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文存』李舟《切韵》考

唐诸家《切韵》中，不可不特记者，李舟《切韵》是也。李舟之名屡见于唐人说部，而新、旧《唐书》无传。《新书·宰相世系表》姑“臧房李承九世孙舟，字公受，虔州刺史，陇西县男。”案承之六世孙义琰，相高宗,八世孙揆，相肃宗。则其九世孙舟自当在孙愐之后。《旧书·梁从义传》建中元年，金部员外郎李舟奉使荆襄。”当即其人。又杜工部有《送李校书二十六韵》，云：“李舟名父子，清峻文章伯。十五富文史，十八足宾客。十九授校书，二十声辉赫。”又云：乾元二年春，万姓治安宅。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是代宗（应作“肃宗”一编者按）乾元之初，舟年二十许。则《切韵》之作，当在代、德二宗之世。其书唐时不显，至宋初而始见重有宋一代韵书部次，皆自李舟出也。

唐人韵书，以部次观之，可分为二系：陆法言《切韵》、孙愐《唐韵》及小徐《说文解字篆韵谱》、夏英公《古文四声韵》所据韵书为一系，大徐改定《篆韵谱》与《广韵》所据者为一系。前系四种，其部次虽稍有出入，然大抵平声覃、谈在阳、唐之前，蒸、登居监、添之后。上、去二声准是。去声之泰又在霁前，或并酽于梵。入声则以屋、沃、烛、觉、质、术、物、栉、迄、月、没、何、末、黯、辖、屑、薛、锡、昔、麦、陌、合、何、洽、狎、叶、贴、缉、药、铎、职、德、业、乏为次，不与平、上、去三声部次相配。则韵书自隋至于有唐中叶，固未有条理秩然之部次如今所见之《广韵》者也。惟大徐改定《说文解字篆韵谱》，除增三宣一部外，其诸部次第与《广韵》全同。大徐于雍熙四年作《韵谱后序》云：“《韵谱》既成，广求余本，颇有刊正。今复承诏校定《说文》，更与诸儒精加研蕺。又得李舟《切韵》，殊有补益。其间疑者，以李氏为正。”是大徐改定《韵谱》，多据李舟。今小徐原本与大徐定本二者具存，其间无大异同。惟小徐原本部次与《唐韵》同，大徐改本与《广韵》同，而大徐本所据为李舟《切韵》。

然则谓《切韵》部次即李舟《切韵》之部次，殆无不可也。取唐人韵书与宋以后韵书比较观之，则李舟于韵学上有大功二：一，使各部皆以声类相从,二，四声之次相配不紊是也。前者如降覃、谈于侵后，升蒸、登于青后。覃、谈之降，于古韵及文字之偏旁、谐声，皆有依据，不独覃、谈二部唐时早与侵、盐诸部字倶变而已。蒸、登之升，则本于吕静《韵集》。《颜氏家训》谓：“《韵集》以成、仍、宏登台成雨韵。”则吕氏书蒸部字自与耕、清为类，而李舟从之，其次胜于陆、孙诸《韵》远甚。至于四声次序相配，观下《唐宋诸韵部次表》自明。其尤显者，在上、去二声末四韵。唐时韵书，平声或有严无凡（惟陆《韵》及《古文四声韵》有之。小徐所据《切韵》并凡于严。李舟《韵》，自其上、去、入三声观之，必有凡韵。而今大徐本无者，盖因严、凡二部字少，合之），而上、去则有范、梵而无俨、酸（惟《古文四声韵》有之）。李《韵》上声末四韵，以湛（即嫌）、槛、俨、范为次，去声以陷、鉴、酸、梵为次，入声以狎、洽、业、乏为次。是增改旧韵部目（小徐所据《切韵》上湛、槛、范，去陷、鉴、梵，无俨、酽二部。《唐韵》残本阙上声、去声陷、鉴、梵，而梵韵末有“严”字。《古文四声韵》虽有俨、酸二部，上声亦以嫌、槛、俨、范为次。然去声仍以陷、鉴、《梵》、《鹼》为次，与平、上、入三声不相应），以配平声咸、衔、严、凡者，而《广韵》从之。

今传世《广韵》，上声以俨、嫌、槛、范，去声以酽、陷、鉴、梵为次，不与平入二声相配（宋本、元本皆同。惟曹楝亭所藏一宋本，去声以陷、鉴、酽、梵为次。上声琰韵下注“与忝同用”，不注“忝、俨同用”，与李舟《韵》合）。戴氏《声韵考》谓今《广韵》俨、酽二部在嫌、陷二部前者，乃后人据景祐《礼部：韵略》改之。”案《广韵》既用李舟部次，不应此处或异。戴说是也。又案陆《韵》“俨”字在琰韵中，小徐《篆韵》所据《切韵》同。即《广韵》“俨”字亦琰、俨两收，则景祐《韵略》改俨与琰、忝，酽与艳、掭同用，亦据旧韵。而《广韵》以俨、范、酽、梵同用，则据《唐韵》。《唐韵》梵韵有“严”字，殆“酽”字之伪，是梵、酽为一。而《广韵》酽韵四切，其“鱼欠”、“许欠”、“亡剑”三切，皆用梵韵字。可见《广韵》所据本，酽韵诸字皆在梵韵，与《唐韵》同。

《广韵》虽从李舟韵增改部目，然反切仍未及改也。要之，诸部以声类相近为次。又平、上、去、入四声相配秩然，乃李舟《切韵》之一特色。大徐改定《篆韵谱》既用其次，陈彭年亦江南旧人，又尝师事大徐，故修《广韵》亦用之。以后《韵略》、《集韵》诸书，虽升严、俨、酽、业四韵与《广韵》异，然四声之次，无不相配。故李舟《切韵》之为宋韵之祖，犹陆法言《切韵》之为唐人韵书之祖也。乃南宋以后，皆以《广韵》本于陆法言、孙愐，遂疑其次第亦本陆、孙，致使李舟整齐画一之功不显于世。使陆、孙二《韵》残本及二徐《篆韵谱》不存，此事将湮没终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