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第09回 获丑擒渠略武义,怜香惜玉曲效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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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修改于 2022-06-11
香菱同淡如走了一会儿,回来就写出来,给李纨等看。二人看是咏优钵萝花:
群芳谱上谢纷华,宝藏经中识此花。
色相似真还似幻,灵岩非迩亦非遐。
润含甘露分天竺,清绝纤尘供释迦。
任是画图客仿佛,托根宜在梵王家。二人看了齐声道:“这有什么说得,自然是老手不同。”李纨又笑道:“诗固然好极了,只嫌有些像尼姑的口角。”香菱叹口气道:“我常想出家,只恨没这个清福。刚才看了这花不觉得心融意治,便自然流露出来了。”王夫人便问:“淡如是几时学的?”香菱说:“她早也学过,近来很爱这个呢。”李纨、宝钗便看她的诗,是咏桃花:
风流雅似武陵溪,勾引游人迹满蹊。
洞口妖娆迎远近,水边轻薄逐东西。
丹砂私向雕兰吐,红雾偷从竹径低。
纵使无言情万缕,刘郎别后梦魂迷。
两人看罢沉吟了一回,便道:“桃花本是个妖邪的东西,况此时早已薄的了,何苦找来咏它,刚才太太还说杜鹃的题目不好呢。”香菱接来看了一看,问说:“不通吗?”李纨道:“诗是极好的,有什么不通。不过字句欠雅些,别说勾引游人、洞口妖娆、水边轻薄不很妥帖,便是私字、偷字也欠检点。舜华的夹竹桃何尝不用天台故事,却有含蓄,这首的结句便太着相了。”香菱点点头,其意似乎不以为然,二人就不说,另说些闲话。天已傍晚,各自散了。宝钗仍旧在书馆伴着学生们住。
到吃晚饭的时候,只见碧箫闷闷昏昏,话也懒得说,酒也不喝,粥饭都不吃。宝钗疑是小弦子们好强,不很夸她的诗,心里不舒服,便对众人说道:“今日取诗原是迎合太太的意思,只要说得好看些,就算好。其实碧姑娘这酋倒算得第一呢。”小钰道:“我总不服,怎么舜妹妹反不如了?我瞧这之子一联真是仙笔。”宝钗道:“舜华这两首诗就是最早常该背榜的。”气得小钰脸也青了,反是舜华眯眯地笑。宝钗又看看碧箫,面色也各样了。原来她们姐妹都是天生成粉妆玉琢的脸儿,从不搽粉,这会儿碧萧的脸儿偏黄起来。宝钗便问她:“你到底怎么?”她说:“头晕得很,口里发燥,浑身发软,心头乱跳。”宝钗说:“你先去睡睡吧。”碧箫站起来不住的发战,一步也走不动,依旧坐下了。宝钗就叫老妈:“你抱她过去。”这老婆子姓许,最懒最强的,便冷笑道:“这样大姑娘还要人抱,我也没力气,抱你不动,扶了走吧。”
小钰昕了,便起身过去,把老妈手一推说:“不用你了,我会送她。”谁知推得劲儿猛了,老妈就坐了一个臀桩,叫道:“小爷何苦,把我的屁股都震碎了。”小钰也不理她,双手搀了碧萧就走出了门,竞抱了她往房里去。碧萧道:“你别抱,把人瞧见了不好意思。”小钰道:“这会子天也晚了,有哪个瞧见。”竟一直抱进了房,放在炕上,要替她解去裙子。凡是大户人家女孩,到了两岁便穿上裙子,不比那小家子六七岁的女孩子还穿着衩裤满街跑,况且贾园里的姐妹们,各个生得、长成无论大一岁小一岁的都差不多高,看上去倒像七八岁的光景,所以早早都穿上裙子。这时候小钰欲待替她解了好睡,碧箫不肯解,说:“我躺一躺还要起来的,解它做什么。”便和衣睡下了,只说:“口燥得很,烦你叫许妈倒碗茶来。”小钰道:“何必叫她,我伺候你。”
