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第06回 获重谴囚徒发配,感旧游美妇联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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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11

贾政便问:“这时候来做什么?”老妈道:“我家奶奶要不好了,四姑娘叫我来请这边的太太、奶奶们去瞧瞧,迟了恐怕见不着了。”话来说完,又有家人来报:“奶奶已经断了气了。”贾政说:“你们且先回去,我家太太、奶奶们也都害着病,只怕一时不得过来,待我商量了派个人来料理吧。”说罢来见王夫人,告知这话。王夫人道:

“我因为兰儿不见了,恐怕像了宝玉一样,心也剜去了,哪有心情去管他们的事。大媳妇现病着,二媳妇是要管小钰的,孙媳妇一则要伺候婆婆的汤药,二则已经愁得落了魂似的,那边平儿倒还懂事,只是又要伺候着大太太,估量也早晚要升天的,如何使得她开去,只是环儿媳妇倒是闲着的,叫她也未必肯去,就去也无益。”贾政道:“我有道理。”便取了二百两银子交给周瑞,叫他同着妻子过东府去相帮料理。

渐渐天已大明,那甄氏心头就像小鹿儿乱撞,不知不觉眼里掉下泪来,又不敢叫婆婆看见,恐怕知道了要急坏身子,真真是个热锅上的蚂蚁,连贾政、王夫人也是乱箭钻心,不住差人去寻,哪有影响。交到巳时光景,只听邢夫人那边忽然沸反地哭起来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忙叫老妈去探听。不一会儿,平儿就过来说:“太太不在了,昨儿还好好的我知道兰哥儿不见了,自然老爷太太心烦,不敢过来通知,再不想这样的,一瞪眼就去了。”贾政就同着王夫人到床前拜了四拜,交给平儿三百两银子,就叫她赶着料理。又烦了邢岫烟过去相帮相帮,各人也都过去拜了拜便回来了,只有李纨下不得床,不曾去。甄氏拜了回来,包着眼泪走到王夫人房里说道:

“太太,我想只好悬了赏,多多贴些招子探他下落。”话不曾说完,胸前像铁锥一戳,“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满地,身子就慢慢地躺下来了。王夫人一把抱她起来,面色也变了,喘个不住,正在投法,只听得婆子、丫头们碌乱叫道:“好了,好了,兰哥儿回来了。”王夫人抱着甄氏放不得手,忙嚷道:“快叫他进来。”丫头道:“在书房里和老爷说着话呢。”

且说着贾兰回到家里,众家人说道:“怎么一去不回来,把老爷、太太的肠子都急断了,快进去见见罢。”贾兰听了就飞跑地到书房里来。贾政一见,就像抬着了一颗夜明珠,连忙问道:“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兰哥儿道:“前儿到提督府门上,兑了二千两银子,等着要亲见一面好放心,准知他出门去了,直候到了掌灯后才回来,见过了面,回到家里已是起更时,赶不及到刑部去。昨个儿起来又有好些家务,逐一调排调排,出得门已是晌午了,到得刑部才知道,珍伯伯发配云南,琏伯伯配往贵州,蓉大哥配往四川,不许归家,就是前儿下午起解去了。我想不送倒也还可,只是三个人身边并没分文,这样远路怎么得去?要回家告知,恐怕迟了越发赶不上,喜得身边带有三百两银子,要给司狱官的,还不曾交付,我就骑上马,放圆地跑了半天一夜,谁知赶过了头了,今儿天明了,问问饭店里的人,他们都说并没有看见过去。只得又掉转马头迎回来,路上碰见了,才得说了几句话,一人一百,把路费交代了,又怕家里挂念,依旧放圆了马跑回来,连茶饭也不曾吃。”贾政道:“很吃苦了,快些进去,里头哪一个不惊得落魄?”兰哥儿连忙跑到王夫人房里叫道:“太太,我回来了。”太太也不答应他,只是捧住了甄氏,口对着口叫道:“心肝儿子,快醒醒。”

