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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艳史』第二十三回 陶榔儿盗小儿 段中门阻谏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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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09

词日:

花酒迷魂犹浅,坑人惟利为深。多少贪夫图富贵,断头折骨寒心。但顾一身快乐,管谁冤恨深沉。莫道九阍可叩,休言上帝遥临。若要掩他天下目,只销几镒黄金。闲吊斯民惨祸,潸然涕泪难禁。

——右调《何满子》

话说麻叔谋被巢元方看破病源,连称神医。因问道:“学生贱恙,老先生已洞见腑肝,但不知何药可以疗治?”巢元方道:“贵恙乃鬼风所射,比他症不同,须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拌了末药,日日吃它几次,方可除根。若单用药饵,恐怕沾了阴风,又要复发。”

麻叔谋听了大喜,随叫左右到民间去寻取羔羊。一面治酒款待巢元方,就留在营中居住。真是妙药通灵,一连吃了两三日,便也不头痛,也不昏晕,竟自照旧起来行走。巢元方见病好了,便要辞别回京复命。麻叔谋不敢久留,随整酒进行。又厚厚的备了一副礼相谢。巢元方吃了酒,受了礼,一径回京而去不题。

却说麻叔谋自从医病吃惯了羊羔,遂每日家做成了个定例。一日之间,必要杀上几只小羊方够。起初拌药吃犹不觉其妙,后来药吃完了,竟将五味调和起来,更觉香甜肥嫩,美不可言。每日叫庖人整整煮烂,用大盘子盛到面前,自家亲用箸子,细细剖碎而吃。因滋味甚美,又替他起个美名,叫做“含酥脔”。日日寻买羔羊的,或城或乡,无处不到。

因此麻叔谋好吃羊羔的名声,轰动了远近。先还要差人去买,后渐有人来献。

麻叔谋因好吃它,要邀买来献的人心,故此凡是献羊的,都厚赏其价,该一倍,就与他两三倍。这些乡村小民,因有厚利,无一处的羔羊,不寻将来献。只因这一件口腹之好,就驱动了数千人奔走。正是:

馋夫贪口腹,小人为利役。

彼此皆有求,如何得知足。

只因麻叔谋好吃羊羔,叉惹出一件事来,不知坑了多少性命。原来这宁陵县有个下马村,村中有个陶家,这陶家有弟兄三人,大哥叫做陶榔儿,二哥叫做陶柳儿,三哥叫做陶小寿。弟兄三人皆是不良之徒,专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业。手下养着无数的好汉,都能飞檐走壁,不论远乡近村,但是富豪之家,都是他们的好买卖。靠天地保佑,也是他兄弟们造化,做了一生盗贼,并不曾被人看破。你道为何?原来他家祖坟上的风水甚好,曾有高人题破道:

水暗流,山暗过,下边有个贼龙卧。

沙不扬,风不播,任是神仙识不破。

只嫌水口露刀锋,若要杀人便有祸。

陶家因得了这个风水,故此整年屡月,弟兄们轮班出去做生意,再没些风吹草动,因此日积月累,竟做了个大富之家。不想麻叔谋来开河,这条河路,一毫也不偏,正正的要往他祖坟上穿过。弟兄们着了忙,日日焦愁,欲要去求免,王候家陵寝,也不知挖去多少,如何肯免他家?欲要行凶阻挠,又是朝廷的事情,如何拗得他过?千思万想,再没一个好法儿可以解得。

忽打听得麻叔谋好吃羊羔,乡民都寻了去献,陶柳儿因想到:“麻叔谋既好吃羊,我们何不将上好小羔儿蒸几只去献?若赏价时,我们只是不要,今日也献,明日也献,献久了,又不要赏,他必然欢喜,然后将真情告他,或者可免,也来可知。”陶小寿说道:“我闻得麻叔谋是个贪而无厌之人,他门下献羊的,一日有上千上百,哪里就稀罕我们这几只!就是不要赏,几只羊,能值得多少银钱,他便欢喜,就替你改易河道?”陶柳儿道:“依你这样说,难道一个祖坟,就是这样束手待毙,凭他挖去?好歹也要设个法儿,去求他一番。拿羊去献,虽值不多,或者投其所好,他一时欢喜起来,也不见得。”小寿儿道:“若要他欢喜,除非是天下都绝了羊种,只是我家里有,方才能够。”弟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管争执起来。

陶榔儿全不理论,只是低了头想。陶柳儿道:“大哥,你为何声也不做?”陶榔儿道:“非我不做声,我正在这里想主意。”陶柳儿道:“想得甚好主意么?”陶榔儿道:“你二人之言俱各有理,若不拿羊去献他,却没个入门之路;若真个拿羊去献他,几只羊能值得多少?怎能够得他欢喜。”小寿儿道:“依大哥却怎生区处?”

