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自序
-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嬛
-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愤欲分居
-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迎伴留痕
-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寻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伶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灭余痕
-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婉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
- 第九十五回 强夺珠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 第九十八回 院宇见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宵
- 第一百一回 两老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金粉世家』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本章共 1.05 万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过了几天,各方参与展览的作品,陆续送到。展览会的地点原定了外交大楼,因洋气太甚,就改定了公园,将社稷坛两重大殿一齐都借了过来。这美术里面,要以刺绣居多数,图画次之,此外才是些零碎手工。各样出品,除了汉文标题而外,另外还有一份英文说明,这英文说明,就是卫璧安的手笔。这种说明,乃是写在美丽的纸壳上,另外将一根彩色丝线穿着,把来系在展览品上。卫璧安原只管做说明,那按着展览品系签子,却另是一个人办的,及至由筹备处送到公园展览所去以后,有一个人忽然醒悟起来。说是那英文说明,没有别号头,怕有错误,应该去审查一下。卫璧安一想,若真是弄错了,那真是自己一个大笑话。便自己跑到公园里去,按照陈列品一件一件地去校正。无奈这天已是大半下午,不曾看了多少,天色已晚,不能再向下看,这天只好回学校去。次日一早起来,便到公园来继续料理这件事。到了正午,才把所有的英文说明一齐对好。可是事情办完,人也实在乏了,肚子也很饿了。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辛苦的工作,自己要慰劳自己一下,于是到茶社里玻璃窗下,闲坐品茗,而且打算要叫两样点心充饥。正捧了点心牌子在手上斟酌的时候,忽听得玻璃铮铮然一阵响。抬头一看,只见吴蔼芳一张雪白的面孔,笑盈盈地向里望着。他连忙站起来道:“请进!”便迎到玻璃门前,给吴蔼芳开门。吴蔼芳笑道:“一个人吗?”卫璧安让她落了座,斟了一杯茶送她面前,然后就把对英文说明的事,对她说了。吴蔼芳笑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来替你帮忙了。既然是没有吃饭,我来请吧。”就拿自己手上的自来水笔,将日记簿子撕了一页下来,开了几样点心。卫璧安身上,一共只带一块钱,见吴蔼芳写了几样,既不便拦阻,又不知道开了些什么,将来会账掏不出钱来怎么好?这就不敢把做东的样子自居了。吴蔼芳谈笑自若,一点也没有顾虑到别人。卫璧安先也是觉得有点不安,后来吴蔼芳谈得很起劲,也就跟着她向下谈去。吴蔼芳笑道:“做事就是这样,不可忽略一下。往往为五分钟的忽略,倒多累出整天的工作。好像这回挂英文说明,若是昨日翻译的时候,按照号码也添上阿拉伯字码,悬标题的人,他只照着中外号码而办,自不会错。现在倒要密斯脱卫到公园里来跑了两天,会里人对这件事应该很抱歉的。”卫璧安笑道:“这件事,是我忽略了,应该对会里人抱歉,怎样倒说会里人对我抱歉呢?”吴蔼芳笑道:“惟其是密斯脱卫自认为抱歉,所以昨天跑了来不算,今天一早又跑到公园里来。这两天跑功,在功劳簿上也值得大大地记上一笔。”