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序
- 自序
- 实用时期
- └ 第一章 画之起源与成立
- ├ 第一节 画之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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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夏商周秦之画学
- │ ├ 第三节 图画应用与三代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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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章 汉之画学
- ├ 第五节 概况
- ├ 第六节 画迹
- ├ 第七节 画家
- └ 第八节 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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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第九节 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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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第十二节 画论
- ├ 第五章 南北朝之画学
- │ ├ 第十三节 概况
- │ ├ 第十四节 画迹
- │ ├ 第十五节 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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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第十七节 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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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第二十节 画论
- ├ 第七章 唐之画学
- │ ├ 第二十一节 概况
- │ ├ 第二十二节 画迹
- │ ├ 第二十三节 画家
- │ └ 第二十四节 画论
- └ 第八章 五代之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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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学全史』第四十四节 画论
- 本章共 2.68 万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清代士大夫之能画及好画者,往往著其心得,或为断章,或成卷帙,著作之多,不下数百种。虽其内容,不无雷同之处,但要语名言,发画学之精微,与后学之圭臬者,颇有足录。盖图画至于清代,凡关于绘事之各种问题,无不有相当之解答及批评。兹分画法、画体、画学、题记、鉴评、史料六项,采各家之说而述之。
(一)画法
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全在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然画无定法,物有常理,以物入画,法见乎理,据理言法,或不胡越。清代士大夫,多习山水、花鸟、人物,道释士女次之,写真及其他各种杂画,又次之。故关于山水、人物、花鸟之画法,往往能论述之;此外则非有专诣者著为专论,不易见也。今分门而述其法如下:
山水 江上外史著有《画筌》,都凡三千余言,专论山水。凡山之位置高下起伏,水之出入纡曲流止,以及树石船桥亭屋之点缀,与乎皴擦点染诸法,无不精到透辟。其自跋云:“庚申夏,访医湖上。稿本为童子携置行笥,秋岳曹先生见而悦之,命仆付梓。窃笑艺林卮言,无裨身世,谢以未遑。及返棹吴门,虞山王子石谷,毗陵恽子正叔,两友人过访虎阜,讨论诗画,索观此篇,深为许可。因相与纵谭生平所见唐、宋、元、明诸大家流传真迹,幸篇中无不吻合者,遂参较评阅,怂余镂板,以为初学者铅椠之助。”观此,已足见《画筌》之价值矣。金陵龚半千著其生平心得,为《画诀》五十七则,所论关于树石者为多。其言曰:“学画先画树,后画石。”盖彼认学习山水画之初步,在树石也,且其言据迹说法,不作抽象之谈。如论写树法云:“向右树第一笔,自上而下,又折上,折上谓送,逆笔送,笔宜圆,若扁锋,即扁笔矣。向左树,先身后枝;向右树,先枝后身。向左树,大枝向右;向右树,大枝向左。亦有变体:二株一丛,必一俯一仰,一欹一直,一向右,一向左,一有根,一无根,一平头,一锐头,二根一高一下;一树向前,则二树向后,中添小树,则两向;向前者,必顾后,向后者,必应前;亦有群树一向,谓之变体,偶一为之,不可多作也。添叶,则一树一色,叶子不可雷同,五树之下,杂以变体,十树之外,不妨雷同。”又论写石云:“画石笔法,亦与画树同,中有转折处,勿露棱角。画石块,上白下黑,白者阳也,黑者阴也。石面多平,上承日月照临,故白。石旁多纹,或草苔所积,或不见日月,为伏阴。故画石最忌蛮,亦不宜巧;石不宜方,更不宜圆;石必一丛数块,大石间小石,然须联络。面宜一向,即不一向,亦宜大小顾盼。”学者虽不能固执其言,但欲求树石位置姿势之适当,则不能外此。其论画柳之法,尤为前人所未发:“画柳最不易,余得之李长蘅。从余学者甚多,余曾未以此道示人。今告昭昭曰:画柳若胸中存一画柳想,便不成柳矣。何也?干未上而枝已垂,一病也;满身皆小枝,二病也;干不古而枝不弱,三病也。惟胸中先不著画柳想,画成老树,随意勾下数笔,便得之矣。”此言实从工夫得来。一经道破,有惠后学不浅。惟所谓随意勾下数笔,实不能随意。须经深挚之视察,然后下笔,盖此老树之能变为柳与否,全在此数笔也。太仓王麓台《雨窗漫笔》论画十则中,论龙脉开合起伏,启发微妙,尤足玩味。其言曰:“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石谷阐明,后学知所矜式。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学者终无入手处。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欹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顾子失母。故强扭龙脉,则生病;开合偪塞浅露则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尤妙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使龙之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方为真画。”开合起伏,为画之气势神韵所出,即画之生死关键,非常重要。故王氏又言曰:“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若于开合起伏得法,轮廓气势已合,则脉络顿挫转折处,天然好景自出,暗合古法矣。”以此为前说下一注脚,益觉开合伏起之法,在画法上之重要,而其拿定主要之法则,以求画工,尤足以唤醒茫无适从之学者不少。