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自序
-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嬛
-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愤欲分居
-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迎伴留痕
-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寻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伶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灭余痕
-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婉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
- 第九十五回 强夺珠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 第九十八回 院宇见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宵
- 第一百一回 两老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金粉世家』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本章共 7.37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俗言道:等人易久。其实燕西等凤举,也不过二十分钟罢了。老远地看见他跑回来,高举着两只手嚷道:“清秋回来了,清秋回来了,我们快回去吧。”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一怔。梅丽听到,却不由得站起来,连跳了两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燕西等凤举走近前来,才低声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你在电话里听清楚了吗?”凤举道:“我哪有那么糊涂,连在电话里听这两句话,都听不清楚吗?”燕西道:“她是怎样回去的呢?”凤举道:“在电话里,何必问得那样清楚呢?我们不是马上要回去吗?等着回去再谈,也是不迟吧?”梅丽连连将脚顿了几下道:“走走!我们快回去。”说着话,已是跳到亭子外长廊下栏杆边去。凤举道:“看你忙成这个样子,你比燕西还急呢。”于是会了茶账,匆匆地走出园来。大家坐上汽车,凤举对梅丽道:“大约回家之后,首先和清秋谈起来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把我们向茶房探听消息的话,说个有头有尾。其实她跑出来又回家去,怪难为情的,你对她还是少说话吧。”燕西道:“为什么少说?这种人给她一点教训也好。”梅丽道:“你这人说话,也太心肠硬着一点吧?我们为着寻她的下落,才到城外来的。我们原来的目的,不过是要知道人家的死信,于今不但人没有死,而且还是活跳新鲜地回来着,比我们原来的希望要超过几倍去了。你怎么倒反是不高兴?难道你不乐意她回来吗?”燕西淡淡笑了一声,并不说什么。梅丽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当然是不愿意她回来的了。但是据我看来,绝不是没有办法回来的,回家之后,你看到人家的态度再说吧。”燕西依然是不作声,又淡淡地一笑。汽车到了家口,梅丽一进大门,见着门房就问道:“七少奶奶是回来了吗?”老门房倒为之愕然,望了梅丽发呆道:“没有呀,没有听到说这话呀。”梅丽道:“怎样没有?刚才我们在颐和园,家里打电话把我们找回来的呢。”门房道:“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若果然有这一件事,除非是我没有看见。”梅丽再要问时,燕西和凤举已经很快地走进大门,直向上房而去。梅丽也是急于要得这个消息,直追着到上房来,早听到凤举大声道:“怎么和我们开这样大的玩笑?”梅丽走到金太太屋子里看时,屋子里许多人,凤举手上捧了一张信纸在手上,围了七八个人在那里看。梅丽也向人缝里一钻道:“看什么?看什么?”凤举道:“别忙,反正信拿在我手上是跑不了的,你等着瞧吧。”梅丽既看不到,又不能伸手来夺,却很是着急。金太太在一边看到,便对凤举道:“你就让她看一看吧。这一屋子人,恐怕要算她是最急的一个了。”凤举咳了一声,便将那信摊在茶几上,牵了梅丽的袖子,让她站近前来,笑道:“干脆,你一个人念,我们大家听,好不好?”梅丽道:“我念就我念吧。”于是她念着道:
燕西先生文鉴:西楼一火,劳燕遂分,别来想无恙也。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秋对于欣然者,固无所用其不怿,而对于骇然者,亦终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谓我逃世,不知者谓我将琵琶别抱也。再四思维,于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拟携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于昆明湖畔,
