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自序
-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嬛
-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愤欲分居
-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迎伴留痕
-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寻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伶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灭余痕
-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婉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
- 第九十五回 强夺珠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 第九十八回 院宇见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宵
- 第一百一回 两老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金粉世家』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本章共 9.15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金太太在这里垂着泪,道之抱着小贝贝进来了。问道:“你又伤心,小外孙子来了,快亲亲吧。”说着,抱了小孩子,真塞到金太太怀里去。金太太抚摸着小孩子的头,望了道之道:“守华看了半年的房子了,还没有找着一处合适的吗?”道之道:“已经看好一处了,原打算这两三天之内就搬。”金太太道:“不是我催你搬家,我这里不能容纳你一家了。就是凤举他们也要搬家,自立门户去了。你还寄住在这里,那成什么话呢?”于是就把刚才分财产的话,说了一遍。道之道:“你真这样急,眼见得这家就四分五裂了。好比一把沙一样,向外一撒,那可容易,再要团结起来,恐怕没有那一日。”金太太道:“团结起来做什么?好让我多受些闲气吗?有你老子在日,他有那些钱,可以养住这些吃饭不做事的人,我可没有那些钱。迟早是一散,散早些,我少受气,不好吗?不过我养了这一大班子,到了晚年还落个孤人,人生无论什么都是空的,真无味呀。”说着,在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在两只眼睛角上又擦了两擦。接着将小贝贝抱了放在大腿上坐着,只管去摸他的头。道之听母亲所说,也觉黯然,不过自己是个出嫁的女儿,有什么法子来慰母亲的寂寞呢?顿了一顿,因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老七夫妇,就太年轻一点,让他们离开,也不大好吧?”金太太听到这里,先摇一摇头,接着又叹了一口长气。道之道:“你老人家为什么叹气?”金太太道:“我叹什么气?我最看不了的,就是这一对了。清秋这孩子,我先以为她还不错,而今看起来,也是一个外实内浮的女子。我这两天才知道,她和老七胡闹得够了,才嫁过来的,大概不久,笑话就出来了。”道之道:“有什么笑话?难道到了日子了?”金太太道:“这也不算什么,这年头儿,乳着孩子结婚的也多着啦。只是我最近发现她有一晚上,漏夜回家去了一趟,办什么事我不知道,可是老七也是通了,分明是商量着办的了。我只知道这一位……”说着,将三个手指头一伸,接着道:“她很有几个钱,老早就大做其公债买卖,而今由清秋这事一推,哪个不是一样呀?他们有钱不能让谁抢了去,偏是表面上极力装着穷,我为这一点,也恨他们不过,让她去造一番乾坤吧。”道之知道母亲是极能容物的人,现在是这样的不平,这话也就不好相劝,因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大家就是这样地散了……”说不下去了,又咳着一声。