卫璧安笑道:“我不过跑了两天,在功劳簿上就值得大大记上一笔。像吴女士自筹备这会以来,就不分日夜地忙着,那么,这一笔功劳,在功劳簿上又应该怎样记上呢?”吴蔼芳道:“不然,这个会是我们一些朋友发起的,我们站在发起人里面,是应该出力的。况且我们都有作品陈列出来,会办好了,我们出了风头,力总算没有白费。像密斯脱卫在我们会里出力,结果是一无所得的,怎么不要认为是特殊的功劳呢?而且这种事情办起来,总感不到什么兴趣吧?”卫璧安笑道:“要说感到兴趣这句话,过后一想,倒是有味。这里的出品,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多样。我究竟也不知道哪里有错处?哪里没错处?只好挨着号头从一二三四对起,一号一号地对了去。对个一二百号头,还不感到什么困难,后来对多了,只觉得脑子发胀,眼睛发昏,简直维持不下去。可是因为发生了困难,越怕弄出乱子,每一张说明书,都要费加倍的工夫去看。昨天时间匆匆,倒还罢了。今天我一早就来,来了之后就对。心里是巴不得一刻工夫就对完,可是越对越不敢放松,也就越觉得时间过长。好容易忍住性子将说明题签对完,只累得浑身骨头酸痛。一看手上的表,已经打过了十二点,整整是罚了半天站罪。我就一人到这里来,打算慰劳慰劳自己。”吴蔼芳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听了这一句话,却由心里要笑出来,嗤的一声,一回头把一口茶喷在地上。低了头咳嗽了几声,然后才抬起来,红了脸,手抚着鬓发笑道:“卫先生说的这种话,不由得人不笑将起来,真是滑稽得很。”卫璧安道:“滑稽得很吗?我倒说的是实话呢。我觉得一个人要疲倦了,非得一点安慰不可。至于是精神方面或者是物质方面,那倒没有什么问题。”吴蔼芳正想说什么,伙计却端了点心来了。东西端到桌上来,卫璧安一看,并不是点心,却是两碟凉菜,又是一小壶酒。吴蔼芳笑道:“我怕密斯脱卫客气,所以事先并没有征求同意,我就叫他预备了一点菜。这里的茶社酒馆,大概家兄们都已认识的,吃了还不用得给钱呢。”说时,伙计已经摆好了杯筷,吴蔼芳早就拿了酒壶伸过去,给他斟上一杯。卫璧安向来是不喝酒的,饿了这一早上,这空肚子酒更是不能喝。本待声明不能喝酒,无如人家已经斟上,不能回断人家这种美情。只得欠着身子,道了一声谢谢。吴蔼芳拿回酒壶,自己也斟上了一杯。她端起杯子,举平了鼻尖,向人一请道:“不足以言慰劳,助助兴罢了。喝一点!”卫璧安觉得她这样请酒,是二十分诚意的,应该喝一点,只得呷了一口,偷眼看吴蔼芳时,只见她举着杯子,微微地有一点露底,杯子放下来时,已喝去大半杯了。据这一点看来,她竟是一位能喝酒的人,自己和她一比,正是愈见无量。吴蔼芳笑道:“密斯脱卫,不喝酒吗?”卫璧安道:“笑话得很,我是不会喝酒的。”吴蔼芳道:“不会喝酒,正是一样美德,怎么倒说是笑话?”卫璧安道:“在中国人的眼光看来,读书的人,原该诗酒风流的。”说到“风流”这两个字,觉得有点不大妥当,声音突然细微起来,细微得几乎可以不听见。吴蔼芳对于这一点,却是毫不为意,笑道:“然而诗酒风流,那也不过是个浪漫派的文人罢了。要是真正一个学者,就不至于好酒的。我读的中国书很少,喝酒品行好的人,最上等也不过像陶渊明这样。下一等的,可说不定,什么人都有。像刘伶这种人,喝得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暂,那岂不成了一个废物!”卫璧安道:“吴女士太谦了,太谦了。”吴蔼芳笑道:“密斯脱卫,你以为我也会喝酒吗?其实我是闹着玩。高兴的时候,有人闹酒,四两半斤,也真喝得下去。平常的时候,一年不给我酒喝,我也不想。这也无所谓自谦了,绝没有一个能喝酒的人,只像我这样充其量不过四两半斤而已哩。”卫璧安笑道:“虽然只有半斤四两,然而总比我的量大,况且喝酒也不在量之大小,古人不是说过了,一石亦醉,一斗亦醉吗?”吴蔼芳听了他这话,心里可就想着,原来我总以为他不会说话,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是不会说话了。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就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管是微笑。那店里的伙计,已是接二连三送了好几样菜来。卫璧安心里也想,真惭愧,今天我若是要做东,恐怕要拿衣服作押账,才脱得了身呢。真是有口福,无缘无故地倒叨扰了她一餐。