觅一死所。继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鱼之殃。况吾家五旬老母,亦惟秋一点骨肉,秋果自尽,彼孑然一身,又何生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连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窃所不忍也。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决。凡人之求死,只在最初之五分钟,此五分钟犹豫既过,勇气顿失,愈不能死。于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迹女友之家。一面函告家母,约予会见。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陈以利害,谓合则在君势如仇敌,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乐耳,乃为旧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义,行尸走肉,断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门,则是宣告我无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梅丽将信念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信前半段,也就沉痛极了,真也不用得向下念了。”凤举道:“这不是讲《古文观止》,要你看一段讲一段,大家还等着听呢。”说着,便要伸手过来,将信拿过去。梅丽按住了信纸道:“别忙别忙,我念就是了。”于是念道:
家母见秋之志已决,无可挽回,于是亦毅然从秋之志,愿秋与君离异,以另谋新生命。惟是秋转念择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为君实不德,秋扇见捐,不知者以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则读书十年,所学何事?夫赵孟所贵,赵孟能贱之,本不足怪。然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后,尚何颜以“冷清秋”三字,以与社会相见乎?因是秋遂与母约,扬言秋已步三闾大夫后尘,葬身于昆明湖内,从此即隐姓埋名,举家而遁于他方。金冷婚约,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问。至携一子,为金门之骨肉,本不
应与同往。然而君且无伉俪之情,更何有父子之义?置儿君侧,君纵听之,而君所获之新爱人,宁能不视此为眼中钉,拔去之而后快耶?与其将来受人非种必锄之举,则不如秋保护之,延其一线之生命也。俟其长大,自当告以弃儿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赘疣,当尚有机缘也。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来,抚秋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报,会当衔结于来生。此外妯娌姊妹,对秋亦多加爱护,而四姊八妹,一则古道热肠,肝胆相照,一则耳鬓厮磨,形影相惜。今虽漂泊风尘,而夜雨青灯,每一回忆,宁不感怀?故秋虽去,而寸心耿耿,犹不免神驰左右。顾人生百年,无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为念可也。蓬窗茅户,几榻生尘。伏案作书,恍如隔世。言为心声,泪随笔下。楮尽墨枯,难述所怀。专此奉达,并祝健康!
冷清秋谨启
梅丽将这封信一口气念完,念到最后一段,大家觉得清秋的文笔,固然不错,就事论事,也说得很沉痛。凤举首先道:“我算今日领教她的笔墨,真是看不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有这样好的文字,前途实在未可限量。大家都说她汉文有根底,我也没有去十分注意,于今看起来,很是名副其实。老实说一句,目前的人,恐怕还没有谁赶得上她?”玉芬坐在一边,就插嘴微笑道:“大哥一抬举人,又抬举得太过分一点了。固然像我们这种人,自然是学识浅陋,赶不上人家。可是大哥和二哥的国文,都是很好的……”金太太不等说完,便皱了眉道:“管她文章好不好,不是现在所要讨论的事情。”说着,便向凤举道:“我接着这封信,自己真愣住了大半天,不用提心里多么难受。知道的呢,不过说是燕西夫妻感情不好,她不愿在我们家;不知道的,倒以为是我们这一大家人,不能容物,硬把人家挤着跑了。别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这一封信,辗转传到新闻记者手上去了,老实不客气给我们发表出来,这让我承认是不好,否认也是不好。”