兰哥儿只见她满身是血,太太衣袖上也是血,便问道:“怎么是这个样儿了?”太太也不开口,往地上一指,兰儿回头看时,见地板上流的都是血,只得走近身一看,见她面色就像纸灰一个样,不住地喘气,只得低着声:“太太,她到底为什么?”太太含泪道:“为什么,就为你这有心没肝的混账东西,要出门回个明白,便去一年也由着你,怎么不声不响三不知地去了,我认是像了宝玉不回来的,怪不得她着了急。”兰哥儿忙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道:“这还罢了,但也犯不着替这些混账人这样出力。”贾兰道:“我去奶奶房里瞧瞧,就着人去请太医。”王夫人道:“她倒不知道的,不是早已急死了,还等得及你回来,倒是请太医要紧。”兰哥儿飞忙到李纨房里问了病,李纨说:“今日觉得好些。那邢太太和尤奶奶的棺木衣衾你替她们料理,明白了没有?”兰哥儿打头不应脑,只得胡乱应道:“明白了。”便急忙掉转身出外,叫快快去请王太医来。家人答应请去,不一时,太医到了,就在王夫人房里,隔着帘,诊了脉,说道:“症候虽危,还可医治,内经说的:血生于心,统于脾,藏于肝,宣布于肺。此症乃是悲惧愤恨愁忧一时猝集,以致郁火妄行,管失其位,宜用四物汤加黄连、条芩、枯芩三味,连服七八剂,就渐渐会平下去了,只是要宽心安神为要,再着不得气苦的了。”开方毕,又去诊了李纨的脉道:“这个病已经清理的了,再服几帖,便好起床了。”贾兰也没心情去管邢、尤二人的丧事,只伴着甄氏。那甄氏见丈夫已经回家,心就放宽了,过了五六日,李纨也起来了,甄氏吃了几十帖药,也渐渐地强健起来,一个月后竟也起床了,从此安静无事。不过,环儿夫妇两个时常闹些小饥荒,也不必细述。

到了九月间,兰哥儿考取了内阁中书第一名。引见后就补了缺,天天去上衙门办事,添用了几个跟班的人,家中比先前略热闹了些。

且说史湘云嫁在林主事家,丈夫死了,跟着公婆度日。宝琴嫁到梅翰林家,公公已死,丈夫只中了个副榜,还没有做官。两家俱是清苦,生了女儿无力去扁奶妈,各是自己乳养,为此不很出门,久不到贾府里来。如今已断了乳,听见兰哥儿补了中书,便相约要来向王夫人请安道喜,并望望李纨、宝钗诸人,又去约会了李纹、李绮两个。那李纹嫁的丈夫姓朱,是个举人,考的国子监学正。李绮嫁了甄宝玉,公公死后全家都回南去,惟她夫妇二人住在京中,等待会试。这回同来到荣府。李纨、邢岫烟、宝钗带了甄氏、小钰到前厅迎接。进来先到王夫人房里,请过安,又道了喜,再和姐妹们一一见了礼。多时不会,益发亲热得很,就坐下说了几句寒温的话。湘云带女儿同来,有心要比对金玉,便性急要看小钰的玉,宝钗就叫他解开来,看了一会儿,王夫人也要瞧瞧她女儿的锁,那小姑娘再也不肯,拉拉扯扯了一会儿,甄氏会意就撵了小钰出房去,才解开衣来,胸前看了一会儿,刚穿好衣服,小钰在窗外笑道:“偏偏我也瞧见了。”说罢,就走进房来,大家看时真个窗纸上挖了一个洞,那小姑娘脸涨得飞红,宝钗便把小钰骂了儿句。湘云道:“她生得极容易,我梦里听见有人叫道:‘史妹妹,我来了。’声音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醒来不多一会儿,便落地了。”各人又讲了些闲话,坐了一会儿,就在房里吃了饭。湘云要到园里看看。王夫人道:“如今不比先前了,一派荒凉的景况呢。”就向李纨道:“我懒得走,你们陪了逛逛去吧。”大家就一群的往园子里来。