榔儿道:“麻叔谋既好吃羔羊,必定是个贪图口腹之人。我闻得人肉之美,何不将三四岁的小孩子,寻他几个来斩了头,去了足,蒸得透熟,煮得稀烂,将五味调和的绝精绝美,拿去当羔羊献他。他吃了见滋味好,想着甜头,自然欢喜,要来寻我们。那时与他鬼诨熟了,再随机应变,或多送他些银子,或拿捏他的短处,要他护免祖坟,却不怕他不肯。兄弟,你道我的主意何如?”

二人拍手打掌的笑将起来,道:“好计,好计!真有鬼神不测之妙。”榔儿道:

“此计若妙,便事不宜迟。”柳儿道:“须今夜寻了孩子,安排端正,明日绝早献去,赶他未吃饮食方妙。”小寿儿道:“有理,有理。”三弟兄计议定了,遂叫手下几个党羽去盗。那些人都是偷鸡摸狗的英雄,一个个都有盗狐白裘手段,叫他去盗小儿,一发是寻常之事。真个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去不多时,早偷了两个又肥又嫩,三四岁的小孩子来。

他三兄弟得了孩子,便拿出狠心,活滴滴的将来杀了,把头脚丢开不用,骨头俱细细剔出,身上的好肉切得四四方方,加上五味椒料,连夜安排的喷香烂熟。次早起个绝早,用盘盒盛了,陶榔儿骑了一匹快马,竟望麻叔谋营中而来。正是:

要保自家宗祖墓,却教别个子孙殃。

谁知天道无多远,保得坟存身亦亡。

陶榔儿到了营前,见过守门人役,即将肉献上。这营前因日日有人献惯,门上人也不作难,就一面叫人拿了进去,一面拿出个簿子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快说了,好登簿。”陶榔儿道:“小的乃乡下小人,叉不是尊客来拜,为何要上门簿?”那门役笑道:“上了门簿,老爷好来回拜。”陶榔儿道:“休得取笑,端的为何?”门役道:

“上了簿子,好便领赏。此时天色早,献羊的还少,再过一歇来的人众,哪个记得许多?”陶榔儿道:“原来为此,小人乃下马村人,叫做陶榔儿。”那门役遂依着写在簿上。

二人正说话,只见营内走出一个人来问道:“方才献熟羊羔的人在哪里?”门役遂指着陶榔儿说道:“这不是,问他怎的?”那人道:“老爷叫他。”门役道:“叫他做甚?”那人道:“哪个晓得!”遂将陶榔儿带了人去。陶榔儿暗喜道:“此人有几分着鬼了。”

原来麻叔谋才梳洗毕,正要吃饭,忽献进羔羊来,遂就着盘子,拿到面前去吃。

只见香喷喷,肥腻腻,鲜美异常。就是龙肝风髓,也不过如此。麻叔谋恣意饱食,十分欢喜。因问道:“这蒸羊羔是谁献的,这等香美可爱?快叫他来问。”故有人出来叫他。

陶榔儿进得营来,看见麻叔谋,慌忙叩头。麻叔谋问道:“你是哪里人,叫甚名字,这羊羔如何蒸得这等甘美?”陶榔儿答道:“小人叫做陶榔儿,就是这宁陵县下马村人。闻知老爷爱吃羊羔,放蒸熟献上,聊表小人一点孝敬之心。但恐乡村庖治,不堪上用。”

麻叔谋道:“羔羊虽日日有人来献,但无这等滋味,难为你费心了。”随叫左右取过三两银子来赏他,陶榔儿忙辞道:“小人原要孝敬老爷,这厚赏决不敢领。”麻叔谋道:“赏以酬劳,自然该的,你为何不受?”陶榔儿道:“若领了厚赏,就不见小人的孝敬了。”麻叔谋道:“你既不受赏,我若再要时,就觉有些不便。”陶榔儿道:“老爷若不嫌粗,小人情愿日日献来孝敬,若要赏赐,小人就是图利了,到转不敢来献。”麻叔谋道:“难得你这一片好心,怎生消受?既是你执意如此,也罢,到后来再一总谢罢。”遂将银子收回。

陶榔儿见麻叔谋收回银子,到转上前磕了一个头说道:“谢老爷抬举。”麻叔谋笑起来道:“世上有这等的好人,你明早必须要来。”陶榔儿道:“既蒙老爷抬爱,安敢不来。”说罢遂收拾了盒子,欣然回去。正是:

香饵不虚投,贪夫容易动。

既已受其私,自然为他用。

陶榔儿回到家中,与柳儿、小寿说知此事,弟兄都喜不自胜,遂日日去偷盗小孩子,蒸熟了来献。麻叔谋自吃惯了孩子,便觉那些羔羊,都无滋味。凡有人来的,都一概谢绝不受,只将陶榔儿献来的尽心受用。一日三,三日九,麻叔谋只为贪这些口腹,到与陶榔儿做成了一个相知。但是陶榔儿来时,必定要留茶留饭,营门上也“老爷既肯开恩,真是重生父母。这蒸羊羔,小人便蹈汤赴火,也要日日寻来上献。”麻叔谋大喜,便叫左右进来,暗暗传令与众丁夫,下马村地方,河须横开一曲,不许挖动陶榔儿的祖坟。正是:

既忍食人子,何难背君旨?