山水设色,较其它画类为难:盖失之薄,则减韵;失之重,则生火。麓台自题仿大痴山水云:“画中设色之法,与用墨无异,全论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气。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古人眼光,直透纸背,大约在此。今人但取傅彩悦目,不问节奏,不入窾要,宜其浮而不实也。”此言设色,不可用色但以色见,要在使色与墨化,深入画中,呈一种温静之气于纸上,是真设色上乘法也。麓台设色山水,温静绝世,殆用此法。欲使色与墨和,互相发彩,而呈所谓静气者,非着色一度所能得;必一度着色,一度加墨,色上有墨,墨中有色,则庶几矣。近人落笔,便求速就,此种境界,宜其梦想不到也。麓台弟子王东、庄昱论画凡三十余则,措词惜太抽象玄妙,如言:“凡画之起结,最为紧要。一起如奔马绝尘,须勒得住,而又有住而不住之势;一结如万流归海,要收得尽,而又有尽而不尽之意。”“作画先定位置,次讲笔墨。何谓位置?阴阳向背,纵横起伏,开合锁结,回抱勾托,过接映带,跌宕欹侧,舒卷自如;何谓笔墨?轻重疾徐,浓淡燥湿,浅深疏密,流丽活泼;眼光到处,触手成趣。”其言非过玄妙,即太笼统,虽极有至理,殊难使学者领悟。惟其论设色,则与麓台有相发明处。论曰:“麓台夫子尝论设色画云:‘色不碍墨,墨不碍色,又须色中有墨,墨中有色。’余起而对曰:‘作水墨画,墨不碍墨,作没骨法,色不碍色,自然色中有色,墨中有墨。’夫子曰:‘如是如是。’”满洲唐毓东岱之《绘事发微》,举凡山水之丘壑,皴法、着色、点苔、林木、坡石、水口、远山、云烟、风雨、雪景、村寺诸项,无不各立专论,较之笪重光之《画筌》,尤为详尽透澈。盖其论丘壑也,能得麓台龙脉开合起伏之秘;及所以使龙脉开合起伏之势之有关系者,如泉石屋木等,点缀之方法,亦颇详尽。其论画法,主张首重本源来脉,先习一家,然后兼习诸家,看山形石式而分别应用之。其言曰:“画中皴染,亦非一格,每画到意之所至,看山之形势,石之式样,少变笔意。郭河阳原用披麻,至矾头石,用笔多旋转似卷云;王叔明喜用长皴,皴山峦准头,用笔多弯曲似解索;赵松雪画山分脉络似荷叶筋;此三家皴皆披麻之变相也。”亦能援古证今,依法立论,颇得要领;其论着色,因山有四时、风雨、晦明之变,而各异其着色之法。所谓画春山夏山,须用青绿或合绿赭石;秋冬山,须用赭石或青黛合墨;是为一般画家之常识,不足称述。惟其论色之浓淡及与墨之关系,则又与麓台、东庄相合,而更有发明。其言曰:“着色之法,贵乎淡雅,非为敷彩炫目,以取气也。青绿之色,亦不宜浓,浓则呆板,反损精神。用色与墨同,要自淡渐浓,一色之中,更变一色,方得用色之妙。以色助墨光,以墨显色彩,要之墨中有色,色中有墨,能参墨色之微,则山水之装饰,无不备矣。”其论点苔,谓:“点苔之诀,或圆、或直、或横。圆者,笔笔皆圆;直者,笔笔皆直;横者,笔笔皆横;不可杂乱颠倒,要一顺点之。用笔如蜻蜓点水,落纸要轻,或浓或淡,有散有聚,大小相间,于山又添一番精神也。”其言亦简要可法。其论林木,要与半千相仿佛,而“以墨之浓淡,分缀枝叶,自具重叠深远之趣”。“山麓杂树,密林,丛窠,当有丰茂之容”。“生于石者,根拔而多露;生于土者,深培而本直;临水者,根长,似龙之探爪,而多横伸。其遥峦远岫,或桧或杉,攒簇稠密,深远不测。平畴小树,只用点染而成,烟霭掩映,以断其根,使径露;平远景内,更宜层层叠叠,似隐山村聚落”。亦极观察之精,得物理之微,足以补半千之所不及。其论画远山云烟,尤为得其三昧。论远山曰:“远山为近山之衬贴,或尖或平,染之或浓或淡,或重叠数层,或低小一层,或远峰孤耸,或重遮半露。古人亦有不作远山者,为主峰与客山得势,诸峰罗列,不必头上安头故也。凡此俱在临时相望,增添尽致,不可率意涂抹。今人以画远山为易事,所见亦用染法而无笔意,不知染中存意,兼有笔法,似此画出,远山才有骨格。古画中远山,或前层浓、后层淡,或前层淡,后层反浓者;今人不解其意,乃是夕阳日影倒射也。而远山之大小尖圆,总要与近山相称,不可高过主峰,使观者望之,极目难穷,起海角天涯之思,始得远意。凡信手染出,似近山之影,又两边排偶,峰头对齐,皆是远山之病。”论画云烟曰:“画云之诀,在笔。落笔要轻浮急快。染分浓淡,或干或润,润者渐渐淡去,云脚无痕;干者用干笔以擦云头,有吞吐之势。或勒画停云以衔山谷,或用游云飞抱远峰;笔墨之趣,全在于此。总之云烟本体,原属虚无,顷刻变迁,舒卷无定。每见云栖霞宿,瞬息化而无踪,作者须参悟云是辏巧而成,则思过半矣。”山水画中,远山与云烟,实最难得其神势;偶一不慎,则往往前功尽弃。唐氏按理立法,使学者得以遵循,有功不少,盖其所论,与《山水纯全集》仿佛,而其发明乃益透彻耳。石谷号一代画圣,对于画法,惜无专著,以飨学者。《清晖画跋》中,偶有数则,皆特具见地,与他家作陈言套语者不同。“作一图,用笔有粗、有细、有浓、有淡、有干、有湿,方为好手,若出一律,则光矣”。麓台尝言:“山水用笔须毛。”毛字从来论画法者未之及,盖毛则气古而味厚;石谷所谓光,正毛之反也。“画有明暗,如鸟双翼,不可偏废,明暗兼到,神气乃生”。“画石欲灵活,忌板刻,用笔飞舞不滞,则灵活矣。繁不可重,密不可窒,要伸手放脚,宽闲自在”。“设青绿体要严重,气要轻清,得力全在渲晕”。“皴擦不可多,厚在神气,不在多也”。是皆从大处落墨,深处着想,足以发人深省。吴渔山与石谷同学同庚同里,山水功力,与石谷不相高下。见其画跋凡十许则,其言:“山水要高远回环,气象雄贵;林木要沉郁华滋,偃仰疏密。用笔往往写出,方是画手擅长。”语虽抽象笼统,然写山水林木时,能体会此意,亦足导人入妙,助笔墨之神也。恽南田《瓯香馆画跋》,语多隽永,其题五峰橅李营丘寒林晓烟图云:“画雾与烟不同,画烟与云不同,霏微迷漫,烟之态也;疏密掩映,烟之趣也;空洞沉冥,烟之色也;或沉或浮,若聚若散,烟之意也;覆水如纩,横山如练,烟之状也;得其理者,庶几解之。”此节与唐氏论烟云条可参看。又曰:“前人用色有极沉厚者,有极淡逸者,其创制损益,出奇无方,不执定法。大抵秾丽之过,则风神不爽,气韵索然矣。惟能澹逸而不入于轻浮,沉厚而不流为郁滞。傅染愈新,光晖愈古,乃为极致。”“青绿重色,为浓厚易,为浅淡难;为浅淡矣,而愈见浓厚,为尤难;维赵吴兴洗脱宋人刻画之迹,运以虚和,出之妍雅。浓纤得中,灵气惝恍,愈浅淡,愈见浓厚,所谓绚烂之极,仍归自然,画法之一变也”。是皆可与麓台、东庄所论者相参看,有互相发明之点也。方氏《山静居论画》,关于山水者,亦多可录。其言曰:“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杜少陵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又曰:“凡作画者,多究心笔墨,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也。”此言画之章法位置,须胸中先有成竹,然后落笔如意,丘壑生发无穷,否则落笔心乱意乖,势必填塞为事,无所谓章法,更那有丘壑耶!是为立局法。又曰:“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随浓随淡成之;有全图用淡墨,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数笔,觉异样神彩。”“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昔人谓二米法用浓墨淡墨焦墨,尽得之矣。仆曰,直须一气落墨,一气放笔,浓处淡处随笔所之;湿处干处,随势取象;为云为烟,在有无之间,乃臻其妙”。是皆言用墨之浓淡配调法也。“皴法如荷叶、解索、劈斧、卷云、雨点、破网、折带、乱柴、乱麻、鬼面、米点诸法,皆以麻皮皴法化来,故入手必自麻皮皴始。……皴之有浓淡繁简湿燥等,笔法各宜合度:如皴浓笔宜分明,淡笔宜骨力,繁笔宜检静,简笔宜沉着,湿笔宜爽朗,燥笔宜润泽。……皴法,一图之中,亦须有虚实。涉笔有稠密实落处,有取势虚引处,有意到笔不到之处,乃妙”。