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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学全史』第十六节 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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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南北朝为我国人物画极盛山水画成立之时代,习画者要皆士夫之流,能知图画理法上之价值及趣味,复能以笔墨形容之,关于绘画之妙理奥趣,往往为所阐发,而当时画家之作品,又足供论评者之材料,于是因画定品,因品列等,于阐发图画之理法外,又有赏鉴的品评。此种品评,在当时实为创作。故其画论,可分二种:曰关于画法的理论,关于赏鉴的品评。

关于画法的理论。则如宋宗炳《画山水序》,王微《叙画》,梁元帝《山水松石格》等,摘录如下:

宗炳《画山水序》 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趋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于是画像布色,构兹云岭。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像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王微《叙画》 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尽寸眸之明,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叐之画,齐乎太华,枉之点,表夫龙准,眉额颊辅,若晏笑兮,孤岩郁秀,若吐云兮。横变纵化而动生焉,前矩后方而灵出焉。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此画之致也。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画之情也。

梁元帝《山水松石格》 天地之名,造化为灵,设奇巧之体势,写山水之纵横,或格高而思逸,信笔妙而墨精。由是设粉壁,运人情,素屏连幛,山脉溅瀑,首尾相映,项腹相近。丈尺分寸,约有常程,树石云水,俱无正形。树有大小,丛贯孤平,扶疏曲直,耸拔凌亭。隐隐半壁,高潜入冥,插空类剑,陷地如坑。秋毛冬骨,夏荫春英,炎绯寒碧,暖日凉星,巨松沁水,喷之蔚坰,褒茂林之幽趣,割杂草之芳情。泉源至曲,雾破山明,精蓝观宇,桥彴关城,人行犬吠,兽走禽惊。高墨犹绿,下墨犹頳。水因断而流远,云欲坠而霞轻。桂不疏于胡越,松不难于弟兄。路广石隔,天遥鸟征。云中树石宜先点,石上枝柯末后成。高岭最嫌邻刻石,远山大忌学图经。审问既然传笔法,秘之勿泄于户庭。

关于赏鉴的品评,则如北齐颜之推《论画》,南齐谢赫《古画品录》,陈姚最《续画品》等皆为名作,并录如下:

颜之推《论画》 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萧贲刘孝先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玩古知今,特可宝爱。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吴郡顾士端,出身湘东或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橐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后随武陵王入蜀,下牢之败,遂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向使三贤都不晓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谢赫《古画品录》 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惟陆探微卫协备该之矣然迹有巧拙艺无古今谨依远近随其品第裁成序引故此所述不广其源但传出自神仙莫之闻见也

第一品五人 陆探微,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 曹不兴,不兴之迹,殆莫复传,惟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成。 卫协,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该备,形似颇得。壮气凌跨,旷代绝笔。 张墨、荀勖,风范气韵,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旨法,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

第二品三人 顾骏之,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变古则今,赋彩制形,皆创新意,若包牺始更卦体,史籀初改书法。陆绥,体韵遒举,风彩飘然。一点一拂,动笔皆奇,传世盖少。所谓希见卷轴,故为宝也。 袁蒨,比方陆氏,最为高逸,像人之妙,并美前贤。但志守师法,更无新意;然和璧微玷,岂贬十城之价也。

第三品九人 姚昙度,画有逸才,巧变锋出,魑魁神鬼,皆能妙绝同流,真为雅郑兼善。莫不俊拔,出人意表,天挺生知,非学所及。虽纤微长短,往往失之,而舆皂之中,莫与为匹。岂真栋梁萧艾,可唐突璠玙者哉。 顾恺之,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

毛惠远,画体周赡,无适弗该,出入穷奇,纵横逸笔,力遒韵雅,超迈绝伦。其挥霍必也极妙。至于定质块然,未尽其善,神鬼及马,泥滞于体,颇有拙也。 夏瞻,虽气力不足,而精彩有余,擅名远代,事非虚美。 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善图圣贤,百工所范。荀、卫已后,实为领袖。及乎子颙,能继其美。 江僧宝,斟酌袁、陆,亲渐朱蓝,用笔骨梗,甚有师法。像人之外非其长也。