便忙忙地在炉子上泡了茶,又用个空碗倾倒了几个过儿,先喝一口试试冷热,送过去。一手抱她起来,一手把茶送到口边。碧萧一口气地喝完了,小钰知道还不够,便问:“还要不要?”碧箫点点头。小钰又照前送了一碗,才扶她睡下。舜华也过来了,问小钰:“你晚饭吃饱了没有?”小钰说:“饱了。”便关上门,正要睡觉,碧萧又说:“快叫许妈来。”小钰道:“要什么告诉我,别去叫这老厌物罢。”碧萧道:“这个不好烦你的。”小钰逼着问她,她只不肯说,舜华会意,就下炕来走到跟前问道:“碧姐姐想是要解小么?”碧霄点头道:“是。”舜华就伸手去抱她,哪里抱得起来,小钰道:
“让开,待我抱下了炕,妹妹扶她过去吧。”舜华说:“使得。”小钰便硬硬地抱她下来,交给舜华扶着,自己忙去开桶盖等候着。因贾家是照南边乡风,一切女眷通用便桶不设内茅房的,这时舜华搀了碧箫走不到三步,一个头晕跌倒在地,连舜华也带倒了。小钰连忙赶过去,一手一个抱了起来问:“跌痛了哪里没有?”两个都说投有,小钰就放了舜华,抱着碧箫到了桶边,一手扶着,一手要去解这裙带,碧箫急道:
“不要你动。”舜华上去替她脱去了裙子,又把裤带解开。小钰就轻轻扶她坐下,解完了又抱起来,仍是舜华替她系好裤带。小钰抱到炕上,安顿她睡下,碧箫道:“好兄弟、好妹妹,亵渎你们,明儿莫告诉人,省了你个笑话。”舜华道:“我两个又不傻,为什么告斥人,人生了病,没奈何,谁爱是这么呢。如今唾吧。”小钰坐在炕上不肯睡,恐防她还要茶水,谁知舜华耳尖,叫道:不好了,屋上有人轻轻的说话呢。小钰正昕间,只听得“噗”的一声,像有个人跳下来。碧箫也说:“有贼,快向窗缝里张张瞧。”小钰靠窗一张,见一个黑大汉子,手里拿着一支长香,一个火煤筒儿,小钰叫声“有贼”,便提了一条枣木包铜的长棍,拨开门闩。舜华带抖带哭地叫道:“去不得的,别开门。”碧箫倒还胆大,便说:“贼多了出去不得,若只一个也不妨。”小钰不及答话,赶忙地跳出去,那贼听见房内开门便将火香撂在地上,反手往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来等着。及见是个小孩子,心里想着且慢杀他,正好拿住了问他这下棋的姑娘在哪个屋里。不防小钰眼快手快,便把棍头在他右脚孤拐上使劲一戤,“哎哟”一声,便跌倒了。小钰正要用绳子捆他,忽见一块瓦从后檐上飞下来,小钰把头一侧,打不着,反打着了这贼的左腿膝上,又“哎哟”了一声。小钰抬头一看,屋檐上立着一个长人,手里也拿把刀。小钰便把身子一纵,跳上屋顶,顺手把棍子在他两小腿上用力一扫,“扑通”的一声,栽下檐来,碰在阶石上,把一双眼珠子砸瞎了,淌了满脸的血。这边还有一个贼坐在屋脊上,见这孩子手段厉害,站起身往屋后就走。小钰赶过去,照着脊梁骨把棍头一点,便咯咙咙滚下后院子去了。又四下一望,没有贼了。小钰跳下来,走进房叫道:“姐姐、妹妹别怕,贼都打倒了,我去叫人来捆绑他。”碧箫道:“我倒不怕,把个舜妹妹吓坏了,快抱她到我这边来。”小钰看时,只见舜华把被蒙着头,抖得翠花儿似的,忙说:“好妹妹,别怕。”便连被抱到碧萧炕上,往里边放下,自己往外一路的开门出去,到门房口叫到:“快拿几条麻绳来绑贼。”包勇在里头应道:“贼在哪里?”小钰道:“打倒在花园里了。”包勇跳起身,光着脊梁套了一条裤子,拖了鞋,拿了两条绳,开出房门,跟着小钰就走。后面长兴、焙茗都拿着绳子,沸反一路叫一路跑,管门的老李也来了,小钰领着他们进到怡红院里,众人忙把两个贼的手反绑起来。小钰道:“后院子里还有一个呢。”众人也去捆绑了抬过来,撂在一堆儿。里头贾政、贾兰都出来了。贾政就叫家人们一齐拖到大观楼下,自己坐在炕上问小钰:“怎么拿的?”小钰告诉了一遍,贾政便喝问:
“你是哪里来的强盗?姓什么?前年到这府里来偷盗金银可就是你们么?”内中一个打断了脊骨不会说话的了,这两个打的是腿脚,还硬朗,只跪着不开口。贾政道:
“把那先下屋来的黑贼先打起来。”包勇应了一声,提起钵盂大的拳头在他脸上狠狠地捶了几十下,那贼受不得,便嚷道:“谅来总要死的了,别打咱,咱招罢。”包勇住了手,贼便说道:“上回来偷金银,这夜咱也在内,却不是为头,那为头儿的姓何,后来劫这尼姑是咱一人来的。”贾政问这尼姑怎么样,贼道:“咱怕捕快查拿,就带她上了山东海盗的船,谁知这尼姑一心想要寻死,亏了船中同伙共有三十个人,便分作五班,每日派六个人轮流守着她。又把她上下衣服通剥去了,连裹脚布子也抽掉了,耳环、首饰尽数除去,只用一床被盖着她,就寻不来死,只是不吃。渐渐饿了七八天,身上只剩下了一片皮一包骨,实在饿不过,也略吃些粥饭。过了三个多月,不想竟受了胎了,就肯要东西吃,又要什么酸的吃,话也肯说起来了。”贾政究竟是个正经诚实的人,只猜强盗也是一夫一妇作配的,便问:“谁和她有的胎,可是你的吗?”贼道:“同船那三十个人,没日没夜和她闹玩儿,哪里知是谁有的。”贾政哼了一声,又问:“如今这个人在哪里?”贼说:“咱们瞧她的光景,只说她有了孩子在肚里,想必顺过来了,就不很防她。这日拢了海岸,岸上有个村子,大家齐打伙上去打劫,只留一个人看船,谁知她光着身子滚下床来,慢慢爬到船沿,滚下海去了,可惜这孩子还没生得出来。”贾政道:“你既在海盗船上,为什么又大远地到这京城里来呢?”贼道:“尼姑死了,众多伙伴都没得取乐,虽在别处也抢了几个女人来玩玩,总嫌不很俊。咱想着你府里这晚和尼姑下棋的这个姑娘,长得很俊,为此带了他二人特地找来的。”包勇道:“怪道现有一支闷香撂在地上呢。”贾政大怒,叫道:“再打。”
包勇提拳在那边脸上又是几十下,涨得像紫光桃一般,连嘴都张不开了。兰哥说:
“别尽着打了,扛去交给卡子上的营兵看守,明儿送官治罪便了,数天内自然审明正法。”不必细提。
单说那小钰送丁老爷哥哥进去,回身就到母亲那边问问,宝钗道:“我和彤姐姐都没听见,倒免了害怕。”又问妙香姐妹并三个侄女,都说睡着了,不听见。后来绑了拖出去的时候才知道,并不曾惊着。小钰放了心,回进房去,把舜华抱起来,偎在怀里,脸贴着脸叫道:“亲妹妹、好妹妹,别惊出病来。”她额角上都是汗,伸手进去小袄里一摸,胸口也是汗,心里还是突突地跳,连忙把帕子替她揩干了汗,放她到坑上睡下,盖好了被,代她揉胸膛。舜华喘着说道:“别揉了,去睡吧。”只听见那边碧萧“哎”的一声,小钰连忙过去看时,只见她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忙问要茶喝么,她挣着说声要,小钰就去筛了一大碗茶来,抱她坐起来喝。喝完了又说还要呢,小钰又送了一大碗茶,听她肚子里硌碌碌地响起来了,忙扶她睡下,用手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抹。碧箫把眉头一皱,挣着说不好了,又要解手了,小钰说不妨,就抱到桶边,替她解开下衣,扶着坐在桶上,听她大小便都下来了,便说:“解了手,该会好些呢。”也不嫌腌艘,就用草纸替她前后都揩干净了,拴好裤带,依旧抱到炕上睡下。
停不一会儿,碧箫怪叫道:“不好了,要死也,神魂只往头顶上要出去呢。快告知太太,请我的奶奶来见一面罢。”小钰挂着眼泪向舜华道:“妹妹,你陪着她,我告诉去。”舜华道:“走不动,你抱我过去。”小钰便把舜华抱来放在碧箫的炕上,舜华还抖着说:“你添上件衣服出去。”小钰也不答应,跑到宝钗窗前叫道:“奶奶和彤姐姐快起来,碧姐姐要不好了。”宝钗在睡梦中惊醒,忙应道:“我起来了。”不知碧箫性命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