是皆言学皴之繁简虚实法也。至其论树石诸法,要与龚氏无大出入,而谓“写树无论远近大小,两边交接处,用笔模糊不得,交接处用笔神彩精绽,自分彼此”。则亦邃学有得之言也。王椒畦《山南论画》曰:“作画时,须意在笔先,或先画路径,或先画水口,或树木屋宇,四面布置定当,然后以山之开合向背凑之,自然一气浑成,无重叠堆砌之病矣。”董宗伯云:“画须四面生来,不可一边生去。”又曰:“山之轮廓,先定其劈,破囫囵处,次看全幅之势。主峰多正,旁峰多偏;正峰须留脊,旁峰须向背;意到笔随,不能预定。”是言画山水之局势法,较麓台翁开合见气势之说,更为简实而足据。钱松壶《松壶画诀》,论画山水各法俱精,树石点苔设色等,大概与前述诸家所论,无大出入。至山水中之人物屋宇舟车几榻器皿之类,所论大有见识。谓“写屋宇,格须严整,而用笔以疏散为佳,处处意到而笔不可到;明之文待诏,足以为法。更有一种粗枝大叶,为米家烟岚杳霭之境,其中屋宇篱落,当以羊毫脱颖中锋提笔写之,意态自别。山水中人物,赵吴兴最精妙,从唐人中来;文待诏全师之,颇能得其神韵。凡写意者,仍开眉目,衣褶细如蛛丝,疏逸之趣,溢于楮墨。唐六如则师宋人,衣褶用笔如铁线,亦妙。要之,衣褶愈简愈妙,总以士气为贵。”其言皆语语道着古人得力处。人物、屋宇,在山水中优者足以增色,劣者足以破坏全局,万不可凭意草率从事,须细审山水树石皴染种种而定以何种人物屋宇写入为宜。钱氏所言,不过略举其例而言其要理已耳。但非如钱氏于此用过苦功者亦不能道。其言有曰:“尝与朱山人野云言画之中可付梨枣者,惟人物鸟兽屋宇舟车,以及几榻器皿等,宜各就所见唐、宋、元、明诸家山水中所有,一一摹出之,分别门类,汇为一书,庶几留古人之规式,为后学之津梁。野云欣然,于是广搜博采,共相临橅,两年而成十二卷;即篱落一门,自唐以下,得七十余种,他可类推。”云云。观此可知钱氏对于人物屋宇实积无数之经验而断论之,则其言自可信而足法。至论设色青绿,亦极详尽。其言曰:“设大青绿,落笔时皴法须简,留青绿地位。青绿染色,只可两次。多则色滞,勿为前人所欺。”石谷固以青绿自豪者,但松壶直斥之为近俗,究未梦见古人,或亦有理也。其论远山与设色之关系曰:“作远山,须慎重相度,然后下笔,青绿山水之远山,宜淡墨;赭色之远山,宜青;亦有纯墨山水而用青赭两种远山者。染时宜意到而笔不到。……”是可与上述数家论设色者相参看。秦氏《桐阴画诀》,亦皆论山水之法,惟一承前人之说,略加说明,未有戛戛独到之处,惟其论石云:“落笔宜淡,可改可救,画成再以焦墨醒之,自有松灵活泼之致。画石钩眶,亦不可太刻露,须要与皴法融洽分明,否则块块累累,亦不好看。”论用笔曰:“笔要巧拙互用,巧则灵变,拙则浑古。合而参之,落笔自无轻佻溷浊之病矣。”是亦深学有得之言,而能详前人之所未详,达前人之所未达者也。以上所录,举凡山水画法如用墨、用笔、布局、取势、设色、点苔、皴染以及树石、云烟、溪桥、林木、屋宇、人物等,略具一二。惟清人习山水者虽极多,而所习之山水,则不外元季四家一派,故诸家所论,皆根据倪、黄、吴、王之法,以上推董、巨,下及文、沈,取相近似者而论列之;至清中世以后,且侈谈四王以为画法之圭臬,盖亦倪、黄一派法也。
花鸟草虫 清代图画,在国初,山水较盛。自南田以后,则习花鸟画者,实较山水为多,故花鸟画在清代,实大占势力;顾论其画法者,终不及论山水者为热闹。南田专长花鸟,其论画之作,多发山水之微,而略及花鸟,则其他可知矣。惟邹氏小山,著画谱以专论花鸟,要为自来论花鸟画法之巨著也。其自序略曰:“昔人论画,详山水而略花卉,非轩彼而轾此也。花卉盛于北宋,而徐、黄未能立说,故其法不传。要之,画以象形,取之造物,不假师传。自临摹家专写粉本,而生气索然矣。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物在我矣。今之画花卉者,苞蒂不全,奇偶不分,萌蘖不备;是何异山无来龙,山无脉络,转折向背,远近高下之不分,而曰墨法高古,岂理也哉。”是论以生理为高,而运笔次之,调脂匀粉诸法,并附于后,足补前人所未及,而为后学之导师。其所论列,大概分为八法:——章法、笔法、墨法、设色法、点染法、烘晕法、树石法、苔衬法,——四知——知天、知地、知人、知物,——及各花分别,取用颜色,花合木本草本,凡一百十六种,各论其形状色彩画法。色则有十一种,各论其性质用途用法。其与花卉相连续之翎毛草虫,亦论及之。论翎毛谓:“古人花卉,必配翎毛,大而鸾、鹤、鹰、雕、山鸡、孔雀,小而鹦哥、画眉、鹆、鸠、鹊、燕、雀之类,水禽则鹭鹚、鸳鸯、凫、鸭、脊令、鱼虎之类,无不一一肖形。”且引宋李澄叟言:“画翎毛者,当浸润于笼养飞放之徒。……写照、依形,各从其类。”云云。其论草虫:“丛花密叶之际,着一二飞虫,不惟定处不空,亦觉分外生动。”又引宋曾云巢事证之,谓“无疑工画草虫,年愈迈愈精,或问其何传?无疑笑曰:此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时,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也”云云。是皆穷理探神之言,足资后学揣摹。南田对于花卉,虽无专论;其片言只语,亦有足录者。其言曰:“凡画花卉,须极生动之致,向背、欹正、烘日、迎风、挹露,各尽其变,但觉清芬拂拂,从纸间写出乃佳耳。”又曰:“写生先敛浮气,待意思静专,然后落笔,方能洗脱尘俗,发新趣也。”又曰:“蔬果最不易作,甚似则近俗;不似则离形;惟能通笔外之意,随笔点染,生动有韵,斯免二障矣。”又曰:“虞美人,此卉之最丽者,其花有光有态有韵,绰约便娟,因风拂舞,乍低乍扬,若语若笑。予见作者能工矣,辄不能佳。盖色光态韵在形似之外,故得之鲜也。”其论画牡丹,尤别具高见,曰:“昔人云:牡丹须着以翠楼金屋,玉砌雕廊,白鼻儿,紫丝步幛,丹青团扇,绀绿鼎彝。词客书素练而飞觞,美人拭红绡而度曲;不然,措大之穷赏耳。余谓不然,西子未入吴,夜来不进魏,邢夫人衣故衣,飞燕近射鸟者,当不以穷约减其丰姿,粗服乱头,愈见妍雅;罗纨不御,何伤国色;若必踏莲花,营金屋,刻玉人,此绮艳之余波,淫靡之积习,非所拟议于藐姑之仙子,宋玉之东家也。”其论画秋海棠云:“画秋海棠不难于绰约妖冶可怜之态,而难于矫拔有挺立之意。惟能挺立而绰约,妖冶以为容,斯可以况美人之贞而极丽者。于是制图,窃比宋玉之赋东家子,司马相如之赋美人也。”南田所论,比喻为词,未免抽象;但细心审绎,则其言含妙理,有非寻常类似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论调所能及也。
人物及写照 清代人物画,无有特色,不若山水花鸟画之发达。惟写照之法,则受洋画之影响,极趋新颖。故关于人物画法,论者极少,而写照之法,则有发前人之所未发者。
冬心先生年逾六十,始学画,有所得,则笔之于书,关于人物画法者,有《画佛题记》、《画马题记》。其论画马云:“予摹唐人画马,皆画西域、大宛国种,用笔雄俊,别开生面,而圉夫冰雪在须,寒磔之态,亦复肮脏。”画马须著目神骏,然落笔时,非想入塞外寒磔之态不可,先生所言,法即在其中矣。其论画佛云:“余年逾七十,世间一切妄念种种不生。此身虽属秽浊,然日治清斋,每当平旦,十指新沐,熏以妙香,执笔敬写,极尽庄严,尚不叛乎昔贤遗法也。”画佛,昔在我国人物画中,最为重要,画之之法,虽不仅在熏沐,然须先绝妄念,心与佛游,实为佛法之妙谛。先生摘以示人,学者如能类推,以画士女婴儿等,所谓意在笔先,便得受用。