母女对坐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接着玉芬来了,才开始说话。玉芬却望着道之道:“四姐,刚才你在这里吗?我们真分了吗?”说着这话,把声浪压得极低,好像有极端不忍的样子。金太太道:“这事我就是这样办,并不算分家,家留着我死了再分。现在不过给你们一点钱,让你们去做奋斗的基础罢了。真有不愿要的,谁愿光了手去做出一番事业来,我更是赞成。”说毕,板了脸不作声。坐了一会儿,玉芬觉得一肚子的议论,给婆婆一个大帽子先发制人地制住了,暂时也就只好不说。恰好老妈子说有电话找,借着这个机会,就离开了这里,回自己屋子里去接电话。一说话时,却是白秀珠。她道:“现在你总可以出来了吧?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请你到我这里来。”玉芬道:“关于哪一方面的事,非马上来不可吗?”秀珠在电话里顿了一顿,笑道:“不忙,但是能马上来是更好。”玉芬以为电话里或不便说,就答应马上来。挂上电话,回头见鹏振将所分的那一股纸券,放在桌上,远远坐在沙发上,望了桌面,只管抽烟卷。玉芬一把将那些东西完全拿在手上,打开衣橱向一只小抽屉里放进去。一面锁抽屉的橱门,一面回过头来说道:“你真没有出息,不过这几个钱,你就看得那样出神。我姓王的,就不分家产,也比你这个超过几倍去呢,那又算什么?”鹏振笑道:“原是因为钱不多,我才想了出神,觉得做这样不够,做那样也不够。若是钱多的话,手边非常顺适,我就用不着想了。秀珠她在电话里怎样的说,是合作的事吗?”玉芬道:“合作也好,不合作也好,与你可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必问。”说时,将钥匙放到小皮包里,自己匆匆换了一件衣服,就走出来。
这两天家里的汽车,都闲着的时候多,便坐了一辆,独自到白家来。也不用老妈子通报,一直到秀珠屋子里来找她。在窗子外先笑道:“我够交情不够交情?一个电话,马上就来了。”秀珠听到玉芬的声音,早迎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真是够朋友,一个电话就来了。”将玉芬让在一张软榻上,自己也坐在上面,因低声笑道:“你要怎样谢我呢?你的款子,已全部转存到华国银行去了。因为这笔款子,是由华国银行转拨的。家兄不知道你能不能信任那银行,不敢给你存定期的,只好给你存活期的。和公司方面,纠缠了几个月,总算告了一个段落。”说着,连忙打开箱子,拿了一个折子,交给玉芬。玉芬虽知道公司里那笔款子,有白雄起在公司的货款上,有法子能弄回来。然而钱没到手,究竟不能十分放宽心。现在不但钱拿回来了,而且人家都代为存好了。白雄起虽系表兄的关系而出此,然而也亏得秀珠在一旁鼎力吹嘘,不然,决不能办得这样的周到。于是站起身来,一只手接了折子,一只手握了秀珠的手,笑道:“我的妹妹,这一下子,你帮我的忙帮大了,我怎样地谢你呢?”秀珠笑道:“刚才我也不过说着好玩罢了,当真还要你谢我吗?”玉芬道:“你虽然不要我谢,然而我得着你这大的好处,我怎能说不谢?”秀珠笑道:“你真是要谢,请我吃两回小馆子就得了。因为这全是家兄办的,我可不敢抢别人的功劳。”玉芬道:“吃馆子,哪时候不吃,这算得什么谢礼?”说着,定了眼神想了一想,自言自语地道:“我有办法,我有办法。”秀珠拉了她的手,又一块儿坐到软椅上去,两手扶了玉芬的右肩,将头也枕在肩上,笑问道:“这么久不出来,你也不闷得慌吗?”玉芬觉得她这一份亲热,也就非常人所可比拟,反过一只手去,抚摸着秀珠的指尖,又抚摸着秀珠的脸,笑道:“表妹,真的,我说要感谢你,是必定要做出来的,绝不是口惠而实不至的人。”秀珠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谁让我们是这样的至亲呢?难道说能帮忙的时候,都眼睁睁望着亲戚吃亏去,也不帮助一把吗?得啦,不要再提这话了,我们再谈别的吧。”玉芬见她这样开诚布公地说了,就不好意思再说酬谢的话,只是向着秀珠笑。秀珠道:“现在你金府上,总可以不受那丧礼的拘束了。你在我这儿多谈一会儿,吃了饭再回去,我想伯母总不会见怪吧?”玉芬一抬肩膀,两手又一伸,一撇嘴道:“不成问题,树倒猢狲散,我们家今天分家了,但是这家可以说是分了,也可以说是没有分,你觉得奇怪不是?让我……”秀珠便接着道:“不用说,我已经知道了,这种办法也很好,事实上大家干大家的,表面上并没有落什么痕迹。”玉芬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事也不过刚发生几小时,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了。”秀珠微笑道:“这也不算恶事,也没有传到一千里,我有耳报神,把消息告诉我了。”玉芬一想,就猜着十有八九是燕西打了电话给她了。