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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艳史』第十回 东京陈百戏 北海起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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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09

词日: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无他。问君何事,苦苦竞繁华?试想江南富贵,临春与结绮交加。到头来身为亡虏,妻妾委泥沙。何似唐虞际,茅茨不剪,饮水衣麻。享芳名万载,其乐无涯。叹息世人不悟,只知认白骨为家。闹烘烘,争强道胜,惟识眼前花。

——右调《满庭芳》

却说字文恺与封德彝领了造离富的旨意,在江都一带地方,骚搅的郡县烦疲,人民愁苦。道路上日夜闻呼号之声,不是搬砖,就是运木。宇文恺犹嫌迟缓,与封德彝商议,又于东京点出二百员官吏,分头催督地方,如有迟延,便指名参奏处死。

苦的郡县官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起初只点精壮人夫做工,后来点完丁不够,只得将老老幼幼,妇人女子,都点了来搬运泥土。任是穷乡下邑,也无一人得免。精壮的还打熬得几日,可怜那些老幼妇女,如何受得这般苦役?不两日,便死了无数。再两日,又死了无数。不月余,死亡的填街塞巷,到处哭声不绝。郡县官看了伤心惨目,无法区处,只得叫百姓就将装木料的车辇,先将尸骸栽到荒郊野外去埋。争杂死亡相继,埋了一发,又是一发。可怜东至成皋,北至河阳,这一路上抬尸骸的与抬木石的,相伴而行。正是:

从来土木伤民命,不似隋家伤更多,道上死尸填作路,沟中流血漾成河。

哭声遍野何时绝,怨气冲天不可磨。

试问筑成官馆后,君王玉辇几经过?

宇文恺与封德彝日夜坑民起造官馆不题。

却说炀帝自到显仁官,车驾便日日在东京游幸,花如锦绣,酒若渑河,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说不尽君王的行乐。原来隋家天下亏了文帝节省之功,各处皆兵精粮足,君臣又励精求治,放外国的胡夷畏威怀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

这一年诸国差来的酋长,晓得炀帝在东京受朝,便一个个都到洛阳来进贡。炀帝见各国来朝,心中大喜。欲要夸张富贵,暗暗传旨:不论城里城外,凡是酒馆饭店,但外国人来饮食,俱要将上好酒肴供他,不许取钱。又命有司将御街上的树木,都以锦绣结成五彩,端门街一带,俱要娇歌艳舞,盛陈百戏,使外国见天朝的富胜。

百官领旨,真个在端门街上,搭起了无数的锦篷,排列了许多的绣帐,令众乐人,或是蛮歌,或是队舞。有一处装社火,有一处踩高跷,有几个舞柘板,有几个攒百戏。滚绣球的团团而转,耍长竿的高人青云,软索横空,弄丸夹道,百般样的技巧,都攒簇在五风楼前。虽不是圣世风光,倒也热闹好看,御街上的游人推挤不开。

真个是:

楼前百戏竞争新,傀儡当场妙入神。

柳外漫夸台阁好,花前还有舞蛮人。

外国人一一看了,都惊讶道:“中华如此富丽,真天朝也。”三三五五,成群游赏。也有到酒肆中饮酒的,也有到饭店中吃饭的,拿出来都是美酒佳肴。吃完了与他钱时,都说道:“我们中国丰饶,这些酒食都是不要钱的。”外国入都欢喜道:“原来中国的风俗这等有趣。”便来来出出,酒饮了又饮,饭吃了叉吃,这几个醉了,那几个又来;那几个饱了,这几个又到。就如走马灯一般,不得个断头。

炀帝在端门楼上,听见外国人欣羡中国,满心欢喜道:“耍得这些外国人甚畅。”谁知外国人到恣心观览,落得受用。游了两日,炀帝暗暗差人问道:“汝外国亦有中华这等富盛么?”只见外国人有几个狡猾的出来答道:“俺们外国虽无这等富盛,却都饱食暖衣,不像中国有没衣穿的穷人。”随将手指着树上的彩子说道:

“这东西舍与那些穷人穿穿也好,拴在这树上何用?”说罢大家都嘻嘻的洒笑而去。

差人报知炀帝,炀帝大怒道:“外国焉敢讥诮天朝!”便要杀这些外国人。众官慌忙劝道:“外国跋远而来,若因一言不逊,便将他杀了,只道陛下无容人之量,恐阻他们向化之心。”炀帝忿怒半晌,方才准奏。随传旨赐宴,一概遣归。后人读史至此,有诗感之日:

曾闻修德远人来,未见此朝只逞财。

可惜东京好风景,却将饮食与人情。

炀帝受朝之后,心愈满,志愈骄。不多时,又将一所显仁官游厌了,遂命驾还西京。回到宫中,萧后接住说道:“陛下在显仁官游览甚畅,亦念妾深官寂寞否?”炀帝道:“朕岂不思与御妻同乐,但恨路远往来不便。”萧后道:“这般说,则妾再不能到东京矣。”便惨然不乐。炀帝道:“御妻休恼,这有何难?东京显仁宫不过是几间宫殿,无甚好处,朕已厌游。明日在显仁宫旁边选一块宽大地方,另造一所苑囿,朕与御妻索性迁到东京朝夕游赏,有何不可。”萧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陛下之恩不浅。”遂排宴与炀帝接风。二人欢宴了一夜不题。

次日炀帝坐在便殿中,宣虞世基商议道:“显仁官虽则华丽,不过高房大殿,只好朝接四方。若论游览,毕竟还是有山有水,或亭或榭方妙。朕嫌西京太朴,欲迁都东京,须另造一所苑囿,以备宸游。内中要叠石为山,凿地为湖,可以泛舟而嘲风弄月,可以着屐而饮酒赋诗。朕万机之下,与卿等畅游其中,亦是快事。卿可到彼选择胜地,专督其事。”

虞世基奏道:“造苑以寓蒐苗,乃天子盛举。愧臣菲才,恐制度不足以当圣意。”炀帝道:“卿才足胜此任,不必过谦。”虞世基领旨而出。随往东京选择地方。

周围踏看,惟有城西一带宽广空阔,可以起盖。遂丈量了大小,看定了形势,回奏炀帝道:“臣选得显仁官西一块基址,地势丰厚,尽堪起造苑囿。若将上面民房拆去,周围足有二三百里宽阔。”

炀帝道:“如此宽阔,何以制造?”

虞世基道:“以臣愚见,南半边可分东西南北中挖它五个湖,每湖要方圆十里,四周尽种奇花异草。湖旁开几条长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两边尽要桃花夹岸,杨柳分行。再造些龙舟风舸,以各宴游。向北这半边,地势宽旷,可掘一个北海,周围要四十里为圆。凿渠与五湖相通,海中间可造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就像海上的三神山一般。山上多造楼台殿阁,四围掩映,山顶要高出百丈,东京的箕山、颍水便可一览而尽,又可回眺西京,又可以远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间却造正殿,海北一带可委委曲曲凿一道长渠,引接外边的活水,随湾就湾,俱要萦洄婉转,曲通于海。傍渠胜处便造一院,一带可造十六院,院中俱填实美人,以备洒扫。臣鄙见若此,伏乞圣旨裁定。”

炀帝听毕,抚掌大喜道:“卿之调度,井井有条,深得朕心矣!卿可先去火速盖造。朕随即迁至东京,以观落成。”虞世基道:“乞赐一名,以便号召天下。”炀帝道:

“地方既在显仁宫西边,就叫做西苑罢。其余湖院,候盖完了,朕再制名。卿可尽心竭力,务要精丽,不得苟简,以辜朕望。”

虞世基领旨,随即会同各有司,先将地上的民房拆毁,也不论是田是地,也不管种桑种麻,一概俱着人夫锄去。可怜这二百里内的居民,就如遭水淹火烧一般,好好的一个家当,都尽行没了,只得抱男携女,哭啼啼各处去逃生。虞世基就如秦始皇筑长城,先叫人打起这二百里苑墙;又如夏禹王治水,又叫人掘了这五个湖、一个北海、一条长渠;又像五丁力士开山,又像女娲氏炼石补天,海中又叫人一篑篑堆起了三座大山,苑当中又造起一座大殿,渠旁又造了十六所宫院,四下里又造了千百间的楼阁亭台,湖海中又制了无数的龙舟风舸。苑墙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