凤举道:“这倒不必去过虑。她这信上,明明说着自己隐姓埋名,要另去找新生命,分明是一种秘密行动。若是把这信公开出来,试问又从哪里去秘密起来?”金太太道:“这话也难说,她若是为泄愤起见,也许牺牲她自己的成见,宣布出来,和我们干一下子。”玉芬心里有一个“对”字,冲口要出。她感觉很敏捷,想到刚才插嘴说了两句话,已经碰了一个大钉子,现在怎好又去多嘴?因之嘴唇皮只动了一动,这个“对”字又忍回去了。金太太坐在屋子里说话,眼光是不住地四处射着的,尤其是对于玉芬,那目光是常常地照顾着。玉芬欲言又止的情形,正好是看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玉芬道:“我很赞成你的话,不过照她为人,不至于这样。所以我要说,又忍回去了。”金太太未答言,点了点头。这时,大家对于这封信,都不免有一番议论。玉芬见大家都有点惋惜的意思,她未便独持异议,也皱了眉毛,装出苦脸子来。金太太侧着身子,坐在藤椅子上,只是不言语,默默静坐,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泪来了。凤举叹道:“你又何必伤心?连老七他自己,还看得十分平淡呢。”金太太摇了摇头道:“我倒不是这样想。”佩芳道:“我明白,你是舍不得一个小孙子。”金太太道:“当然也有一点,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原因。”说着,两手抄在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便将眼光射到燕西身上。燕西知道母亲有十二分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不满意的是哪一点?却不能猜中,自己只好避开母亲的眼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两脚不住地在地上颠抖着,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金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管不着,反正是大家要散的,与其将来闹得不可收拾,再来散家,倒不如早早地散场,大家落个好来好去。”大家听金太太如此说着,都不敢作声,默然坐着。金太太站起来,将那纸长信,拿到手上,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递到燕西手上道:“这个交给你吧,你也好留着做一个纪念。”说毕,又冷笑一声道:“这算是白家小姐战胜了,你可以把这信给她看看,只要她相信了,也就是你一个升官发财的一重保障。”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红上一阵,搭讪着笑道:“你说这话,我受得了吗?”金太太不说什么,又是一阵冷笑。凤举料着金太太动了慈善心,燕西若是不离开,还是有许多话要说他的。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在颐和园那一分子跑法,想必是很累,这也应该休息休息去了。”
燕西会意,搭讪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回书房去了。心里想着,这样一来,人既不曾死,婚姻又脱离了关系,总算如释重负。她自己愿意写这信和我脱离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对她不住的。只是自己第一个儿子,白白是让她带走了,心里总不能完全抛得下。但是留了儿子,其实也不能不留他的娘,崭新的人物,牺牲个把儿女,又值得什么放在心上?他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样想着的,于是突然立住了脚,连顿两下,表示他不以为意的决心。就在这时,书房门悄悄地有人推了开来,略听到一些响声。燕西心里正在不耐烦的时候,于是用脚一顿,立刻将身子一扭道:“又是谁进来捣乱?”说时,一回头,瞪了两眼。但是这一回头之下,却是梅丽。自己还没有放出笑容,改去怒容,梅丽已是不耐烦,将嘴一撇道:“干吗对我们生这样大气?我不是来说你什么的。”燕西笑道:“请进来吧。我真不知道是你,我一个人在这生闷气呢。”梅丽道:“我倒不管你生闷气不生闷气,我心里搁不住事,有话就要来报告你一声。听二嫂说,她的房子已经看好,也许两三天之内,就要搬走了。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怪不好受似的。”燕西道:“什么?他们就要搬走吗?怎么这样子地快?”梅丽走进屋来,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个东西,你能都带到外国去吗?当然是留下的了。这几架书格子,我都很欢喜,你就送给我吧。”燕西道:“这又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怎么让我送给你?”梅丽点点头道:“这算你说了句公道话,可是我听到说,各人院子里的东西,都归各人搬去,有的嫌不够,还争着要这样要那样。”燕西道:“咳!让他们去争,让他们去分吧。家都散了,抢夺这些木器家具,又有什么用?你要这书格子,你就连这些书都可搬了去。