这话她若不说,也就不必说破。便装麻糊道:“这事本也用不着瞒人,亲戚家里,自然是首先知道的。我想着,为了种种便利起见,很打算搬出来,找一所小一点的房子独住,你看如何?”秀珠笑道:“哟!这是笑话了,像你这样的智多星,哪样事情不知道,倒反过来请问于我?”玉芬笑道:“就算我是智多星,老实说,你也比我不弱呀。我来问你的话,你倒不肯告诉我?”秀珠笑道:“你既承认是智多星,我就不妨说了。我以为你最好还是搬出来住,要做个什么,要办个什么,还不至于受拘束。就是我,也可以不受拘束,随便到你府上去谈天了。”玉芬道:“你到现在为止,对我们老七,还有些不满意吗?”秀珠听了她这话,顿了一顿,没有答复。两手叉了腰,昂着头道:“不!我对他完全谅解了。玉芬姐,你不是外人,我所告诉你的话,谅你也不会宣布。哼!像金燕西这种人才,没有什么出奇,很容易找得着。不过人家既在我手上夺了去,我一定要显显本领,还要在人家手上夺回来。我说这话,你相信不相信?”说着,她又是一摆头,把她那烫着堆云的头发,就在头顶一旋。玉芬拍着她脊梁笑道:“我怎么不相信,只看你这种表示坚决的样子,我就可以相信了。”秀珠被她说破,倒伏在椅子背上笑起来。玉芬道:“不是你自己说明,我可不敢说,我看我们老七,就是在孝服中,大概也不止来找你一次了。今天有约会吗?”秀珠一抬头道:“有,他说舞场上究竟不便去,我约他在咖啡柜房里谈谈。咱们名正言顺地交朋友,那怕什么?决不能像人家弄出笑话来了,以至于非要这人讨去不可。这种卑劣的手段,姓白的清白人家,不会有的。”玉芬真不料她大刀阔斧,会说出这样一套,笑道:“你很不错,居然能进行到这种地步,我祝你成功吧。”秀珠又哼着一声道:“这种成功,没有什么可庆祝的,然而我出这一口气,是不能不进行的。”玉芬看她的颜色,以至于她的话音,似乎有点变了常态,要再继续着向下说,恐怕更会惹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只得向她默然笑着,不便提了。便道:“我也要看看表兄去,应当专诚谢他两句哩。”说着,就出了秀珠的屋子,去看白雄起去了。
秀珠拿起床头边的电话插销,就向金家要电话。不多一会儿,燕西就接着电话了。秀珠道:“请你到我们家来坐坐,好不好?你三嫂也在这里。”燕西答说:“对不住,有我三嫂在那里,我实在不便来。但是晚上的约会,我可以把钟点提早一点。她在那里,就是你也觉着不方便。”秀珠道:“彼此交朋友,有什么叫方便不方便?”燕西道:“我刚刚将钱拿到手,少不得我也要计划一下,我们哥儿们正有一个小会议哩。我明天到府上来拜访就是了。”当他二人正在打电话的时候,玉芬在白雄起那边屋子里,也拿了插销打电话,一听有秀珠和燕西说话的口音,就听了没有作声。把这事搁在肚里,也不说出来。当日在白家吃了便饭回去,便留意起燕西的行动来。
到了晚上八点钟打过,燕西就不见了。约摸有一点半钟,在隔院子里听得清楚,燕西开着上房门进屋里去了。于是一切的话,都已证实。燕西这种行动,连玉芬都猜了个透明,清秋和他最接近的人,看他那种情形,岂有不知之理?所以燕西一进房来,清秋睡在床上了。只当睡着了不知道,面朝着里,只管不作声。燕西道:“也不过十二点多钟罢了,怎么就睡得这样的死?”清秋也不以为他说得冤枉,慢慢地翻转一个身,将脸朝着外,用手揉着眼睛道:“还只十二点多钟吗?不对吧。跳舞场上的钟点,怎样可以和人家家里钟点相比呢?”燕西是穿了西服出去的,一面解领带,一面说道:“你是说我跳舞去了吗?我身上热孝未除,我就那样不懂事?我要是到跳舞场上去了,我也该换晚礼服,你看我穿的是什么?你随便这样说一句不要紧,让别人知道,一定会说我这人简直是混蛋,老子的棺材,刚抬出去,就上饭店跳舞了,你转着弯骂人,真是厉害呀。”清秋道:“我是那样转着弯骂人的人吗?只要你知道这种礼节,那就更好哇。不过你闹到这般晚才回家,是由哪里来呢?”燕西道:“会朋友谈得晚一点,也不算回事。”清秋道:“是哪个朋友?”燕西把衣服都脱毕了,全放在一张屉桌的屉子里,于是扑通一声,使劲将抽屉一关,口里发狠道:“我爱这时候回来,以后也许我整宿不回来,你管得着吗?这样地干涉起来,那还得了!我进你一句忠告,你少管我的闲事!”说话时,用脚上的拖鞋,扑通一声,把自己的皮鞋,踢到桌子底下去。到了这时,清秋有些忍不住了,便坐了起来道:“你这人太不讲理了,你闹到这时候回来,我白问一声,什么也不敢说,你倒反生我的气?我已十二分地信托你,你却一丝一毫也不信托我。男子们对于女子的态度,能欺骗的时候,就一味欺骗,不能欺骗的时候,就老实不客气来压迫。”燕西道:“怎么着?你说我压迫了你吗?这很容易,我给你自由,我们离婚就是了。”清秋自嫁燕西而后,不对的时候总有点小口角,但是“离婚”两个字,却没有提到过。