写真,古人极重之,如顾恺之为裴楷图貌,王维为孟浩然画像,朱抱一写张果先生真,李放写香山居士真,何充写东坡居士真,张大同写山谷老人真;皆古人以写者称者。因此写真之法,古人有论之极详者,后人又续有所发明,写真几为我国人物画特立之一科矣。其论写真之法,尤以金坛蒋骥之《传神秘要》为最赅备,凡点睛取笑,以及闪光气色,用笔设色等法,无不言之详而合诸理。曰:“画者,须于未画部位之先,即留意其人行止坐卧歌咏谈笑,见其天真。”其取法之神妙,提醒后学不少。其论神情气色一条,亦属名言。曰:“神在两目,情在笑容,故写照兼此两字为妙。能得其一,已高庸手一筹,若泥塑木偶,风斯下矣。”“气色在微茫之间,青黄赤白,种种不同,浅深又不同,气色在平处,闪光是凹处,凡画气色,当用晕法,察其深浅,亦层层积出为妙。”此皆传神法中之最重要者。其论白描也,引理用笔,亦大有法,其言曰:“白描打眶格,尤难工,东坡云: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使人就笔画之,不作眉目,见者皆知其为我。夫须眉不作,岂复设色乎。设色尚有部位见长,白描则专在两目得神,其烘染用淡墨,或少以赭石和墨亦可。下笔法,须洁净轻细,得其轻重为要。面上惟鼻及眼皮眉目口唇有笔墨痕迹,若鼻准眉骨两颧两颐山根一笔,中侧边一笔,眼眶上下两笔,发际打圈,须用淡墨烘出,故打眶格,尤宜淡也。”白描任何人物,皆须如此,岂独写真而已。王安节曰:“画人物,可用滞笨之色。”此人物设色法也。但不尽然,盖自六朝佛画盛行以来,人物设色,似取滞笨以见厚重,然亦视所画之人物如何,及其绢素之性质如何耳?张僧繇画、阎立本画,世所存者,皆生绢;南唐画皆粗绢,是皆宜用重色者;否则滞无光彩,而少生气矣。人物设色,古人极少道及之者,而蒋冀所论写真设色法,有足使学者受用不尽。“……画法从淡而起,加一遍,自然深一遍,不妨多画几层,淡则可加,浓则难退,须细心参之,以恰好为主。……设色无一定层次。……亦有浅深,非一抹即已也。……用颜色后,再加染,染无层次,以染足为度。……颜色不纯熟及用粉太重,便多火气。……欲除火气,须多临古人笔墨。”凡画人物设色之方法,可谓尽在此矣,即画山水设色,亦须如此方见浑厚也。画龙点睛,言物之神全在睛之生动也。人物写真,点睛最要,蒋氏已略言之矣,《洞天清录·集古画辨》曰:“人物鬼神生动之物,全在点睛。睛活则有生意,宣和画院工,或以生漆点睛,然非要诀;要在先圈目睛,填以藤黄夹墨,于藤黄中以佳墨浓加一点作瞳子,须要参差不齐,方成瞳子,又不可块然,此妙法也。”云云。此说亦大有参考之价值。
(二)画体
清代绘画,造诣虽各不同,但皆善仿某人意,或某人笔以自重。画法如是,故论画体,殊少变态。如论山水,其最高者,多抄袭宋、元诸家之故体;尤于元季四家,为清代山水画家所宗法。即以麓台论,其生平作品,据其题画稿所载,非仿大痴则仿叔明或云林,其能另辟一体者,盖未之见。花鸟人物诸体,虽稍有变动,亦惟南田、老莲为杰出;而自后画花鸟人物者,即多为二家法所规格,无有能特倡一体。若以画之作意及用途而别其体则有:
(甲)纯以兴之所至,取自然界之一物一景以为画者。——如诸家之山水卷、花卉册、仕女画等皆是。其中笔墨虽不同,或仿某家,或临某家,或尽自出机杼,要皆以画为旨,以画为寄,为艺术而画,为情感而画,或承前贤余绪,或开自我门户,厥为画体之正。
(乙)或以他种关系,借题于自然界之一物一景而画以纪其情意者。
(丙)数家各写一景或一物于一幅,即所谓合作者。
(丁)实按人事而作画,即所谓以画记事者。例如:送别、记游、纪会、绘典、杂写风俗等。
(戊)图写胜迹。有属自然之名山大川,有属历史上之名迹古物。
(己)关于体制及文化者。
(庚)写照——指有背景之写照。如采菊图、笠屐图等,或人绘或自绘。
(辛)制图——关于工艺或其他文化事业者。
此数种画前人皆有所作,虽其内容各有不同,而其体制固多相因袭也。殊无再据各体申述之必要。以作画之用具而别其体,则有:
(子)指头画 清代善指头画者,颇不乏人,以高其佩为最著。辽东高秉《指头画说》云:“恪勤公八龄学画,遇稿辄橅,积十余年,盈二簏。弱冠即恨不能自成一家,倦而假寐,梦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画,理法无不具备;而室中空空,不能橅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习之,觉而大喜。奈得于心,而不能应之于笔,辄复闷闷。偶忆土室中用水之法,因以指蘸墨,仿其大略,尽得其神,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职此,遂废笔焉。”秀水张庚《画征录》云:“高且园善指头画,画人物、花木、鱼龙、鸟兽,天姿超迈,奇情逸趣,信手而得,四方重之。”云云。则高氏之指头画,得之神授,重于当时,其轶闻韵事,多为一般士夫所乐道矣。邹一桂云:“唐张璪即以手画,毕宏见而惊异之,或问所授?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近时高且园其佩工指画,名指头生活,人物、山水、禽鱼,无不生动。”可知指画唐时已有之,至清高氏出,乃益为世所注意,卓然在绘画中占一体矣。
(丑)火绘 芜湖铁工汤鹏,字天池,锻铁作草虫花竹及山水屏幅、精妙不减名家图画。初汤贫甚,技亦不奇。有道士乞火于炉,炉灭,诘之,四月余未锻也。道士击其灶,曰今可矣。径去。后觉心手有异,随物赋形,无不如意。或云鹏家锻灶与画家邻,画师自高其技每相傲睨。鹏颇不平,闭门构思,锻炼屈曲,遂成绝艺。夫以绘画而施之于炉锤之工,实前代所未闻,惜鹏亡,竟无继者。
(寅)西洋画 清代绘画,受西风者,不外三派:或取其一节以陶熔于国画,如吴渔山画间有之;或取国画法之一节以陶熔于西画中,如郎世宁画常有之;或竟别国画西洋画为二派,对垒相峙,则在清季有所谓新旧画派之纷起是也。清士之论西洋画者,大概如邹一桂所言:“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著体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按此,清代画家,亦知西画之阴影生动处,有足取法一二,惟嫌其无笔法,故匠视之。其实西洋画亦自有其笔法,不过与中国画法不相入耳。
(卯)布画 古画本多用绢,宋以后始兼用纸,明人又继以绫,皆取其易助神采。清叶调笙尝以洋布极细密者作画;而索颜、朗如炳以之作墨山水。朗如言其质较绢稍涩,视宣纸则和润,颇能发笔墨之趣,而气韵又觉醇雅。后俞子曾岳亦曾以洋布作山水立幅,谓与笔墨相宜,语同朗如。一时好手,如贝六泉点、沈竹宾焯率喜作布本画,盖皆自叶调笙一灯开其光也。然此亦一二画家一时兴来暂用之耳,不敌如宣纸绢素有普及之势力。诚以宣纸作画,其能发笔墨之趣,究较任何绢素为佳,惟初学或学而不得用水墨法者,往往怕用宣纸,甚或以洋布代佳纸也。惟用洋布作画,亦有其时代色彩,故特缀录之,使知洋布亦可作画纸用也。
以上所述,以画具之不同,因而画法各异,其体亦随勿类。至若一幅之中,落款、打印诸事,亦极有关画体,清人颇论及之者。邹一桂曰:“画有一定落款处,失其所,则有伤画焉。或有题,或无题,行数或长或短,或双或单,或横或直,上宜平头,下不妨参差,所谓齐头不齐脚也。如有抬写处,只宜平抬,或空一格。又款宜行楷,题句字略大,年月等字略小。元人画有落款于树石上者,亦恐伤画局故也。凡画以单款为佳,传之于后,亦加珍重。必欲为号,须视其人何如。今人恐被攘夺,必求双款,以不敏谢之可也。”此事虽属琐细,惟于任何体之画面之安静优美与否,极有关系,故附录之。
(三)画学