她做这样一个小东,本来不在乎,但是我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卫璧安只管在这里傻想,吴蔼芳却陪着他只管且吃且谈。伙计已是上过好几样菜,最后饭来了。吴蔼芳将杯子向卫璧安一举,笑道:“饭来了,干了吧。”卫璧安连道:“一定一定。”于是将一杯酒干了,还向吴蔼芳照了一照杯。吴蔼芳将饭碗移到面前,把勺子向汤碗里摆了两摆,笑着向卫璧安道:“热汤,不用一点泡饭?”卫璧安道:“很好,很好。”于是也跟着她舀了汤向碗里浸。饭里有了汤吃得很快,一会儿工夫,便是一碗。吴蔼芳见他吃得这样甜爽。便吩咐伙计盛饭。卫璧安碗刚放了,第二碗饭已经送到。把这碗饭又快要吃完,吴蔼芳还只是吃大半碗。卫璧安笑道:“我真是个饭桶了……”吴蔼芳不待他接着把话去解释,便笑道:“我们要健康身体,一定就要增加食欲,哪里有食量不好,有强壮身体的哩?我就怨我自己食量不大,不能增进健康。密斯脱卫在学校里,大概是喜欢运动的吧?”卫璧安道:“谈起运动来,未免令人可笑!我除了打网球而外,其余各种运动,我是一律不行。我也知道这种运动,于康健身体,没有多大关系。”吴蔼芳道:“不然,凡是运动,都能康健身体的。我也欢喜网球,只是打得不好,将来倒要在密斯脱卫面前请教。”卫璧安笑道:“‘请教’两个字是不敢当,无事把这个来消遣,可比别的什么玩意儿好多了。”吴蔼芳道:“正是这样,这是一样很好的消遣。我们哪一天没有事,不妨来比试一下。”卫璧安见她答应来比试,心里更是一喜。便道:“天气和暖了,春二三月比球,实在合适,也不热,也不怕太阳晒,但不知道吴女士家里有打球的地方吗?”吴蔼芳笑着点了点头。说着话,二人已经把饭吃完。伙计揩抹了桌子,又把茶送了上来。二人品茗谈话,越谈越觉有趣,看看天上的太阳光,已经偏到西方去了。吴蔼芳将手表才看了一看,笑道:“密斯脱卫还有事吗?”卫璧安道:“几点钟了?真是坐久了。”吴蔼芳道:“我是没有什么事,就怕密斯脱卫有事,所以问一问。”卫璧安道:“我除了上课,哪里还有要紧的事?今天下午的课,正是不要紧的一堂课,我向来就不上堂,把这一点钟,消磨在图书馆里。”吴蔼芳道:“正是这样,与其上不要紧的一堂课,不如待在图书馆里,还能得着一点实在的好处呢。能上图书馆的学生,总是好学生。”说到这里,便不由得笑了一笑。卫璧安笑道:“‘好学生’三个字,谈何容易啊?我想能做一个安分的学生,就了不得了,‘好’字何能可当呢?”吴蔼芳一说到这里,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捧了杯子喝茶。彼此默然了一会儿,吴蔼芳微笑道:“今天公园里的天气,倒是不坏。”卫璧安道:“可不是,散散步是最好不过的了。”说到这里,吴蔼芳不曾说什么,好端端地却笑了一笑。卫璧安见她只笑了而不曾说什么,就也不说什么,只是陪了她坐着,还是说些闲话。慢慢地又说过去一个多钟头,吴蔼芳叫伙计开了账单来,接过在手里。卫璧安站起,便要客气两句。吴蔼芳笑着连连摇手道:“用不着客气的,这里我们有来往账,我已声明在先的了。”说着,就拿笔在账单后,签了一个字。那伙计接过单子去,却道了一声谢谢吴小姐。看那样子,大概在上面批了字,给他不少的小账了。吴蔼芳对卫璧安道:“我们可以一同走。”卫璧安道:“好极了。”吴蔼芳在前,他在后,在柏树林子的大道上慢慢走起来。吴蔼芳道:“天气果然暖和得很,你看这风刮了来,刮到脸上,并不冷呢。”卫璧安道:“我们住在北京嫌他刮土,就说是香炉里的北京城,沙漠的北京城。但是到了天津,或者上海,我们就会思想北京不置。这样的公园,哪里找去!”吴蔼芳笑道:“果然如此。我在天津租界上曾住过几个月,只觉得洋气冲天,昏天黑地地找不到一个稍微清雅一点的地方。”卫璧安道:“不用到天津了,只在火车上,由老站到新站,火车在那一段铁路上的经过,看到两面的泥潭和满地无主的棺材,还有那黑泥墙的矮屋,看了就浑身难过。这倒好像有心给当地暴露一种弱点,请来往的中外人士参观。”吴蔼芳笑着连连点头道:“密斯脱卫说的这话,正是我每次上天津去所感想到的,这话不啻是和我说了一样呢。”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在平坦的路上走着,不觉兜了大半个圈圈,把出大门的路走过去了。吴蔼芳并不在乎,还是且谈且走。卫璧安当然也不便半路上向回路走,在只好跟了下去。整兜过了一个圈子之后,又到了出大门的那一条大路上来了。依着卫璧安,又要说一句告别的话,不过却不忍先说出口,只管一步一步走慢,走到后来,却在那后面跟着,且看吴蔼芳究竟是往哪里走。