现在陡然听到“离婚”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燕西见她不作声了,也不能追着问,他一掀被角,在清秋脚头睡了。清秋在被外坐了许久,思前想后,不觉垂了几点泪。因身上觉得有些冰凉,这才睡了下去。心里便想,再问燕西一句,是闹着玩呢?还是真有这个意思?盘算了一晚,觉得总是问出来的不妥,无论是真是假,燕西一口气没有和缓下去,只有越说越僵的,总是极端地隐忍着。到了次日早上,清秋先起,故意装出极平常的样子,仿佛把昨晚的事全忘了。燕西起来了,一声也不言语,自穿他的衣服。穿好了衣服,匆匆忙忙地漱洗完了,就向前面而去。清秋虽然有几句话想说,因为要考量考量,不想只在这犹豫的期间,燕西便走了,一肚子的话,算是空筹划了一阵。
燕西出来,自在书房里喝茶吃点心,在家里混到下午两点钟,秀珠又来了电话,说是在公园里等他了。燕西总还没有公开地出去游逛过,突然提出上公园去,怕别人说他。因之先皱眉,见人只说头痛,因之也没有哪个注意到他,就告诉金荣道:“我非常烦闷,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我怕吃药,出去吸吸新鲜空气。有人问我,你就这样说。”金荣也不知道他命意所在,也就含糊答应着。燕西吩咐毕了,就坐着一辆汽车,向公园里来。知道秀珠是专上咖啡馆的,不用得寻,一直往咖啡馆来。远远看见靠假山边一个座位上,有个女郎背着外面行人路而坐,那紫色漏花绒的斗篷,托着白色软缎的里子,很远地就可吸引人家的目光。在北京穿这样海派时髦衣服的人,为数不多,料着那就是秀珠。及走近来一看,可不是吗?她的斗篷披在身上,并不扣着,松松地搭在肩上,将里面一件鹅黄色簇着豆绿花边的单旗袍透露出来。见着燕西,且不站起,却把自己喝的一杯蔻蔻,向左边一移,笑着将嘴向那边空椅子上一努,意思让他坐下。燕西见她热情招待,自然坐下了。秀珠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昨天两点钟回去的,今天两点钟见面,刚好是一周。”燕西道:“你这说我来晚了吗?”秀珠道:“那怎样敢?这就把你陪新夫人的光阴,整整一日一夜分着一半来了。昨天晚上回去,你夫人没有责备你吗?”燕西道:“她向来不敢多我的事,我也不许她多我的事,这种情形是公开的,决不是我自吹,你无论问谁,都可以证明我的话不假。”秀珠这时似乎有了一点新感动,向着燕西看了一眼,发出微笑来。这种微笑,在往日燕西也消受惯了。不过自与清秋交好,和秀珠见了面,便像有气似的,秀珠也是放出那种愤愤不平的样子,后来彼此虽然言归于好,然而燕西总不能像往日那样迁就。燕西不迁就,秀珠纵有笑容相向,也看着很不自然。总而言之,她笑了便是笑了,脸上绝无一点娇羞之态,就不见含有什么情感了。现在秀珠笑着,脸上有一层红晕,笑时,头也向下一低,这是表示心中有所动了。燕西不觉由桌子伸过手去,握了她的手。因问道:“请你由心眼儿里把话说出来,我的话,究竟怎么样?有没有藏着假呢?”秀珠将手一缩,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又犯了老毛病?”燕西笑道:“并不是我要犯老毛病,我要摸摸你,现在是不是瘦了一点?”秀珠道:“你怎么说我瘦了?我又没害病。”燕西道:“虽然没有害病,但是思想多的人,比害病剥削身体,也就差不多。”秀珠笑着摇了一摇头道:“我有饭吃,有衣穿,我有什么可思?又有什么可想?”说着这话,对燕西望了一望。意思是说,除非是思想着你。燕西被她这一望,望得心神奇痒,似乎受了一种麻醉剂的麻醉一样,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觉,望着她也笑了。茶房见秀珠的大半杯蔻蔻,已经移到燕西面前来,于是给秀珠又送了一杯新的来。来时,燕西才知道是喝了人家的蔻蔻,杯子上还不免有口脂香气,自不觉柔情荡漾起来。于是两手一撑,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今天到公园里来,光是为了等我说话,还有其他的事情呢?”秀珠笑道:“这个你可以不必问,你看我坐在这里静等,还做有别的事情没有?若是没有做别的事情,你想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说到这里,向着燕西望了一眼,现出那要笑不笑的样子来。燕西笑道:“这样说,由今天起,你就是完全对我谅解了?”秀珠将小茶匙,伸在杯子里,只管旋着,低了头,一面呷蔻蔻,一面微笑。燕西躺着在藤椅子上,两脚向桌子下一伸,笑道:“你怎么不给我一个答复?我这话问得过于唐突一点吗?”