五湖北海,俱以青石剥岸。长渠彻底,俱以五色石砌成。清泉映带,水面上俱漾成五彩。三神山都用长峰怪石,叠得嶙嶙峋峋,就像天生的三座石山,一毫不似人力筑成。台榭尽是奇材异料,金装玉裹,浑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无一事一物,不是穷天下之美。又传敕令各郡县地方,凡有花木禽鱼,俱要进贡至京。不几时,普天下的奇花异草,走兽飞禽,都从驿地里献入东京。就是西京上好之物,也都移来,把—个西苑填塞的桃成蹊,李列径,梅绕屋,柳垂堤,仙鹤成行,锦鸡作对,金猿共啸,青鹿交游,就像天地间开辟生成的一般。只苦了四方的百姓,拖累的膏血淋漓。

这一场土木之工,也不知耗费多少钱粮,也不知坑害多少性命,方得完成。

虞世基造完了,便表请炀帝亲临来看。原来炀帝为人性急,此时已同萧后带合官妃妾,迁到东京,专等西苑功成。这一日,正在显仁宫与萧后看花饮酒,忽见虞世基来请,满心欢喜,便撇了萧后,飞辇到西苑来看。到得苑中,只见五湖荡漾,北海汪洋,三神山佳气嶙岣,十六院风光淡爽。各处俱制造得精美富丽,真个是九洲仙岛,极乐琼宫,不似人间富贵。怎见得?后人有诗,单道这五湖之妙云:

五湖湖水碧浮烟,不是花围便柳牵。

常恐君王过湖去,玉箫金管满龙船。

又有诗单道这北海之妙云:

北海涵虚混太空,跳波逐浪遍鱼龙。

三山日暮祥云合,疑有仙人咫尺逢。

又有诗单道这三山之妙云:

三山万叠海中浮,云雾纵横十二楼。

莫讶移来人世里,若无仙骨亦难游。

又有诗单道这长渠之妙云:

逶迤碧水绕长渠,院院临渠花压居。

不是官人争斗丽,要留天子夜回车。

又有诗单道这楼台亭榭之妙云:

十步楼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锦围屏。

传宣半夜烧银烛,远近高低灿若星。

炀带一一看了,满心欢喜道:“此苑造得大称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

“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灵,小臣何功之有?”炀帝问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奏道:“微臣焉敢擅专?伏乞陛下裁定。”炀帝遂命驾到各处细看了,方才一一定名。你道俱是何名?

东湖因四围种的都是碧柳,又见两山的翠微与波光相映,遂名为翠光湖。

南湖因有高楼夹岸,倒射日光人湖,遂名为迎阳湖。

西湖因有芙蓉临水,黄菊满山,又有白鹭晴鸥时时来往,遂名为金光湖。

北湖因有许多白石若怪兽,高高下下横在水中,微风一动,清沁人心,遂名为洁水湖。

中湖因四周宽旷,月光照人,宛如水天相接,遂名为广明湖。

第一院,因南轩高敞,时时有蘸风流人,遂名为景明院。

第二院,因有朱栏曲屈,回压琐窗,朝日上时,百花妩媚,遂名为迎晖院。

第三院,因有碧梧数株,流荫满院,金风初度,叶叶有声,遂名为秋声院。

第四院,因将西京的杨梅移人,开花若朝霞,遂名为晨光院。

第五院,因酸枣邑进玉李一株,开花虽白,丽胜霞彩,遂名为明霞院。

第六院,因有长松数株,俱团团如盖,罩定满院,遂名为翠花院。

第七院,因隔水突起一片石壁,壁上的苔痕纵横,就如天成的一幅画图,遂名为文安院。

第八院,因桃杏列作锦屏,花茵铺为绣褥,流水鸣琴,新莺奏管,遂名为积珍院。

第九院,因长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许多细细的波纹,日光一映,都射人帘栊之内,连枕蕈上都有五色之痕,遂名为影纹院。