我反正是个不读书的人,又要这些书做什么?”梅丽点头笑道:“你这倒干脆,表明态度是不要书本子。”燕西两手一撒道:“你想,从前有的是机会去读书,我都耽误掉了。到了现在,自己要去经营饭碗问题了,哪里还有工夫读书?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为人?我在你面前还要个什么虚面子?”梅丽道:“这倒也说得是。不过你现在也不必烦恼,你受着拘束的事,算是完全解除了。以后你一个大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天下之大,一个人到哪里去混不到饭吃?我跟你计划着,晚上可以在饭店里跳舞。睡到下午两三点钟起来,公园里也好,戏馆子里也好,混到六七点钟,上小馆子吃晚饭。吃完晚饭,上电影院瞧电影,到了十一二点跳舞场上,正是热闹……”燕西皱了眉道:“你干吗也学了这样一张贫嘴?”梅丽道:“我是贫嘴?就算我贫嘴吧,我猜着这样浪漫的生活,你总是愿意过的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里来了。
二姨太见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些怒色,便道:“你又是和谁生气?”梅丽撅了嘴道:“别提了,我心里有二十四分不痛快呢。”二姨太道:“咳!你倒喜欢管那些闲事,准是清秋的事,你瞧着又有些不顺心了。你管得着吗?”梅丽道:“也不光为这个,你瞧,二哥的房子看好了,马上就要走,自然,别人也是要走的。今天说散伙,明天说散伙,这可真要散伙了。”二姨太坐在一张藤椅上,是半躺着的,头枕在椅靠上,眼望了梅丽,半晌不作声。梅丽道:“你又什么事发愣?”二姨太将头点了一点道:“你说我老实,可是你也够老实的了。不散伙怎办?难道我们还顾全得了不散伙吗?”梅丽道:“谁又说能顾全得了?不过我瞧着,心里怪难受的。”她说着,也就在对面一张藤椅子上坐下了。母女二人,彼此对面默然坐着,静默了好久。二姨太因是斜躺着的,目光斜射在对面墙壁上一张二人合拍的半身相片,只是出神。那相片的胶纸,都变了黄色,人影也有些模糊,年月可知了。梅丽也回头看时,是父母二人的合相。二姨太见她目光也回过去,因用手一指道:“你瞧,这是我初嫁你父亲时候的一张相片。那个日子,你父亲刚从外国回来,老太爷也还在世,门面比这些年还阔多了,因为你祖父是个总督,和现在的巡阅使差不多呢。”梅丽道:“这和这张相片,又有什么关系呢?”二姨太道:“自然有关系呀。你祖父除了收房的丫头不算,一共有五房姨太,你瞧是多不多?真也是怪事,可就只添了你伯父和你父亲两个。你伯父三十几岁,就过去了。只剩你父亲一个,而且他真也有些才学,上人是怎样的疼爱,那就不用说。可是你父亲倒不像你那些模糊虫哥哥,玩笑虽是免不了的,正经事也是照样子办。讨我的时候,老实说,你那位母亲是不高兴的。无奈上面一层人,就是多妻的,她也没法儿反对。祖老太爷自然也看出了这番情形,听说在你那位母亲面前,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索性让我进门的时候,还行了一大套礼节。末了,就是照这张相。祖老太爷的意思,就是说他做主替你父亲讨二房的,不让你母亲压迫我。我年轻的时候,就不知道什么叫脾气,你那母亲,看我也是很容易说话的,也就不怎样和我为难。那个时候,你大哥二哥,都在英国留学,其余的都在家里,燕西还只两三岁呢。一家的小孩子,你父亲和你母亲是很和气的,我又不多一丁点事,所以家里头大家只是找法子享福,不知道什么叫闹气。后来小孩子大了,人口多了,不是这个瞧着那个,就是那个瞧着这个,只要瞒了上面两个人,就什么事也干得出来。这样的闹,至少至少有五年了。我老早就猜着,好不起来,现在看起来,也是疖毒破了头了。”梅丽道:“照你这样说,散伙倒是应该的。”二姨太道:“也不能说是应该的。不过有你父亲在,大家坐着享福,还有些不耐烦,于今不能坐着享福了,有这个家庭呢,少不得大家要负一份责任。你瞧谁是肯负责任的?谁又让谁不负责任?恐怕会闹得大家刀枪乱起吧?从前就是燕西没有办法,现在清秋走了,他可以靠白家这条路子去找出身,也是不要紧的了。”梅丽道:“人家最忌讳的是这个,别说了。”二姨太道:“说也没有什么,反正这是公开的事。”梅丽道:“公开也好,秘密也好,反正摊不到我们头上来说。”二姨太道:“咳!说是不必说。可是我们一家人,总望一家人好,闹到这步田地,谁也是好不了,我们心里当然是难受。我早知道就不能有什么好结果的,那天吞鸦片,你们让我一闭眼睛,睡了过去,是多么的好。偏是你们又想法子把我救了过来。”梅丽撅了嘴道:“你这话倒说得好,让你一闭眼睛,睡了过去,那么,把我扔下来,我又怎么办呢?”二姨太道:“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别人我就管不着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不死,你的事情,我哪里又管得着呢?”梅丽听了这话,望了她母亲一会儿,并不作声,意思好像不明白母亲命意所在。打算要问一句是哪件事没让母亲管?然而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母亲误会到什么自由不自由上面去,对答上也更感到困难,就不如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