只见吴蔼芳依旧忘了这是出门的大路转弯之处,还是随了脚下向前的路线,一步一步走去。卫璧安一直让她走过了几十丈路,笑道:“这天气很好,散步是最适宜的。这样走着,让人忘了走路的疲倦了。”吴蔼芳道:“在早半年,我每日早上,都要到公园来散步的。每次散步,都是三个圈子。”卫璧安道:“为什么天天来?吴女士那时有点不舒服吗?”吴蔼芳回首一笑道:“密斯脱卫,你猜我是千金小姐,多愁多病的吗?”卫璧安才觉得自己失言了,脸红起来。还是吴蔼芳自己来解围,便笑道:“但是,那个时候,我确是有点咳嗽。我总怕闹成了肺病,不是玩的,因此未雨绸缪,先就用天然疗养法疗养起来,每日就到公园里来吸取两个钟头的空气。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一点药也不曾吃,病就自然地好了。”卫璧安道:“此话诚然。我所知道的,还有许多南方的人,为了有病,常常有人到北方来疗养的呢。不但病人要来疗养,就是身体康健的人,到北方来居住,也比在南方好。”吴蔼芳听说,却是扑哧一笑。卫璧安看到她笑的样子,并不是怎样轻视,便问道:“怎么样?我这句话说得太外行了吗?”吴蔼芳笑道:“不是不是!”但是她虽说了不是,却也未加解释。卫璧安也就随着一笑,不再说了。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兜了一个圈子,最后还是吴蔼芳醒悟过来了,太阳已经晒在东边红墙的上半截,下半截乃是阴的,正是太阳在西边,要落下去了。因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五点多钟。便笑道:“密斯脱卫,还要走走吗?”卫璧安道:“可以可以!”吴蔼芳道:“那么,我要告辞了。”卫璧安道:“好吧,我也回去了。”于是二人一同走出公园,各坐车子而去。
吴蔼芳到了家里,一直回自己的卧房,赶快脱了高跟鞋子,换上便鞋,就倒在沙发椅子上,斜躺着坐了。一会子工夫,老妈子进来道:“二小姐,你接电话吧,大小姐打来的电话。”吴蔼芳捏了拳头捶着腿道:“我累得要命,一步也懒得走了。你就说我大不舒服,躺下了。有什么话,叫她告诉你吧。”老妈子笑道:“好好儿的人,干吗说不舒服呢?你刚才由外面回来呢。”吴蔼芳道:“好啰唆,你就这样去说得了。”老妈子去了,过了一会儿来说:“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说,请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吴蔼芳道:“哎哟!我正想今天早一点睡,偏是她又打电话来找我去。我还是去不去呢?我若是不去,又怕她真有事找我。”老妈子道:“你去一趟吧,坐了家里的汽车去,很快的。”吴蔼芳也不理会她,自躺在沙发椅子上睡了,非常的舒服。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老妈子请吃饭,才把她叫醒。吴蔼芳道:“什么事?把我叫醒了。”老妈子道:“你不吃晚饭吗?”吴蔼芳道:“这也不要紧的事,你就待一会儿再叫我要什么紧?我躺躺儿,不吃饭了,回头弄一点点心吃就是了。”说着,一翻身向里,又睡了。老妈子看她这样子,也许是真有病,就不敢再啰唆了。
这一晚上,吴蔼芳也没有履佩芳之约,到了次日下午,才到金家去。佩芳因为自己的大肚子,已经出了怀,却不大肯出门,只是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吴蔼芳来了,她就抱怨着道:“幸而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若是有急事的话,等着你来,什么事也早解决过去了。昨天打了一下午的电话,说是你没有在家。等你回来,自己不接电话,也不来,我倒吓了一跳,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吴蔼芳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忙得汗流浃背。回去刚要休息,你的电话就来了。你叫我怎办?”佩芳道:“这事你也太热心了。又不是一方面的事,何必要你一个人大卖其力气呢?”吴蔼芳红了脸道:“你说什么?我倒不懂。”佩芳道:“我说会务啊!你以为我是说什么呢?”吴蔼芳笑道:“说会务就说会务吧,你为什么说得那样隐隐约约的?”