第十院,因四围都是疏竹环绕,中间却突出一座丹阁,就像风鸣一般,遂名为仪风院。

第十一院,因左边是山,右边是水,取乐山乐水之意,遂名为仁智院。

第十二院,因乱石叠断出路,惟小舟缘渠方能人去,中间桃花流水,别是一天,遂名为清修院。

第十三院,因种了许多祗树,尽以黄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遂名为宝林院。

第十四院,因有桃蹊桂阁,春可以纳和风,秋可以玩明月,遂名为和明院。

第十五院,因晚花细柳,凝荫如绮,遂名为绮荫院。

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绕屋,楼台向暖,凭栏赏雪,了不知寒,遂名为降阳院。

长渠一道,适逢如龙,楼台亭榭,如鳞甲相似,遂名为龙鳞渠。

海中诸山及各处亭台,炀帝都一一评品,定了名字。

虞世基奏道:“这五湖十六院,得陛下救赐了佳名,更觉增胜。但每院中须得宫人百名,美人二十名,陛下常时宠幸的有爵夫人一位,掌管院事,陛下幸临,方才有人承应。若没有官人美女,陛下游览时如何得有兴趣。”炀帝大笑道:“若不要与佳人行乐,要此山水楼台何用?卿不须虑。数月前朕已差许廷辅往选矣,想不日可至也。”虞世基道:“陛下举动,何其神速。”炀帝笑道:“及时行乐,安可缓耶!”虞世基道:“美人既选,则苑中百事俱备矣。”炀帝道:“苑中百事虽备,还有苑外这条御道,高低倾圮,乘舆不便往来,卿何不一发收拾好了,以奏全功。”虞世基道:“大工已成,这条御道不过一二里,有何难哉!既奉明旨,不一月便当告竣。”炀帝大喜,遂赐宴留饮,只吃到日幕方散。

炀帝比及到宫,许廷辅已选有千余美女,都纷纷的献人官来。炀帝仔细一看,见个个都是欺桃赛杏的容颜,笑燕羞莺的模样,喜得满心乱痒,无处去挠。随同萧后尖上选尖,美中求美,选了十六个形容窈窕、体态幽闲,有端庄气度的,封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又选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柳娇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她学习吹弹歌舞,以备侍宴。其余或十名,或=十名,或是龙舟或是风舸,或是楼台,或是亭榭,都一一分散开了。又于后宫中发了无数的宫人,到西苑来凑用。又升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叫他专管出入启闭。不一时,将一个西苑内填塞的锦绣成行,绮罗逐队。

那十六院夫人,既分了富院,一个个都思想要君王宠幸,在院中尽铺设起琴棋书画,打点下风管鸾笙,恐怕炀帝不时游幸。这一院烧龙涎,那一院就燕风脑;前一院唱吴歌,后一院就翻楚舞;东一院作金齑玉脍,西一院就酿仙液琼浆,就像石崇与王恺斗富一般,各院中争华竞靡,百样安排,只博的炀帝临幸时一刻喜欢,再一次便就厌了,又要去翻新立异。正是:

宫中行乐万千般,止博君王一刻欢。

终日用心裙带下,江山却送别人看。

十六院夫人争尚华侈不题。

却说虞世基领了开御道的旨意,便鸠集工匠,连夜开修这条御道。自显仁官开起,直开至西苑,有一二里远近,四五丈开阔。先以黄泥填实,又将石灰铺平,上面却将白石砌面,石上都细细凿了蟠龙舞凤的花纹。又将青石凿成栏杆,列在两边。

栏朴外,都种参天的长松高柳,一路路翠碧交加,阴阴森森其实可爱。又在半中间盖一所四方八而的驻跸亭,将到西苑又造一座迎仙桥,一路树里面又造许多营房,与侍卫的军士们歇宿。因恐怕炀帝不时游幸,军土们昼夜俱不敢还。那些宫旗禁旆,从绿树影里漾出来,红飞彩映,绣簇朱翻。真个是:

红旗夹道迎仙掌,绿树分行引紫微。

莫道五云才咫尺,君王行处六龙飞。

御道开完,虞世基便请炀帝来看。炀帝看了,满心快畅道:“非卿高才,如何得一一皆称朕心。合当以美官酬卿之劳。”遂命加升虞世基为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辞谢道:“此皆奉陛下之命,微臣不过效犬马奔走之劳,焉敢受此大位?”炀帝道:

“不必推辞。朕还有事与卿商量,不知卿可为朕出力?”虞世基道:“陛下有何事命臣?臣虽菲才,愿效一得之愚。”

只因君臣这一商量,又不知费天下多少钱粮,害天下多少性命。这正是:

得陇还思蜀,为君复望仙。

要人心满足,除是盖棺年。炀帝与虞世基不知毕竟又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