿,若在他小肚子上一脚,包管这狗道即刻上天门,去见玉皇大天尊去了。”一路说着走,早到府前,下马、进内,便道:“周大爷、焙茗哥,千万别告诉人。”周瑞不做声,焙茗也没听见,便飞忙去通报包勇去了。

小钰来到上房,恰好宝钗也在太太房里,便道:“你明儿还得往关圣庙吕祖庵去拜谢拜谢。”小钰应声是,往外便走。王夫人叫老妈去告知周瑞,周瑞说我往后死也不敢跟小爷出门了,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老妈听了就进内,照着回明太太、奶奶。王夫人道:“还了得,这么会淘气。”宝钗恼极了。走到馆里狠狠把小钰骂了一回。岫烟攘着他咕哝了一阵,小钰不开口,宝钗气愤愤地进去了。妙香问他怎么打的,小钰就得意洋洋数说起来。舜华沉着脸道:“小钰,你还夸能呢!先生和奶奶的话通通不在意。古来说的,黄金不向瓦石碰,你打赢了个道士算什么好汉,万一打不过吃了亏,回来还有脸见人吗?”小钰见她生气,便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瑞香抿着嘴儿笑,妙香说:“舜姐姐打他几下子,警戒警戒他才好呢!”舜华倒有些害起臊来,优昙道:“舜姑娘说的正经话,你们尽着顽皮胡闹些什么?”大家见她正言作色,才不则声了。从此王夫人吩咐门上总不许小钰出外,也就安安静静。

过了两月,又是十一月初旬了。这日,王夫人正和两个媳妇在房里闲谈,见甄氏抱了桂哥儿笑嘻嘻进来。王夫人道:“天气冷了,别抱他出来。”甄氏道:“来请太太的安呢。”王夫人接过来,和他逗着笑要,忽见平儿引了刘姥姥进房来了。王夫人忙把孩子递给甄氏,站起身来行了礼,坐下便问道:“姥姥怎么多久不来逛逛?”刘姥姥道:“穷忙得很,今儿贵亲家催着叫我来,说巧姐的姻期,要赶在年内过门,因此没奈何才进城来的。”王夫人道:“巧得很,今儿我家老爷不上衙门,我出去商量商量,就来复你。”说罢就往书房告知贾政。贾政道:“巧儿是个孤女,且又沉静勤谨,我很疼她,原想体体面面嫁她出去,谁知一年窘似一年,因此耽误下来。如今年纪大了,说不得将将就就完了这件正事。但是诸事未备,年内断乎不能。烦她转告周亲家,明年不拘二三月,拣个日子来,无有不依,总要彼此从省才好。”王夫人听了,回来说与刘姥姥听,刘姥姥道:“我也知道年里未必赶得及,既这么,我就去回复他们吧。”王夫人留她吃了饭。刘姥姥赶紧吃完便道:“我去了,天色又短,那周家住在杏花屯,离我家过去还有五里路呢,趁着今儿好日子,他们在那里等复信的。”王夫人只得送她出去,贾政就赶着年内废了几十亩田,把嫁妆衣饰置办起来。到了第二年二月半后,刘姥姥又来通知周家择了三月初三迎娶,二月二十六日先送聘礼过来。王夫人就一口应允,也告知初一日先送嫁妆过去。一面备了酒席,请大媒吃了回去复信。待到初三日花轿到门迎了去拜堂,花烛夫妻团圆,两边虽则从俭,贾政不肯过省,也还不很离模,以后回九、满月那些礼文不消细说。

原来这巧姐的生性喜静不喜动,所以向来在家除了朔望到王夫人上房请个安、说说话,顺便到李纨、宝钗处坐坐,余外只在自己房里做针线,园里是从不去的。就是在上房碰见那些小姐妹们,一问个好,略说几句便走开了,不很亲热的。因此出嫁之后,众人倒不觉得少了一个人的光景。只有平儿和她早晚在一处,如今忽然去了,觉得清冷孤单得很。想着要到庵里去住,又怕明心生性孤零,倘或不依,白开了口。为此先把这个意思回明王夫人,王夫人道:“这个也使得,我同你去和明心相商。”就同着到芬陀庵来。明心接着坐下,喝茶闲话。王夫人就算自己的主意,要送平姑娘过来同住。明心道:“我也住的是太太的地方,既太太吩咐,有什么不应的。”平儿听了十分欢喜,拣个好日搬了进庵。虽不改装,也叫明心做师父,也跟着烧香、拜佛,还学着念念经,倒也尽可消遣度日。哪里知道,这不长进的贾环嫌这史氏又凶儿又丑,外面畏之如虎,心里却想要背了她偷些野食吃吃。无奈府里向日的姑娘都已嫁了,大些的丫头也都配人去了,一群小辈子的姑娘年纪很轻,自然也不便去想她们了,时时只惦记着平儿,但是她住在王夫人的上房后头,恐怕碰见了老爷,不敢乱走。如今听得她移往园内,便有些意思了。又想她本来风风月月,相貌又好,年纪又不大,况且孤衾独宿,只要勾勾她有什么不成的。打定了主意,这日正是五月十五,趁早凉就跑到了园里,悄悄地过了怡红院,竟进芬陀庵来。合该有事,那时明心和众人们通通还在云房里尚未出来,只平儿一个独自在殿上佛前点香,环儿就走过去,叫声:“平姐姐,一向好。”平儿回头看时却是贾环,只得也回问声:“三爷一向好,今儿过来有什么事?”不知他两个果然有什么缘故没有,下回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