清人言画学者,力主仿古,如逐时好而自立门户者,必深毁之,以为蔑弃古法,误入魔道,纵极精妙奇突,不入赏鉴之目。西庐老人为有清一代宗匠,其言曰:“画虽一艺,古人于此冥心搜讨,惨淡经营,必功参造化,思接混茫,乃能垂千秋而开后学。源其流派所自,各有渊源,如宋之李、郭,皆本荆、关;元之四大家,悉宗董、巨是也。近世攻画者如林,莫不人推白眉,自夸巨手;然多追逐时好,鲜知古学,即有知而慕之者,有志仿效,无奈习气深锢,笔不从心者多矣。”又曰:“吴门自石田翁、文、唐二公时,唐、宋、元名迹尚富,鉴赏槃礴,与之血战。观其点染,即一树一石,皆有原本,故画道最盛。自后名手辈出,各有师承,虽神韵寖衰,矩度故在。后有一二浅识者,古法茫然,妄以己意衒奇,流传谬种,为时所趋,遂使前辈典型,荡然无存。至今日而澜倒益甚,良可慨也。”又曰:“唐、宋以后,画家一脉,自元季四大家赵承旨外,吾吴沈、文、唐、仇,以承董文敏。虽用笔各殊,皆刻意师古,实同鼻孔出气。尔来画道衰熸,古法渐湮,人多自出新意,谬种流传,遂至衺诡,不可救挽。”其痛诋时流之昧古,而以学古提命后学者,可谓声色俱厉。故当时画家之刻意学古者,辄被标榜而享大名,王翚其最著者也。王翚等既以笃于学古名,时流趋名者多,画风因而转易,纵不能刻意学古,亦多踪王翚等而学步。故清代画学,自是以后,皆以学古为惟一之鹄矣。其所谓古法,如山水,则举董、巨一脉为正,王鉴之言曰:“画之有董、巨,如书之有钟、王,舍此则为外道;惟元季大家,正脉相传,近代如文、沈、思翁之后,几作《广陵散》矣。独大痴一派,吾娄烟客奉常深得三昧。”所谓大痴、文、沈、思翁,皆董、巨之苗裔也。提倡学古者,同时亦主张化古,即所谓学古而不为古法所泥也。西庐《画跋》屡屡道及之曰:“元季四大家,皆宗董、巨,浓纤澹远,各极其致。惟子久神明变化,不拘拘守其师法。每见其布景用笔,于浑厚中仍饶逋峭,苍莽中转见娟妍;纤细而气益闳,填塞而境愈廓,意味无穷,故学者罕窥其津涉。独石谷妙在神髓,不徒以神似为能,尤非余手可及。”又曰:“元四家画,皆宗董、巨,其不为法缚,意超象外处,总非时流所可企及。而山樵尤脱化无垠,元气磅礴,使学者莫能窥其涯涘,故求肖似良难。”时人对于画学,虽主学古,尤须学古而不为古所拘,其言足以救学古之偏疾,实为画学中之良言。清代画家之有识者,往往主是说以诏后学,笪重光曰:“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橅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研,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会境通神,合于天造。”方薰曰:“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实须心手相忘,不知是我还是古人。”盖皆主张学古而化,以能自成家数为鹄者也。石谷曰:“嗟乎!画道至今日而衰矣,其衰也,自晚近支派之流弊也。顾、陆、张、吴,辽哉远矣!大小李以降,洪谷、右丞逮于李、范、董、巨,元四大家,皆代为师承,各标高誉,未闻衍其余绪,沿其波流,如子久之苍浑,云林之澹寂,仲圭之渊劲,叔明之深秀,虽同趋北苑,而变化悬殊,此所以为百世之宗而无弊也。洎乎近世,风趋益下,习俗愈卑,而支派之说起。文进、小仙以来,而浙派不可易矣。文、沈而后,吴门之派兴焉。董文敏起一代之衰,抉董、巨之精,后学风靡,妄以云间为口实。琅玡、太原两先人,源本宋、元,媲美前哲,远迩争相仿效,而娄东之派又开。其他旁流末绪,人自为家者,未易指数。要之,承讹藉舛,风流都尽。”盖自明季以来,画学宗匠,固已极力主张学古而不泥古之说;惟同一学古而所成者不同,学者乃各择一学古而有成者为师,互相标榜而诋毁之,于是流派分。派既各异,不相容纳,右云间者深讥浙派,祖娄东者辄诋吴门;拘师法而守家数,实学古之不彻底者。石谷于此,颇有觉悟,故慨乎言之。而其不为流派所惑,得罗古人于尺幅,萃众美于笔下,为有清一代之画宗者,良有以也。南田有言曰:“宋法刻画,而元变化,然变化本由刻画,妙在相参而无碍。习之者视为歧而二之,此世人迷境。如程、李用兵,宽严异路,然李将军何难于刁斗,程不识不妨于野战,顾神明变化如何耳。”知此,乃可以学古矣。画师古法,古人谓为学画之捷径。然同一师古而所得有不同者,其间有非学力所能致者在;此亦画学之妙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者也。墨井道人曰:“古人能文不求荐举,善画不求知赏。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草衣藿食,不肯向人。盖王公贵戚,无能招使,知其不可荣辱也。笔墨之道,非有道不能。”又曰:“余学画二三十年,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旧处。不知二三十年后如何?笔墨如此,况学道乎?绘学有得,然后见山见水,触物生趣,胸中了了,方可下笔。”是言学画须有古人之高致庶能与物相触,下笔有得,盖学画又不在拘拘古人之笔墨间矣。南田曰:“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又曰:“……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矣。”又曰:“古人用笔,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今人有置一角已见繁缛;虚处实,则通体皆灵,愈多而愈不厌。”合此三说而观之,可知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以其无笔墨处,即意之所在。写意原不在有笔墨,亦不在无笔墨,意在素养而来。所谓“胸有成竹”之“竹”,即是意,写意,即写其胸中之已有者而已。有笔墨处,固易见;无笔墨处,亦即意之所欲无者也。故画能实处见虚,虚处见实,可谓能写意,可谓善学古,而得古人之用心矣。南田既洞悉于无笔墨处,见古人之用心,推而尽之,其言画,则多尚简淡。“画以简贵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又曰:“射较一镞,弈角一著,胜人处,正不在多。”不宁惟是,尚简淡则以气趣胜。盖以古人之意为意,不为古人之笔墨型法所拘;因此而于学古之中,立自我作古之高论曰:“作画须优入古人法度中,纵横恣肆,方能脱落时径,洗发新趣也。”又曰:“作画须有解衣盘薄,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法度之外矣。出入风雨,卷舒苍翠,模崖范壑,曲折中机,惟有成风之技,乃致冥通之奇,可以悦泽神风,陶铸性器。”循绎其意,与西庐、石谷、墨井道人、廉州诸家之论实相通,盖清代画学之学识,要不出此范围也。
至若诸家以一生经验所得,足以发明画学之奥,而有供后学参究之价值者,则虽片言只语,有足录者。摘录如下:
画不在形似,有笔妙而墨不妙者,有墨妙而笔不妙者,能得此中三昧,方是作家。王时敏 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见善丹青,辄曰逼真;则知形影无定法,真假无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尔,虽工未为上乘也。故论画者,有神品、妙品之别,有大家、名家之殊。王鉴 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笪重光 凡作一图,用笔有粗有细,有浓有淡,有干有湿,方为好手。若出一律,则光矣。……画有明暗,如鸟双翼,不可偏废,明暗兼到,神气乃生。……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浑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王翚 观古画如遇异物,骇心眩目,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气定,则青黄灿然。要乘兴临模,用心不杂,方得古人之神情要路。吴历 方圆画不俱成,左右视不并见,此《论衡》之说独山水不然。画方不可离圆,视左不可离右,此造化之妙;文人笔端,不妨左无不宜,右无不有。……笔墨简淡处,用意最微;运其神气于人所不见之地,尤为惨淡;此惟悬解能得之。……笔笔有天际真人想;一系尘垢,便无下笔处。古人笔法渊源,其最不同处,最多相合。李北海云:似我者病,正以不同处求同,不似处求似;同与似者,皆病也。恽格 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视其定意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笔若何,积墨若何;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久之,自然吻合矣。……用笔忌滑,忌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杂而乱。