吴暕,体法雅媚,制置才巧,擅美当年,有声京洛。 张则,意思横逸,动笔新奇,师心独见,鄙于综采。变巧不竭,若环之无端。景多触目,谢题徐落,云此二人,后不得预焉。 陆杲,体致不凡,跨迈流俗,时有合作,往往出人。点画之间,动流恢服,传于后者,殆不盈握,桂枝一芳,足睹本性,流液之素,难效其功。

第四品五人 蘧道愍、章继伯,并善寺壁,兼长画扇,人马分数,毫厘不失,别体之妙,亦为入神。 顾宝光、全法陆家,事事宗禀,方之袁蒨,可谓小巫。 王微、史道硕并师荀、卫,各体善能。然王得其细,史传其真,细而论之,景玄为劣。

第五品三人 刘瑱,用意绵密,画体纤细,而笔迹困弱,形制单省。其于所长,妇人为最。但纤细过度,翻更失真。然观察详审,甚得姿态。 晋明帝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亦有奇观。 刘绍祖善于传写,不闲其思。至于雀鼠,笔迹历落,往往出群。时人谓之语,号曰移画。然述而不作,非画所先。

第六品二人 宗炳,炳明于六法,迄无适善,而含毫命素,必有损益,迹非准的,意足师放。 丁光虽擅名蝉雀,而笔迹轻羸,非不精谨,乏于生气。

姚最《续画品》 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故九楼之上备表仙灵四门之墉广图贤圣云阁兴拜伏之感掖庭致骋远之别凡斯缅邈厥迹难详今之存者或其人冥灭自非渊识博见孰究精粗摈落蹄筌方穷致理但事有否泰人经盛衰或弱龄而价重或壮齿而声遒故前后相形优劣舛错至如长康之美擅高往策矫然独步终始无双有若神明非庸识之所能效如负日月岂末学之所能窥方之蔑矣分庭抗礼未见其人陆声过于实良可於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扬画无善恶始信曲高和寡非直名讴泣血谬题宁止良璞将恐畴访理绝永成伦丧聊举一隅庶同三益夫调墨染翰志存精谨课兹有限应彼无方燧变墨回治点不息眼眩素缛意犹未尽轻重微异则妍鄙革形丝发不从则欢惨殊观加以顷来容服一月三改,首尾未周,俄成古拙,欲臻其妙,不亦难乎。岂可曾未涉川,遽云越海,俄睹鱼鳖,为察蛟龙,凡厥等曹,未足与言画矣。陈思王云:传出文士,图生巧夫,性尚分流,事难兼善,蹑方趾之迹易,不知圆行之步难。遇像谷之凤翔,莫测吕梁之水蹈,虽欲游刃,理解终迷,空慕落尘,未全识曲。若永寻河书,则图在书前,取譬连山,则言由像著,今莫不贵斯鸟迹,而贱彼龙文,消长相倾,有自来矣。故倕断其指,妙不可为,杖策坐忘,既惭经国,据梧丧偶,宁足命家。若恶居下流,自可焚笔,若冥心用舍,幸从所好。戏陈鄙见,非谓毁誉,十室难诬,伫闻多识。今之所载,并谢赫所遗,犹若文章止于两卷,其中道有可采,使成一家之集。且古今书评,高下必诠,解画无多,是故备取,人数既少,不复区别,其优劣,可以意求也。

