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第28回 逗春情淡如入学,膺赦诏蓉儿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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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修改于 2022-06-11
且说小钰和琼蕤云雨既毕,却是个完全的女孩儿,香罗帕上桃花点点。小钰十分爱惜,不必细讲。且说淡如回到红豆庄,呆呆地拿着酒杯,想道:咱们和小钰自小儿打伙到今,还不曾成宵达旦在一堆儿,这回子没缘没故来了这两个妖精,反占住了那里,气愤得过,又可恨母亲这老厌物定要相随同住,碍眼得很。因思想道:小钰多久不到我这里来了,须得算个计策挨上门去,就使不能独占他,也分得个鼎足之势,只是没什么托名的话头,除非说要习学武艺,硬硬地搬了铺盖移到怡红院,谅来、小钰也未必得新忘故,推我出来的。想定主意才上炕去睡觉,谁知翻来覆去,竞像被窝里有针刺的一般,哪里睡得稳,直到五更刚蒙咙合眼,恍惚在妙香房里见个老妈子,在那里卖金镲玉的钗儿,淡如也要向她买,老妈子回道:“没有了,共只十二对钗,都卖完了。才刚瑞姑娘要买,只剩得半只打断的,不中用了,没卖给她。”淡如听了心上一惊便惊醒了,叹口气道:“这梦奇怪,莫非我不在金钗十二的数内吗?”越想越烦,天色未明就起来梳妆,换了一身鲜艳的衣服,浓浓地熏了些香,头上戴了许多珠翠金饰,略吃些点心,又用香茶漱漱口,含着几块鸡舌香,带了丫头摇摇摆摆踱到怡红院来。直到小钰卧房,只见小钰还同琼蕤躺在炕上,脸对脸在那里亲嘴,淡如止不住醋气攻心,只是碍着小钰的脸,不敢发作,反装着笑脸轻轻说道:
“好快活哎,我特来道喜,还要和二爷商量一件事。”小钰也笑道:“谁叫你不来快活,吃这寡醋也无益。”谈如见说话投机,便在炕沿上坐下把一只手探进被去,刚摸着了琼蕤的绢光漓滑的腿,惊得琼蕤慌忙坐起来,穿衣着裤。小钰嚷道:“淡丫头闹什么?讨人嫌!有什么要事商量?”淡如说:“我昨儿五更睡不着,想起要搬到你怡红院来习学些武艺。”小钰道:“很好,我教你舞藤牌,抵挡我的长枪;还要教你射鼓子,箭箭中着红心。”这说话的空儿,琼蕤早已披着衣往西边房里去了。淡如满心欢喜,布着小钰耳边说道:“我就钻进被来,你教我吧。”小钰笑道:“哪里这样容易!须要送贽仪、拜先生,才肯教呢。”淡如忙跪在地上,深深拜了四拜,站起身,往头上抽了一支金簪送到枕边,说道:“这个当贽仪吧。”小钰笑着点点头,就叫她关上房门,宫女丫环回避出外,不知他教的是枪是箭,耽搁了好多时候才开了门,两人都已穿衣起来。淡如重又浣脸梳头,小钰也梳洗了,叫宫女们去请了小翠、琼蕤都来用早饭,四人同坐了一桌,喝酒、谈笑。淡如一面差丫头到红豆庄取了铺盖并随身箱笼过来,告知香菱要住在怡红院学习武艺,习会了仍旧回来的。香菱也不便阻遏,只得由她。从此,一男三女按日轮宿。
过了几天,早有多嘴丫头传将开去,众姐妹通已知道。这日彤霞邀齐了众人来到怡红院,吩咐不必通报,轻轻进内,只见四个人在中间后轩里撩跤儿。淡如仰面倒在地上,小钰扑在她身上,琼蕤把手在小钰屁股上乱打,小翠把指头在小钰脸上乱羞。蔼如喝一声:“好胡闹,成什么样范!”四人听见,慌忙起身走开。舜华招招淑贞,退到正厅上坐下,众人也就都出来了。彤霞仰着头,看了这“怡红院”三字的匾,笑道:“钰二爷,这匾额该换了。”淡如问:“换个什么字样?”彤霞道:“该换写‘逋逃薮’。”碧箫道:“也有执贽门墙的,不尽是逋逃的,不很概括,不如简简捷捷,题着‘秽墟’两字的好。”众人拍手赞道:“的确,待会儿我们办端正了,用鼓乐迎了来,替王爷上匾吧。”蔼如道:“古王者记言记动全仗着传信的史笔,我就权充左右史,记个癸丑冬十月,淡、翠、琼及小钰,戏于密室,改怡红日‘秽墟’。”彤霞道:“史贵简当,这笔法太繁见了,我记个‘三火具,乃改斋名’。”妙香说:“史贵实录,改斋名不过一句空话,不是实事,不如记个‘三艳集于怡红,小钰从而攘之’。”彤霞道:
“这‘攘’字亏休想得真,所谓‘物自来而取之也’。”舜华向来从不肯嘴头刻薄的这会子听高兴了,便笑道:“我来记了吧:‘冬,钰狎粲者于房’。”淑贞赞道:“这才是老笔,简而能概,况且这‘狎’字,深得春秋笔法。”正在喧笑的时候,忽然,瑞香在笔筒里拿了一张笺纸出来,叫道:“真赃现获了,你们还有什么赖!”众人看时,却是小钰的一首诗,上写:岁壬子,余衔命东征,次年秋,复命来京。读诸姐妹限休春闺诗,卓荦纡徐,并皆佳妙。不觉技痒,爰仿体步韵,做怡红即事一首:
含笑含羞解扣迟,玉梨花底月明时。
于飞乐事联三粲,遮莫愁痕上两眉。
牦犬人来吠遥影,露桃虫蚀换新枝。
销金华帐垂垂掩,豆蔻香苞不自持。
淑贞说:“这诗却好。那‘含笑’、‘玉梨’、‘犬人’、‘桃虫’、‘金华’都藏得隐而不露。”彤霞道:“好便好,竟是当堂的贼口亲供。我问你们四个,还是官休是私休。”瑞香说:“不用问了,我竞到上房去出首罢。这场官司再不会打输的。”蔼如道:“我来调停你们,犯事的,快快见机罪私和了吧,若是呈了堂,恐怕放火不由手,狎也狎不成,攘也攘不就,那‘秽墟’的臭气直要熏得阑府都阔见了。”小翠、琼蕤吓得发呆,淡如忙问怎样是私休呢?彤霞道:“戏里唱的,万家春年年吃酒,酒钱无须要,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请我们各位,才撂开手。”小钰忙应道:“要请你们诸位值什么,何必这般吓唬,今儿个就摆起酒来,和事吧。”即刻叫宫女、丫头们排开桌面,摆上果碟,让众人坐下,陆续上菜。碧箫说:“瑞妹妹,你这番功劳不小,须要好好收藏,不但是支酒筹儿,竟是个牵牛鼻的绳索,将来倘有半分倔强,立刻呈出当官,叫他们散伙。”小钰道:“我从来不敢得罪姐妹们的,决不倔强,好妹妹,还了我吧。”瑞香笑道:“丹书铁卷哪有还理?这诗第一句就描写得情景宛然,二句是记其时候,三句记其人数,四五六不过依体押韵,独这结句是确实供招,真是好诗。”蔼如说:“有了好诗,须添篇好赋,我仿着《阿房宫赋》成了几句,说彼美三,所欢一。怡红厄,秽墟出,收藏三个妖娆,不发宵日。”碧箫说:“好,我帮你押‘也’字韵吧。三人三面镜子,须说三星荧荧,开妆镜也,千丝琼林,把晓鬟也。”妙香说:“太文太文,与题不称,我来做一韵吧:‘夫其为状也,张大侯、举赤棒,其直如矢,其深似盎,半就半推,一俯一仰,既再接以再厉,亦若还而若往,擎藕股以双弯,挺双钩而直上’。”彤霞拍手叫道:“好极,这两句是神来之笔。”众人笑得心口疼。舜华只叫:
“该打,该打,别再做了。”妙香又念道:“联樱颗以成双,弄鸡头而有两,盾翕翕以箕张,矛翘翘而木强,腰款款以摆摇,腹便便其摩荡。环峡谷以合围,透垓心而搔痒。直探幽壑之源,深入不毛之壤。似扶膺以赁春,若临岐而坡破;象交察之鸢鱼,俨相持于鹬蚌。淫娃甘辱于胯间,狡童旋玩诸股掌。恃颜面之老苍,放形骸而跌宕;迨云雨之既作,觉心神之俱爽。呈丑态于万端,羌不可以寓目而涉想。”瑞香道:“好极,我也来做一韵:‘若其为声也,唼唼,咂咂,乒乒,乓乓,咭咭,咶咶,挺挺,嘡嘡,震绳床而戛戛,漱湍濑以汤汤,气吁吁其欲断,语嚅嚅而不扬。撼鸳食以粹燎,摇金钩之叮当。俨渴牛之饮涧,类餂狸之舔铛。窸窣兮,若穿墉之鼠,劈啪兮,似触藩之羊。乘天籁之方寂,和夜漏之偏长。老妪遥闻而歆羡,小环窃听而彷徨’。”众人听了,笑得把小脚儿在地上乱跌。琼蕤不很懂文理,倒不在意。小翠涨红了脸,躲进内房去了。淡如气得脸青。那盈盈丫头是很通文理的,便嚷道:“好姑娘,你怎么把我们婆子、丫环都取笑起来!”舜华站起身说:“实在难听。”招了淑贞走出去了。
小钰道:“待我大主考来加个批语吧:‘如绘其形,如闻其声。非于此事中三折肱者,不能道其只字。”’蔼如笑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反叫小钰骂了去了。”彤霞道:“他会加批,我们就批了:‘下场举子’。妹妹们,来,大家同集一篇四书文吧。”各人又喝了三大杯酒,叫个会写字的丫头来写,众人各个念将出来,顷刻集成了一篇散行的时文:
善与人交,无所用耻也。夫好色人之所欲,又恶不由其道。不以其道得之,非人也,君子耻之。昔者窃闻之,人之生也,造端乎夫妇,进以礼,退以义,必也正名乎,斯可矣。
有贱丈夫焉,男妇居室而无忌惮也,用其二为未足,又过而之他。其三人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油油然与之偕,放辟邪侈无所不至矣。或告之日:“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乡党自好者不为,而况于王乎?”王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虽然,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不屑也。来者不拒,如斯而已。
今夫怪不可与同群,而求为之强战。小童血气未定,何可当也?请轻之!勿听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战战兢兢,其颡有批。颜色之戚,哭泣之哀,闻其声,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王见之勃然变乎色,抚剑疾视要于路,出,杀而夺之。君子日:“彼善于此,则有之,然而未仁。在他人则诛之,知其不可亦若是,可谓仁乎?”
有人于此,为得罪于父,将杀之,乞诸其邻,若崩厥角稽首。王日:
“无畏,是诚在我。”使数人见而解之。父母之心,不藏怒焉。母命之日:
“归欤,归欤!”如追放豚,不可得已。王笑日:“日攘其邻之鸡,古之人有行之者,吾何为独不然?却之为不恭,斯受之而已矣。”若此者,虽不以道,驱而纳诸不得已也。
于此有人焉,自称日:“淡而不厌。”闻斯二者,其心好之,又从而为之辞。则日:“驰马试剑,我所欲也,执射手,亦我所欲也,愿留而受业于门。”其心日:“我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为王诵之,则王喜,使治朕栖。抽矢扣轮,终夜不寝。此其所以为学不厌而教不倦也。父母国人皆贱之。
斯三者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仁不知、无礼无义,流连荒亡,不舍昼夜。无惑乎王之不知也,旦旦而伐之,欲罢不能,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于戏!夫妇有别,人之大伦也,必敬必戒,必告父母,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无所苟而已。今若此无羞恶之心,则与邻兽奚择哉?
大主考燕国公梅评:
破承题一耻字,已定全篇公案,开讲阐明夫妇之道,词严义正。总提后,平叙三段,穷形尽相、确切不移。后幅一唱三叹,痛快淋漓。结处应照,小讲勘出,“必告父母”四字,若图穷而匕首现。真有关人伦风化之文。
副主考赵国公薛评:
如悬台之镜,如燃牛渚之犀,是以塞狂童之心,摄冶女之魄。
众人做完,点句勾。彤霞念了几遍,互相称赞。淡如平日的嘴口半毫不肯让人,今儿受这一番奚落,直气得脸色青黄,手足发颤,想要变脸闹一场,又怕碧箫、蔼如的力气大,动起粗来抵挡不住,只得招了翠、琼两个缩到内房,将门关上。众人又道:“这样好朱卷,定要发坊刻印了,分送亲友的。”小钰恐防她们呆性发,真个拿出去刻印起来,传为笑话,只得苦苦哀求。众人道:“你还可恕,只可恶这三个妖精,装乔作怪,不肯下气,须似三个来求才不刻送。不然先从上房分送起,连老爷都要送一本的。”小钰说:“我明儿备了酒,请你们诸位来,叫她三个赔礼就是。”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上房的老婆子来说:“宁府的蓉大爷回来了,老爷、太太叫请二爷过去相见。”小饪就别了众人,往上房去了。众姐妹也各个散归。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