佩芳原是不疑心,听她的话,却是好生奇怪,除了会务,还有什么呢?难道他们的事,倒进行得那样快?那真奇怪了。因笑道:“不要去谈那些不相干的事,我们还归入正题吧。你看我昨天到处打电话找你,那是什么事?”吴蔼芳道:“那我怎样猜得着?想必总有要紧的事。”佩芳低了头,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笑道:“你看这问题快要解决了,总得先行预备一切才好。我有几件事,托你去转告母亲。”吴蔼芳道:“我说是什么事,要来找我,原来是这些事,我可不管。”佩芳道:“当然是你可以管的,我才要你管。不能要你管的,我也不会说出口啊。我所要你说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对母亲说,让她来一趟。我们二少奶奶家里,已经来了好几次人了。”吴蔼芳笑道:“不是我说你们金府上遇事喜欢铺张,这种家家有的事,你们也先要闹得马仰人翻。”佩芳道:“你不知道,我是头一次嘛。”说到这里,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奇怪的消息。据我那雇的日本产婆说,我们家的新娘子,已经有喜了。”吴蔼芳道:“这也没有什么可惊奇之处啊!”佩芳道:“不惊奇吗?她说新娘已经怀孕有四个月以上了。这是不是新闻?”吴蔼芳道:“怎么,有这种话?她不能无缘无故,把这种话来告诉你啊!你们是怎样谈起来的,不至于吧?”佩芳道:“我原也不曾想到有这种事,可是我们这里的精灵鬼三少奶奶,不知道她怎么样探到了一点虚实。”吴蔼芳道:“她怎样又知道一点虚实呢?”佩芳笑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有孕的人,吃饭喝茶,以至走路睡觉,处处都会露出马脚的。”吴蔼芳道:“这位新少奶奶,就是果有这种事,她也未必让日本产婆去诊察啊!”佩芳道:“你真也会驳,还不失给她当傧相的资格呢。告诉你吧。是大家坐在我这里谈心,日本产婆和她拉着手谈话,看了看她的情形,又按着她脉,就诊断出来了。”吴蔼芳道:“这日本产婆子也会拉生意,老早地就瞄准了,免得人家来抢了去。”佩芳笑道:“哪里是日本婆子的生意?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这样做的呢。”吴蔼芳道:“那为什么?这是人家的短处,能遮掩一日,就给人家遮掩一日。又不干三少奶奶什么事,老早地给人家说破了,不嫌……”佩芳也不觉红了脸道:“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我也对她说了,未必靠得住。就是真的,我们老七那也是个小精灵虫,他自然很明白。因之再三地对三少奶奶说,无论如何,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吴蔼芳道:“对了。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罢了。若是姓白,我想你们三少奶奶就不会这样给人开玩笑的。”佩芳道:“不说了,说得让人听见更是不好呢。”吴蔼芳又和佩芳谈了一会儿,她倒想起清秋来了,便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
这时候,恰好是清秋在家里,闲着无事,将一本英文小说拿出来翻弄。吴蔼芳先在院子里站着,正要扬声一嚷,清秋早在玻璃窗子里看见了。连忙叫道:“吴小姐来了。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吴蔼芳进来,见她穿了一件蓝布长罩袍,将长袍罩住。便笑道:“你们府上的人,都能够特别的时髦,现在却一阵风似的,都穿起蓝布衣服来了。”清秋笑道:“说起来,真是笑话。不瞒你说,我是个穷孩子,家里没有什么可以陪嫁的,只有几件衣服。我有两件蓝布长衫是新做的,没有穿过。到了这边来,舍不得搁下,把它穿起来在屋子里写字,免得是擂墨脏了衣服。首先是六姐看见,她说这布衣颜色好看,问我是哪里买的?所幸我倒记得那家布店,就告诉她了。她当日就自坐了汽车去买了来,立刻吩咐裁缝去做。她一穿不要紧,大家新鲜起来,你一件,我一件,都做将起来。不过她们特别之处,就是穿了这蓝布长衫之后,手指上得套上一个钻石戒指。”吴蔼芳笑道:“你为什么不套呢?你不见得没有吧?”清秋道:“有是有的。但是我穿这蓝布褂子,原意是图省俭,不是图好看。若是戴起钻石戒指来,就与原意相违背了。”