秀珠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道:“这样很明显的事,不料直到今天你才明白,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燕西笑道:“这样说,你是很早对我谅解的了,我很惭愧,我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完了,我不是总理的少爷了,是一个失学而又失业的少年。我的前途,恐怕是黯淡,不免要辜负你这一番谅解盛意的。”秀珠脸色一正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那样势利眼?再说,你这样年少,正是奋斗的时代,为什么自己说那样颓唐不上进的话?”燕西当自己说出一片话之后,本来觉得有点失言,总怕秀珠不快活。现在听秀珠的话,却又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不但彼此感情恢复了,觉得她这人也和婉了许多,大不似从前专闹小姐脾气了。在他这样转着良好念头的时候,脸上自然不能没有一点表示。秀珠看见,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好像是初次见着我,不大相识似的,老向我望着。要吃一些点心吗?若不吃点心,我们就在园里散散步如何?”燕西当然目的不是吃东西,便道:“我是在家里闷得慌,在园子里走走,我很赞成的。”于是招呼了一声茶房,二人就向树林子走去。秀珠的斗篷,并不穿在身上,只搭在左胳膊上,于是伸了右手,挽着燕西左胳膊,缓缓地走着。燕西心里也想着,就是在从前,彼此也不曾这样亲热的。这一句话,还不曾出口,不料秀珠倒先说起来,她就笑道:“我们这样的一处玩,相隔有好久的时候了。”燕西道:“可不是,不过朋友的交情,原要密而疏,疏而又密,那才见得好的。”秀珠笑道:“你哪里找出来的古典?恐怕有些杜撰吧?”燕西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不过我心里觉得是这样,所以我就照着这样子说出来。”秀珠点点头道:“原来你为人,是这样喜好无常的。往日如此,来日可知了。”燕西笑道:“这话在你,或者应当这样说的。现在我是无法辩明,将来你往后瞧,自然就明白了。”说到这里,燕西固然是不便向下说,秀珠也就不便向下说,二人倒是默然地在树林外的大道上走着。走了许久,秀珠却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燕西道:“好好的为什么你又伤感起来?你这口气,叹得很是尴尬呀。”秀珠笑道:“叹气有什么尴尬不尴尬?我一年以来,全是这样,无缘无故,就会叹上一口气,为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燕西道:“这自然是心里不痛快的表示,希望你以后把这脾气改了。这也容易改的,只要遇事留心,就可以忍回去了。”秀珠笑道:“多谢你的厚意。但是这个脾气也不是空言可以挽回来的。……”说到这里,秀珠自摇了一摇头,似乎这话说得不大妥当。于是彼此默然了一会儿,二人在公园里走着,整整兜了两个圈子。秀珠弯了腰,用手在腿上捶了两下,笑道:“老这样走着吗?我有点累了。”燕西道:“再去喝一杯咖啡去。”秀珠道:“喝了又走,走了又喝,就留恋在公园里,不用走了。我家里还有一点事,要回去料理料理。”燕西道:“不忙不忙,还兜两个圈子。”秀珠皱了眉道:“我实在有事,怎么办呢?但是你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拗,陪你走一个圈子,我的确要走了。”燕西听她说出这种话来,倒过意不去,便道:“你真有事的话,不要为了玩误了正事。”秀珠勉强地笑道:“再走一个圈子也不要紧,我的事固然不能丢下,也不能与你心里不痛快。”说着,缩了脖子一笑。燕西也笑了,又走了一个圈子,倒是燕西先说:“你回去吧,这个圈子,走了有三十分钟,工夫耽误不少了。”秀珠的一只胳膊,让他挽着还不曾抽开。便笑道:“那么,请你送我上大门口。”燕西连说着可以可以。秀珠笑着望了他一眼道:“你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燕西笑道:“这话可以代替我说你,我对于你,也是这样的感想。”秀珠这就不用再说了,只是微笑。二人很高兴地一路出了公园,还是燕西用汽车送了秀珠回家,然后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