只见那些亭台景致七七八八都有些坍损,池中的水也半干了,一只船漏了,歪在岸边,那些禽鸟花卉也是十不存二了。大家各处走了一回,十分感叹,湘云又高兴起来道:“这地方我们会过了多回的诗社,如今感念旧游,必定要联首诗才好呢。”李纨道:“不要算上我。”众人道:“不算你只剩下七个人,难道做七韵不成?”李纨说:“我替你们找个人来罢。”就叫老妈过去叫了香菱来。众人道:“不错不错,倒忘了她。”略停一会儿,香菱就过来了,大家告知她要联句的话,便高兴得很。岫烟道:“大家别逊让,先有句的便先写,我就讨个便宜,做了起结两句吧,省了对。”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句。李纹也接着写了两句,宝钗随也写了两句,接着就是甄氏、李绮、湘云、宝琴、香菱各写了两句,岫烟又结了一句,诗已完了。李纨道:“我不做诗,且代你们誊出来吧。”便端端楷措,另写在一张纸上,注明各人的名字。众人同看了念道:“落寞园亭景(烟),凄凉叫候虫。池荒莲船在(纹),梁圮燕巢空。卧竹委残绿(钗),欹花零断红。寒烟生薜荔(掌),冷露湿梧桐。蛛经牵莓壁(绮),蜗涎蚀绮栊。潇潇虚院雨(云),飒飒破窗风。断粉妆台畔(琴),残纨绣闼中。眼前小尘劫(菱),怀旧感何穷(烟)。”看完了,各人又评论赞赏了一番,湘云看着香菱道:“你为什么瘦了许多?”香菱红着眼回说:“史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近来的苦楚,一日一晨都是不周全的,还仗着这边二太太和宝姑娘的恩典,时时赏恤些,不然,竟是要饿死了。”宝琴道:“我也想要帮你,只是公公殁了,一无出息,苦苦哝哝着过日子,还只愁不够,实在是有心无力。说来不怕姐姐妹妹们笑。”李纹和湘云都说道:

“京官穷苦是一样的,哪个笑得哪个?”李绮道:“我们也是闲居寓所苦哝着,何曾宽裕了。”李纨道:“我家也张罗不过来呢。”宝钗道:“不是家道艰难,我也还不愁,倒愁的是小钰,恐怕要附学,我虽则教教他,到底有些舐犊的痴心,未免宽纵了些。所以古来说,易子而教,真正有道理的,心里几番想要屈邢妹妹做个西席训教他,又怕束惰菲薄,不好开口。”岫烟道:“什么话呢。我正为无事素餐,心里很过不去,若有些事做做倒也心安,况且我这个女儿也好附着读书,哪里还讲起束俯来。”甄氏道:

“我也帮几两佣金,把三个女儿附学何如?”湘云、宝琴和二李都说:“我们都有一个女儿齐来附馆,你们本家妯娌两位只管供给,我们四家公凑些束修吧。”李纨道:

“这件事总要回明了太太,才好些。”众人道:“这个自然要回的,同去讲吧。”大家同着正往门里走,宝钗一路只是笑。李纨便问:“你笑什么?”宝钗道:“我笑的是众姐妹都有了行业,还只是这样愁穷。”众人道:“我们哪里有什么行业。”宝钗道:“我瞧见‘笑林广记’上载着一首诗,说是‘弄瓦前年庆五朝,今年并瓦又承招,弄来弄去无非瓦,令正原来是瓦窑’。如今各位都开了一座窑,怕不是行业?”李纨道:“稀罕,你生了一个拳头大的男孩子就来骂人。”湘云道:“她的行业更贵重呢,竟是个古董玉器客。”李纹笑道:“你可不做了细花金银匠吗?”李绮也笑道:“到底要让甄家窑行里热闹,一弄就弄成了三个。”甄氏道:“姨妈,你叫婶娘取笑了,怎么拿我来点景玩儿,何苦来呢。”众人一路笑一路说,早巳到了上房。王夫人站起身来问道:

“你们游园游得这么乐吗?”众人坐下便把园中商量的话回明了,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这是很好的事,也不用你们各人操心,我虽然穷,这点小费还做得起东,这供给呢,在公账里开销了,九个学生,我竟每年送九十两薄修吧。”岫烟赌咒立誓不要束惰,王夫人道:“你这样执意,倒不便奉屈了。”岫烟也只得应允。王夫人说:

“如今已是九月将尽,竟是十月小阳开馆,初二是上好的日子,又是奎宿又是戌日,大家带了孩子,初一取齐,初二早晨就好拜先生。”众人个个喜欢。次日,都回家去替女儿收拾铺盖、箱笼,到了十月初一饭后,果然都到齐了。上房里挤得满满的,一个个如花似玉,落雁沉鱼,比那五色的罂粟花还要鲜明好看呢。正在碌乱地聚谈,只听得房外一片响声,不知什么缘故,下回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