又不可有意着好笔,有意去累笔。从容不迫,由淡入浓,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又须于下笔时,在着意不着意间,则觚棱转折,自不为笔使。用笔用墨,相为表里,用墨之法,非有二义,要之气韵生动,端在是也。……作画以理、气、趣兼到为重,非是三者,不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于平中求奇,绵里裹铁,虚实相生。……古人用笔,意在笔先,然妙处在藏锋不露。元之四家,化浑厚为潇洒,变刚劲为和柔,正藏锋之意也。王原祁 画中理气二字,人所共知,亦人所共忽。其要在修养心性,则理正气清,胸中自发浩荡之思,腕底乃生奇逸之趣,然后可称名作。……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王晋 作画不能静,非画者不能静,殆画少静境耳。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画静,对画者一念不设矣。……画法须辨得高下之际,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动,浮弱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老拙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写意最易入作家气,凡纷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霜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方薰 追董、巨,当以思翁入想,拟子久,须向烟客究讨。奚冈 作画第一论笔墨,古人曰:干湿互用,粗细折中,笔之谓也。用笔有工处,有乱头粗服处,至正锋侧锋,各有家数。倪高士、黄大痴俱用侧锋,及山樵、仲圭,俱用正锋。然用侧者,亦间用正;用正者,亦间用侧,所谓意外巧妙也。用墨之法,忽干忽湿,忽浓忽淡,有特然一下处,有渐渐渍成处,有澹荡虚无处,有沉浸浓郁处,兼此五者,自然能具五色矣。凡画,初起时,须论笔;收拾时,须论墨。古人所谓大胆落笔,细心收拾也。王学浩 陈眉公云:磨墨如病夫,执笔如壮士,此是画家要诀,杜少陵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此是皴擦渲染时要诀。钱杜 有意于画,笔墨每去寻画;无意于画,画自来寻笔墨。盖有意,不如无意之妙耳。……效云气施墨,而无墨处却成云气,此中大有参悟。……笔墨在境象之外,气韵又在笔墨之外;然则境象笔墨之外,当别有画在。戴熙
以上所录,皆为诸名家阅历有得之言,虽系片段,已足使学者揣摩不尽。其集合诸说,加以组织,分门别类为有系统之载辑,自成一家言者,亦不乏人。今举其所关较重而名较著者录之。
苦瓜和尚《画语录》——全州道济石涛著。分十八章,始《一画》而终《恣任》,首尾井然,著词玄妙。其《变化章》云:“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尝慨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拘识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工于化。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今人不明乎此,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以某家山水不能传久,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以某家工巧只足娱人。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矣,于我何有哉。……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故有时触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者。”《缊章》云:“笔与墨会,是为缊,缊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缊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乎笔,非笔操也;脱乎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冶一,化一而成缊,天下之能事毕矣。”其余各章所论,皆多妙谛,以限于篇幅,不及尽录。然得此亦足以觇其概。
《小山画谱》——无锡邹一桂著。上卷所论,关于花鸟画法者多。下卷所论,则多摘录古人画说,参以己意;于画家源流宗派,亦略可考焉。凡分“书画一源”“诗书相表里”“画派”“六法前后”“画忌六气”“两字诀”“士大夫画”“入细通灵”“形似”“文人画”“雅俗”“写生”“生机”“天趣”“结构”“定稿”“临摹”“绘实绘虚”“法古”“画所”“画品”“画鉴”“赏识”“唐宋名画”“徐黄画体”“没骨派”“明人画”“泼墨”“指画”“西洋画”……等数十项而论,立言甚高。其论两字诀曰:“画有两字诀,曰活曰脱。活者生动,用意用笔用色,一一生动,方可谓之写生。或曰当加一泼字;不知活可以兼泼,而泼未必皆活;知泼而不知活,则堕入恶道,而有伤于大雅。若生机在我,则纵之横之,无不如意,又何尝不泼耶。脱者,笔笔醒透,则画与纸绢离,非笔墨跳脱之谓。跳脱仍是活意;花如欲语,禽如欲飞,石必崚嶒,树必挺拔,观者但见花鸟树石,而不见纸绢,斯真脱矣,斯真画矣。”论雅俗曰:“笔之雅俗,本于性生,亦由于学习。生而俗者,不可医,习而俗者,犹可救。俗眼不识,但以颜色鲜明繁华高贵者为妙;强为知识者,又以水墨为雅,以脂粉为俗。二者所见略同,不知画固有浓脂积粉而不伤于雅,淡墨数笔而不解于俗者。此中得失,可为知者道耳。”论形似曰:“东坡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论诗则可,论画则不可。未有形不似而反得其神者,此老不能工画,故以此自文。犹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空钩意钓,岂在鲂鲤,亦以不能弈,故作禅语耳。”凡所言,皆极有卓识,其讦东坡形似之说,尤可见其真精神也。
《石村画诀》——曲阜孔衍栻石村著。分立意、取神、运笔、造景、位置、避俗、点缀、渲染、款识、图章、十行而论,言甚浅近,最宜初学者读之。其言有曰:“山水树石,实笔也,云烟,虚笔也,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言亦甚有理法。
《传神秘要》——金坛蒋骥著。专论传神之画学者也。其言:“神在两目,情在笑容。”“笔底深秀,自然有气韵。有气韵,此关系人之学问品谊;人品高,学问深,下笔自然有书卷气;有书卷气,即有气韵。”此言气韵之又一说也。
《绘事发微》——满洲唐岱毓东著。始“正派”而终“游览”,分二十四节而论,极有次序。曰正派,曰传授者,概言宗派之分合沿革,而含有历史的性质者也。曰品质、曰画名,概言品质之如何能高,画名之如何得传也。曰丘壑、笔法、墨法、皴法、着色、点苔、林木、坡石、水口、远山、云风、烟雨、雪景、村寺者,则实言以如何用笔墨绘画之法也。曰巧势、自然、气韵者,则言于笔墨之外,更当有所注意也。曰临旧、读书、游览者,则言画家之学养也。论次既得先后之次序,措辞能尽浅深之义理,亦足称山水画学有价值之著述也。
《二十四画品》——当涂黄钺左田著。其小序曰:“昔者画缋之事,备于百工。两汉以还,精于学士,谢赫、姚最并有书传,俱称画品。于时山水犹未分宗,止及象人肖物。钺涂抹余闲,乃仿司空表圣之例,著《画品二十四篇》,专言林壑理趣。”云云。二十四品者,曰气韵、神妙、高古、苍润、沉雄、冲和、澹远、朴拙、超脱、奇辟、纵横、淋漓、荒寒、清旷、性灵、圆浑、幽邃、明净、健拔、简洁、精谨、隽爽、空灵、韵秀,以四言韵语曲达画趣,足与《诗品》并传。