吴蔼芳点点头道:“你这人很不错,是能够不忘本的人。”说着,李妈已经送上茶来,却是一个宜兴博古紫泥茶杯。吴蔼芳拿着杯子看了笑道:“真是古雅得很,喝茶都用这种茶具。”清秋笑道:“说起来,这又不值一笑了。是上次家里清理瓷器,母亲让我去记账。我见有两桶宜兴茶具,似乎都不曾用过的,我就问怎么不用?大家都说,有的是好瓷器,为什么要用泥的?事后我对母亲说,那许多紫泥的东西,放下不用,真是可惜。母亲说,本来那东西也不贱,从前好的泥壶,可以值到五十两银子一把哩。北方玩这样东西的人少,若是哪个单独的用,倒觉不大雅观。你若是要用,随便挑几套用一用,反正放在那里,也是无人顾到的。这样一说,我就用不着客气,老老实实地挑选了许多。吴小姐,你说我古雅得很,在另一方面看起来,也可以说我是乡下人呢。”吴蔼芳笑道:“可不是!这也就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她一面说话,一面观察清秋的行动,觉得她也并没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佩芳所说的话,未必就靠得住。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几句,叫她不要思念母亲。若有工夫到我们那里去玩玩,我们是很欢迎的。坐谈了一会儿,告辞回去。清秋一直将她送到二门口,然后才走回房来。
偏是事不凑巧,当蔼芳和清秋谈话的时候,恰好玉芬叫她房里的张妈过来拿一样东西,却听到清秋说一句看起来是乡下人那一句话。她听了这话,心想,我们少奶奶,是有些不高兴于她,莫非她说这话,是说我们少奶奶的。她若是说我们少奶奶,这句话可说得正着啊!我们少奶奶就说她没有见过什么市面呢。当时东西也忘记拿了,就一路盘算着走了回去。玉芬见老妈子没有拿东西回来,便问道:“怎么空着手走来呢?”张妈道:“那里来了客了,我怕不便,没有进去拿去。”玉芬道:“谁在那里?”张妈道:“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小姐。”玉芬道:“这倒怪了!她不在大少奶奶屋子里坐,却跑到清秋那里去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们说了些什么?”张妈道:“我听到七少奶奶说,人家都笑她呢!”玉芬道:“是说我吗?是说谁?”张妈道:“说谁,我倒闹不清楚。她那意思,她也是学生出身,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瞧她不起,说她是乡下人呢?”玉芬一听这句话,脸就红了,冷笑道:“学生出身算什么?我们家里的小姐少奶奶们都也认识几个字吧?她不过多念过两句汉文,这也很平常。凭她那种本事,也不见有多少博士硕士会轮到她头上去。她怎样说我?我想吴二小姐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至于和她一般见识吧?”张妈便道:“吴二小姐就驳她的话呢。说是少奶奶和小姐,都是很文明的人,决不会那样说的。三少奶奶更是聪明人,犯不上说这种话。她说是不见得,反正总有人说出这种话来的。”玉芬冷笑道:“她自然是信我不过。但是信我不过,也不要紧,我王某人无论将来怎么倒霉,也不至于去求教她姓冷的。她不要夸嘴,过几个月再见,到了那个时候,我看是我的嘴硬,还是她的嘴硬?”张妈笑道:“可不是,凭她那种人,哪里也能够和三少奶奶比哩?你府上做官就做了好几辈子。她家里那个舅舅,做喜事的那一天,也来了。见了咱们总理,身上只是哆嗦,我看他那样子,他家里准没有出过大官。”玉芬不觉笑道:“不要瞎扯了。我和她比,不过是比自己的人品,她家里有官没有我不去管他。”张妈道:“怎么不要管?就是为了她家里没有官,才有她那一副德行!”玉芬道:“你别说了,越说你越不对劲儿。我问你,吴家二小姐为什么到她那里去坐?”张妈道:“这事我倒知道,前天大少奶奶叫人打电话,请她去的。她来了,大概先也是在大少奶奶这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再到那边去坐的。”玉芬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里面另有缘故的。”当时她忍耐着,却不说什么,然而她心里却另有一番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