东海掘波涛,不足赎其死。

陶榔儿既得保全祖坟,便千恩万谢的辞出。回到家中,与柳儿、小寿说知,弟兄三人,欢喜不尽。只是每夜里竭力去偷盗孩子来报恩。先叫人去偷,一时偷不来,便自家去偷。先只在近村去偷,近村偷完了,便远村去偷。或招穷人偷了来卖,或着人四处去买。

可怜宁陵县,以至睢阳,这一路乡村市井,三四岁的小孩子也不知被他偷盗了多少。这家不见了儿子,那家失脱了女儿,处处含冤,村村抱怨。初犹不知下落,后访知是陶榔儿盗了献与麻叔谋,都恨不可言,也有到县中告状鸣冤的,也有到郡中公呈出首的,也有约齐了众人,打到陶榔儿家中的。被害之家纷纷攘攘,陶榔儿着了忙,只得求麻叔谋做主。

麻叔谋大怒道:“几个刁民,焉敢如此横行!莫说偷孩子没有形迹,便吃了几个孩子,待要怎么?”便叫拿帖子到郡县中去讲,郡县都晓得麻叔谋是炀帝的宠臣,谁敢不依?只得转将这些告状的百姓拿去,打的打,夹的夹,问罪的问罪,弄得哭声遍地,怨气冲天。正是:

天下只权势,为官谁得情?

明知冤与屈,犹自重加刑。

众百姓受苦不过,大家齐说道:“我们儿女被他盗去吃了,还要受苦楚问罪,天理难容。郡县料敌他不过,除非到皇帝面前鸣冤,方得个明白。就拚一死,也说不得了。”遂三三五五,都相聚往东京去告御状。

麻叔谋闻知此信,心下也有几分追悔骇怕,争奈骑在虎背上下来不得,只得忍着肚痛,收拾了白金千两,写书一封,差心腹家人黄金窟,到东京来弥缝此事。因吩咐他道:“虎贲郎将段爷,现为中门使,掌管四方章奏。他与我平素交厚,你可将此书并礼投上,就说宁陵县百姓要阻挠河工,妄造诬言,毁谤上官,今进京来告御状,求段爷千万为情,不要奏上。段爷若承应了,我就将天下的孩子吃完了,这些百姓也没法奈何。”

黄金窟领了主人之命,连夜望东京而来。到了段达私宅前,先将空书投上。段达接书,看知来意,又见写着白金千两,便将黄金窟叫人后堂。黄金窟见了段达,忙磕了一个头,随将白金铺在地上说道:“家爷因一路民刁,开河甚难,久失口候,今聊具代仪些须,以表敬意,望老爷笑纳。”

段达道:“你家老爷开河辛苦,我时常想念,正愧无以为情,如何到以厚礼见惠?就是书中所说的这些小事,你老爷与我们这等相厚,自然要用情,如何好收礼的?”黄金窟道:“薄礼不足展敬,望老爷勿拒。只是这些刁民若得重处一番,便是老爷的厚恩了。”段达想一想说道:“我若不受礼物,你老爷到转疑心,我且权收下,你回去多拜上老爷,只管放心开河前去,凡事都在我身上。莫说几个百姓的御状,就是参劾的表章,也不与他传上。”黄金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浅。”段达一面叫人收礼,一面叫管待黄金窟酒饭,一面打发回书。黄金窟领了回书,竟到宁陵县来,回复麻叔谋,不在话下。

迟了两日,只见宁陵与睢阳的百姓,乱纷纷都到东京来,御状就似雪片一般,都是告麻叔谋蓄养大盗陶榔儿,偷盗孩子作羊羔蒸吃,一路被盗孩子三五千人,白骨如山,惨莫可言,伏乞追究等情。

段达收了御状,随叫众百姓来审道:“麻爷乃朝廷大臣,焉肯为此惨毒之事?皆是你这起刁民,要阻挠河工,故造此诬言毁谤。”众百姓道:“小人们乃穷乡下邑的百姓,又无坟墓田地与河道相碍,何苦要阻挠大工?小人们只为自家的儿女受此惨祸,故来鸣冤。”段达道:“胡说!两三岁的孩子,日间必有人看管,夜间必有父母同寝,如何得能家家偷去,就偷了三五千人?这等诬言,不问可知。若不严治,刁风愈长。”遂不由分说,将众百姓每人毒责四十,解回原籍问罪。正是:

世法陂如此,人心惨莫言。

乾坤空浩大,无处吐民冤。

不知众百姓毕竟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