《学画浅说》——绣水王概安节著。所论六法、六要、六长、三病、十二忌、三品、分宗、重品、成家、能变、计皴、释名、用笔、用墨、重润、渲染、天地位置、破邪、去俗、设法、落款,以及绢素、矾法、练碟、洗粉、揩金、矾金等,凡山水画学上应有之常识,皆论及之,可谓赅备。今之学画者,皆知有《芥子园画谱》,即安节所著,而附载《学画浅说》焉。
以上所举诸书,均为常见而显著者,其他编述较有系统之著作尚甚多。其杂记所心得,而于画学较有关系者,则如王原祁之《雨窗漫笔》,王昱之《东庄论画》,龚贤之《画诀》,笪重光之《画筌》,张庚之《浦山论画》《图画精意识》,董棨之《画学钩深》,方薰之《山静居画论》,宋荦之《论画绝句》,张茂实之《清秘藏》,钱叔美之《松壶画诀》,汤贻芬之《画筌析览》,王学浩之《南山论画》,奚冈之《冬花盦论画》,秦祖永之《绘学津梁》等,皆有名言要语,足以启发后学者。又有陈之《玉几山房画外录》上下卷,举凡明、清间士大夫之题记择要采辑,亦裒然成帙。其中如胡介、卓发之、倪元璐、潘一桂、许宰、程邃、汪琬、张英、高士奇……等数十家题画之作,辑为一编,中有论画法者,论画史者,要足为参考之书也。
(四)题记
题记之作,系画家自题,或名人记跋之文字也。要皆有对象,非凭空作理论而已。此种文字,其中虽未免有过谦或溢誉之辞。然其自题者,固不乏亲切语;其题跋者,则亦有如老吏断狱,语语中肯者。且从中可见画者与跋者间之种种情形,足以增高品格,皆学画者所宜时时阅读者也。兹举其著者列下:
《西庐画跋》——凡十六则,王时敏作。其中以跋石谷之画为多,所以推重石谷者,可谓情至义尽,蔑以复加。如跋雪图长卷云:“……近过敝庐,为余作雪图长卷,兼用右丞、营丘法。其行笔布置,瑰丽高寒,各极其致,宛然天造地设,不能增减一笔;而皴擦句斫、渲染、开合之法,无一不得古人神髓。昔人谓昌黎文少陵诗,无一字无出处,今石谷之画亦然。盖其学富力深,遂与俱化,心思所至,左右逢源,不待仿摹,而古人神韵自然凑泊笔端者,要皆元本之功耳。”云云。耕烟翁之功力深到,为清代第一,而西庐老人能穷奇探胜,以表扬之无遗,真可谓知己者矣。
《染香庵跋画》——王鉴作,亦以跋石谷画为多。其中跋张约庵画者,亦因石谷为续成之也。其云:“澄心敛气,惨淡经营,忽起奋笔,竟日而就,不啻如出一手。”即谓石谷能续约庵画之妙也。
《清晖画跋》——王翚作,凡九十六则。自题己作为多,追宗别派,论古极得要领。西庐谓石谷作画,如昌黎文少陵诗,无一字无出处;余则谓石谷题画之辞,无一字无用处也。
《墨井画跋》——吴历作。自题己作为多,所论多引证元季四家;或实记时光景物,语多隽雅可喜。有跋曰:“画要笔墨酣畅,意趣超古,画之董、巨,犹诗之陶、谢也。渊明篇篇有酒,摩诘句句有画,欲追拟辋川,先饮彭泽酒以发兴。”其题语隽雅多类此。
《冬心先生画记》——金农作。凡五种:曰《冬心画竹题记》,曰《冬心画梅题记》,曰《冬心画马题记》,曰《冬心画佛题记》,曰《冬心自题写真题记》,皆题己作者也。冬心画以佛像最工,故其题记,自许亦甚高。题记有曰:“余画诸佛及四大菩萨、十六罗汉、十散圣,别一手迹,自出己意,非顾、陆、谢、张之流,观者不可以笔墨求之。谛视再四,古气浑噩,足千百年,恍如龙门山中石刻图像也。金陵方外友德公曰:居士此画,真是丹青家鼻祖,开后来多少宗支。余闻斯言,掀髯大笑。”
《画梅题跋》——查礼著。此专以自题梅花者,其言多有至理。“本欲遒而空则古,干欲硬而折则健,枝欲瘦而斜则峭,花欲密而淡则疏,蕊欲饱而乱则老。”“画梅必于冗处求清,乱中寻理,处枝接柯,繁花乱蕊,虽多不厌,且倍觉闲雅,方称合作。”“画梅要不象,象则失之刻;要不到,到则失之描。不象之象,有神;不到之到,有意。染翰家能传其神,斯得之矣。”云云。此略举其例也。
《麓台题画稿》——王原祁著。以自题己作者也,凡五十三则。麓台多仿前贤名作,故其题语各从其所仿者发论,以自比拟,而尤以仿大痴者为多。其题仿大痴笔云:“古人用笔,意在笔先,然妙处在藏锋不露。元之四家,化浑厚为潇洒,变刚劲为和柔,正藏锋之意也。子久尤得其要,可及可到处,正不可及不可到处,个中三昧,深参而自会之。”仿淡墨云林云:“仿云林笔,最忌有伧父气,作意生淡,又失之偏枯,俱非佳境。立稿时,从大意看出,皴染时,从眼光得来;庶几于古人气机,不大相径庭矣。”仿梅道人云:“笔不用烦,要求烦中之简;墨须用淡,要取淡中之浓。要于位置间架处,步步得其肯綮,方得元人三昧。如命意不高,眼光不到,虽渲染周致,终属隔膜。梅道人泼墨,学者甚多,皆粗服乱头,挥洒以自鸣其得意,于节节肯綮处,全未梦见,无怪乎有墨猪之诮也。”论古说今,具见卓识,而“淡中取浓”,“浓中取淡”,尤得用墨之秘,足为后学南针。
《赐砚斋题画偶录》——戴熙著。皆系自题己作,择其要者而偶录存之,多着墨简净,寓意高远者。例如:“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翠雨漫天,绿阴铺地,安得六尺黄琉璃,卧其影下。”“凉风沁秋,双竿自戛。如有人语,出深林间,褰裳往从,不识其处。归而写此,掷笔惘然。”“烟江夜月,万顷芦花,领其趣者,惟宾鸿数点而已。”其简净隽雅多类此。
(五)鉴评
清代鉴赏之风,不减宋、明,关于鉴赏结果之评语,裒然成名著者,亦甚多。顺治间,有孙退谷之《庚子消夏记》。康熙以后,士大夫身际承平,寓兴所及,率以评估书画为乐。其力能藏弆者,又每得异品奇迹,因之记录成书,读者资津逮焉。高江村之《江村消夏录》,安麓村之《墨缘汇观》等,皆系作者姓名及其作品之形式价值,或举与作者作品有关之种种事实,确究而表章之,以志古欢,皆为一般考古家鉴藏家资参考焉。兹举其常见而较重要者如下:
《庚子消夏记》——北平孙退谷著。评骘其所见晋、唐以来名人书画之所作也。钩元抉奥,题甲署乙,读之足以广见闻而益神智。其鉴裁之精审,古人当必引为知己。按庚子岁为顺治十七年,退谷是时年几七十矣,故其所记,不及清士。
《江村消夏录》——高士奇著。高氏精于鉴赏,又所记录者,皆经寓目。自序有曰:“长夏掩关,澄怀默然。取古人书画,时一展观,恬然终日,间有挟卷轴就余辨真赝者,偶遇佳迹,必详记其位置、行墨、长短、阔隘、题跋、图章,借以自适。然宁慎无滥,三年余,仅得三卷,名曰《江村消夏录》。”云云。其记录法式,大概以标目、尺度、评语为主,本文、款识为第二,故下一字,题跋又下一字。至于图记,不能摹入,但用楷字加圈以别之。其间文字损蚀难辨者,亦着方圈,至于内容,则前人所书古文辞已见刻本者,概不录;惟记其款识跋语而已。其中与世本异同者,则详录以备考订。其编制法,亦可谓周且备矣。
《书画汇考》——卞冷之著。考据赅备精确,与《江村消夏录》并名于时。凡研究书画者,多奉为珍本也。
《墨缘汇观》——安麓村著。此书对于书画之流传考据,优劣品评,最为博雅。盖安氏所事纳兰太傅,声威赫奕,熏天下,得依以鬻鹾往来淮南、津门两地,为南北之府奥,贾贩以书画求售,往往辏集于此,安氏素负精鉴名,又力能致之,一时所藏,遂为海内之冠。间有求其平别者,亦皆罕觏之本。安氏择其精美,汇录成此,所载书画剧迹,侔色揣称,凡夫名人题跋及收藏诸印、裱背、骑缝、上下左右、塘心钤记,一一毕举,使后人得据以考真伪,若执符契,使无可遁。又能厘定高、卞两家得失,盖卞氏不尽得之目见,安氏所录,皆其所寓目者也。其自序有云:“……迨后目力日进,南北同志人士,往往谬谓余能鉴别,有以法书名绘就政于余者;鬻古者,间有执旧家之物求售于余者;以致名迹多寓目焉。然适目之事,如云烟一过,凡有古人手迹,得其心赏者,必随笔录其数语,存贮笈笥,以备粗为观览。忽忽及六十四年,忆四十年所睹,恍然一梦,感今追昔,不无怅然”云云。
《三万六千顷湖中画船录》——吴江迮朗卍川著。卍川博学能诗,尤精绘事。游公卿间四十余年,赏鉴既多,手腕益高,其评涉名作,自深知甘苦,言无不中。如宋之刘松年、盛子昭,元之方、黄、倪、吴,明之文、沈、仇、唐,以及清之四王、吴、恽,皆加赏品;而各家款识印记,亦详载焉。