梁元帝,学穷性表,心师造化,非复景行,所能希涉。画有六法,真仙为难,王于像人,特尽神妙。心敏手运,不加点治,斯乃听讼部领之隙,文谈众艺之余,时复遇物援豪,造次惊绝,足使荀、卫阁笔,袁、陆韬翰。图制虽寡,声闻于外,非复讨论木讷,可得而称焉。 刘璞,胤祖之子,少习门风,至老笔法不渝前制,体韵精研,亚于其父,信代有其人,兹名不坠矣。 沈标,虽无偏擅,触类皆涉,性尚铅华,甚能留意,虽未臻全美,亦殊有可观。 谢赫,点刷精研,意在切似,目想豪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变改,直眉曲鬓,与世事新,别体细微,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类效颦。至于气韵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然中兴以后,众人莫及。 毛惠秀,其于绘事,颇为详悉,太自矜持,番成羸钝,遒劲不及惠远,委曲有过于棱。 萧贲,雅性精密,后来难尚,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学不为人,自娱而已,虽有好事,罕见其迹。 沈粲,笔迹调媚,专工绮罗,屏障所图,颇有情趣。 张僧繇,善图塔庙,超越群工,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异貌,殊方夷夏,实参其妙,俾昼作夜,未尝厌怠,惟公及私,手不停笔,但数纪之内,无须臾之闲,然圣贤瞻瞩,小乏神气,岂可求备于一人。虽云晚出,殆亚前品。 陆肃,绥之弟,早藉趋庭之教,未尽敦阅之勤,虽复所得不多,犹有名家之法,方效轮扁,甘苦难投。 毛棱,惠远之子,便捷有余,真巧不足,善于布置,略不烦草,若比方诸父,则床上安床。 嵇宝钧、聂松二人,无的师范,而意兼真俗,赋形鲜丽,观者悦情,若辨其优劣,则僧繇之亚。 焦宝愿虽早游张、谢,而靳固不传,旁求造请,事均盗道之法,殚极斫轮,遂至兼采之勤。衣文树色,时表新异,点黛施朱,重轻不失,虽未穷秋驾,而见赏春坊,输奏薄技,谬得其地,今衣冠绪裔,未闻好道,丹青道堙,良足为慨。 袁质,蒨之子,风神俊爽,不坠家声。始逾志学之年,便婴颠痫之病。曾见草庄周木雁、卞和抱璞两图,笔势遒正,继父之美。若方之体物,则伯仁马龙之显,比之书翰,则长胤狸骨之方。虽复语迹异途,而妙理同归一致。苗而不实,有足悲者。无名之实,谅在斯人。 僧珍、僧觉,珍,遽道愍之甥;觉,姚昙度之子。并弱年渐渍,亲承训勖,珍乃易于酷似,觉岂难负析薪,染服之中,有斯二道,若品其工拙,盖嵇、聂之流。 释迦佛陀吉底俱、摩罗菩提此数手,并外国比丘。既华戎殊体,无以定其差。品光宅、威公雅耽好此法,下笔之妙,颇为京洛所知闻。 解蒨全法遽章,笔力不逮,通变巧捷,寺壁最长。

按上所举画论著作家,皆系南朝人,殆南朝好文之故欤。所论关于理法者,多偏于山水。山水画之妙处,从来未经人道,以山水画时尚幼稚;而其妙处,又非胸襟高超、适性山水者,不能道著。宗炳高士,以山水为乐,乐之不疲,乃以入于画。其画固以自娱者也,故曰:“畅神而已。”夫欲以画畅神,则平时非有相当之修养不可。惟能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始能一遇峰岫峣嶷,云林森渺,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此中奥妙,宗氏能于山水画幼稚时代而阐发之,不可谓非高人深致也。王微专论画之情致,其论画致,以灵动为用。曰横变纵化而动生焉,前短后长而灵出焉,盖言经者,非独依形为本,尤须心运其变耳。其论画情,则以运诸指掌,降之明神为法,以扬神荡思为的,要言不烦,至理若揭。元帝所论,虽仅三百余言,而于山水松石神气体用之妙,位置点缀之备,无不包举而毕示,与长史笔法等篇俱有古人传习相承之意。关于评品者,则颜之推所言于绘画之艺术上,虽无甚价值,然我国画以艺称,古时固无“工”、“非工”之阶级;自汉以来,士夫习画者日多,遂称非士夫而专艺者为画工;士夫画家,甚至羞与为伍。于是工非工之阶级乃分。士夫画家,既力自鸣高,而视殊类者,为不足齿,在我国画史上,若名为画家者,自汉以来,惟有士夫而已,其为画工,名概不得而著焉。是实艺术史上最不平等事。观颜之推之论画,兢兢以与诸工巧杂处,为三贤晓画之大耻,致垂训其子孙,是即可见南北朝人对于阶级观念之深,真无所不极也。谢赫画有深诣,创言六法,为后世习画者树南针,其功非小;更举六朝诸画家,一一评其优劣,能各如其分,其识力之高,尤足多者。且谢氏言画,不主死守师法,极赞别创新意,故曰:“述而不作,非画所先。”其于画学,可谓得其命脉矣。姚最《续画品》,系举谢氏所遗而续品之者也,与谢氏《古画品》合观,可尽得六朝画家之优劣。此种逐一人而总论之画评,前未之见,与后世依据个人之作品而各异其评者,又大异,亦特色也。

南北朝画学概况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