《草心楼读画集》——歙县黄崇惺著。其自序有曰:“仆家世故多蓄名画,其后稍稍散失,大父与先君又别有藏庋。至咸丰中,经乱,乃尽毁于贼。同治中客游江汉间,每忆家藏及戚里中所见名迹,今皆无有,辄为惘然太息。念前人题画诗,如子美、退之、子瞻、鲁直,下逮裕之、伯生,及我朝王、朱诸公,皆绝妙,画舫中人不能解也。世所传题画诗,汇集古今作者,佳恶杂出,其书乃鲜可观。盖题画诗亦当首重气韵,若模范琐琐,乃无是处。因取往时所见名画差可记忆者,各赋一诗,意欲为此体一涤秽腐,与前数公者相翱翔”云云。所录自诗外,而各名迹得失之事,亦往往附记其首或尾,足供考古家之参证也。
《曝书亭画跋》——秀水朱彝尊著。有跋书者九十七节,其余皆跋画者。起顾长康女史箴图跋,迄题赵淑人宫门待漏图,凡二十七节。其题也,实记画之流传过程题记情形,而于年月尤加谨慎,盖其跋语偏重于历史的,实为鉴赏家考据之善本。
《漫堂书画跋》——宋荦著。跋画者凡十八节。牧仲为清代著名之鉴藏家,评品名迹,甚为确当,尤熟关于书画之掌故。故其跋语,对于画史之事实,可资考证焉。如跋韩幹放马图云:“韩马余见二卷,一为圉人呈马图,一为马性图,皆绢本,长不满二尺,唐人画卷,往往如此。二卷笔墨高古,望去肥泽,所谓‘肉碨礧连钱动’,仿佛似之。放马图长与二卷等,绢虽浥坏,而三马神采奕奕,腾骧旷野,天骨开张,大有‘兰筋权奇走灭没’之势,宜不为少陵所讥。且牧人奇古,较前二卷似当出一头地。读退谷先生跋,流传有绪,元属妙迹,余更缀数语卷末,聊于画苑中留一段公案耳。”云云。
《频罗庵书画跋》——梁同书著。山舟书法妙绝一代,以作书观书之手眼,以观画评画。书画原一致,往往推阐入微,而于作者之身世,作品之流传,亦往往说其原委焉。跋梁慎五画虎云:“慎翁此论,不独画虎为然,即作书,亦不以剑拔弩张,觚棱崭绝为贵也。古人云:刚健含婀娜,翁工于书,乃得此秘。”跋方兰士山水立幅云:“兰士方君初师文、赵,中年极力追摹宋、元人,得苍润深秀之致,为近数十年第一手。垂老多病,精气稍减,而此幅独于疏澹中见本色,良由其学力深静,而一时纸墨之适,不可多得也。”
《玉几山房画外录》——陈编。凡上下二卷,集录各家题画之作而成。凡明季清初诸大家,如李流芳、黄宗羲、胡介、龚鼎孳、宋琬、吴伟业、施闰章、余怀、张风等题画跋语,凡一百九十余则,多被逻辑焉。是亦足供鉴赏家之考证。
《玉雨堂书画记》——韩泰华述。凡四卷,韩好蓄古人法书名画,尤精于鉴别,所记皆经真赏,而无耳食。唐、宋数幅,馀皆明代及清初诸胜流翰墨。不以时代绵邈为奇,不以声闻炫赫为重,品题评骘,精审曲当,南濠《寓意》之编,北平《消夏》之录,殆无以过。
《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李玉棻著。分为四卷:以王公宗室冠首,名媛释道附末,专记明末以来,迄清同光时之名迹,考核详实,足征文献。各家之姓名里居出处,记录亦详。
《桐荫论画》——秦祖永著。凡三编。就生平所寓目者集成,凡三百六十家,每编各一百二十家,初编记自明季至道光间;二编记自明季至康熙间;三编记自雍正至道光间。各家之宗法何出,造诣何至,皆一一推识。分神、逸、能为三品,而以己见评骘各人之技术,非仅据一画而评骘,其评骘大旨,薄画工而进士大夫,却专门而取偶然游戏之笔。
《宝迂阁书画录》——陈夔麟著。其自序曰:“检录所藏,不下数百件,谨择其至精者,罕见者,都为一录,计卷五十,册六十三,轴一百有七,附以屏联十五。本我心得,略加评语,以质大雅。”云云。其间书自屏联十五外,画实多数,凡于画之形式内容,皆详加考记,有所辨正,则往往集众说而折衷之,亦清季鉴藏家之有用著作也。
其他鉴评之著作之著名者,如《两浙名画记》、《鉴古斋书画录》、《红豆树馆书画记》、《爱吾庐书画记》、《百福庵画寄》、《蝶隐园书画杂缀》、《图汇宝鉴续纂》,皆极有价值。而吴荣光之《辛丑消夏记》,比美《庚子》,孔广陶之《岳雪楼书画录》,有类《频罗》;蒋光煦之《别下斋书画录》,不让《漫堂》;娄东陆时化之《吴越所见书画录》六卷,及庞元济之《虚斋名画录》十六卷又续编四卷,亦鉴藏家之大著作也。至若文嘉《钤山堂书画记》、朱卧庵《藏书画目》等,虽仅记目录,不加评骘,亦足观也。
(六)史料
清代画家,盛于前代,自太原烟客、琅琊元照二公领袖艺林,作者云起。石谷、渔山、麓台皆亲授衣钵,为南宗嫡支;王勤中、恽南田两家,又各追踪宋、元,为写生正派;师友相承,风流不绝。秀水张浦山,先著《画征录》一书,以记录之;南汇冯墨香,搜采群言,又成《国朝画识》;乾隆、嘉庆两朝以还,士夫笔墨,克继王、恽诸公者,又已指不胜屈。于是墨香又有《墨香居画识》之另纂,顾评骘未定,遗漏更多,亦犹《画征录》之后卷,但就曩时所见,率略著之,非成书也。其卓然可称名著者,则有昭文、蒋宝龄之《墨林今话》,合乾、嘉、道三朝中能画者,兼采及诗而著为篇,洵足为张氏《画征》之续。自是而后,迄于清末,其间大匠宗工,又数辈出,而其记载之有系统者,则有张鸣珂之《谈艺璅录》。其体近《墨林今话》,其用则亦续《墨林今话》之后也。以上数书,分之各占一时代而记载之;合之则后先衔接,一有系统之画家传记也。其他体相近似而于以上数书外另为时代而记载者,如《继画录》、《画名家录》、《画史会要》、《熙朝名画录》正续集等,皆其选也。即如前所举之《桐阴论画》、《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等,亦颇不少。虽因时代不相划分,致一人两见,一事重提;然皆可作补助之史料也。兹将《画征录》、《国朝画识》、《墨林今话》、《谈艺璅录》四书提要如下。
《画征录》——秀水张庚浦山著。始于康熙后壬寅,脱稿于雍正乙卯,凡三卷,首八大山人,迄袁枢,合附录者共二百九十三家。其自序略曰:“凡画之为余寓目者,帧障之外,及片纸尺缣,其宗派何出,造诣何至,皆可一一推识,窃以鄙见论著之。其或闻鉴赏家所称述者,虽若可信,终未征其迹也,概从附录,而止署其姓名里居,与所长之人物山水鸟兽花卉,不敢妄加评骘,漫夸多闻。”云云。又续录二卷,收一百六十八家,首黄宗羲,迄闺秀鲍诗,其编制法同。
《国朝画识》——南汇冯金伯冶堂著。首王时敏,迄妓女丰质,凡一千一百又六家,共十七卷。其自序有云:“因举画中六法三昧,前人言而未尽者,以至于山水根源、阴阳向背、丘壑位置、用笔用墨、皴染着色种种诸法,略抒管见,以志一得。”盖自识各家姓氏爵里物性外,又识及画法也。
《墨林今话》——昭文蒋宝龄、霞竹著。十八卷。首董文恪,迄元和闺秀。记录各家姓名里居外,又录其韵事佳作,可作诗话读,又可作画话读也。孙原湘书其后曰:“国朝自桑苎翁《画征录》外,惟此作不滥不遗,论亦洞彻宗旨;间载题画小诗,具见手眼,是又能兼及诗画也。”张鉴则谓:“此书虽接《画征》,观其体例,实远在秀水张氏之上。”又续编一卷,霞竹子苣生撰。首路太史,迄清风逸士,其记录体例,无稍变更,亦能克承先志,可与霞竹并传者也。
《寒松阁谈艺璅录》——嘉兴张鸣珂公束著。共六卷,首吴若凖,迄辛璁,凡三百三十一家。随笔记录,略有先后,惟各家间不另立题目,与《墨林今话》体例殊异。其自序云:“乙巳孟陬,薄游沪上,晤安吉吴仓石大令,谓余曰:瓜田征君《画征录》后,则有冯广文《墨香居画识》,蒋霞竹《墨林今话》,迄今又五十余年矣,人才辈出,而记载无闻,将有姓氏翳如之感,君何不试为之?予诺之,以未见诸书,因循未果。越三载,在王福盦处借得《墨林今话》,疾读一过,随笔疏记,其未采者,得一百五十余家。闲居多暇,拟日纂数则,以志景仰。精力就衰,旧游如梦,名号爵里,间有遗忘,詹詹小言,无当大雅。”云云。惟其中所录,多有近代生存者之画家。
我国关于名人记录,往往详其官职,而略其生卒年月,对于画家亦然。如上录诸书,其于诸家生卒年月,皆未顾及。虽因作者与被记录者多系同时人,或有不及记录之憾;但于其先辈已作故者,亦不加注意之。致后之为史者,无从考其时代,多有先后位置之失,实一大缺憾也。然于各家艺术上之优劣,则评骘不稍假借,故以艺术为本位而推论其人其时,亦可得其仿佛焉。至若《佩文斋书画谱》之画家传,彭蕴灿之《历代画史汇传》,则为收罗各家记录而辑成者,材料虽备;然一则虽分代而杂记姓名,不分先后;一则以姓相从,分韵编制,对于时代,尤为割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