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自序
-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嬛
-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愤欲分居
-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迎伴留痕
-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寻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伶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灭余痕
-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婉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
- 第九十五回 强夺珠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 第九十八回 院宇见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宵
- 第一百一回 两老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金粉世家』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本章共 8.18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道之到了此时,总也算二十四分不满意,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脸上还是怒气未息。金太太道:“你见着他了,他说些什么?”道之道:“有什么可说的?这孩子算是毁了。”她说了这话,也是一偏身子坐在椅子上,架了腿,两手抱着膝盖。金太太道:“你也是这样大的气,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道之道:“他是利欲熏心,想靠了白家一条路子去找出身,所以家里的事,无论失败到什么样子,他都是满不在乎。我也不愿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的兄弟,我要批评得他一个大不值,与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要愿意知道他说些什么,你就自己去问他吧,我是不好意思说的了。”金太太终究不知燕西说了些什么,道之既是不肯说,自也不好怎样问得。便又叫小兰再去催燕西来。这时,燕西一人躺在睡榻上,两手牵了一根绳子,只管互相扭着。眼望了天花板,口里随便地哼着。小兰站在书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七爷。燕西手里,依然牵着那绳子,不曾理会。小兰又大声道:“太太请你呢,七爷,你听见没有?”燕西一翻身坐了起来,皱了眉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在书房里静静地养一会儿神,都不能够吗?去!去!别在这里打揽。”说着这话,连连地挥了几下手。小兰怎敢和燕西抵抗,没有作声,低头走了。燕西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昨晚上抢出来的一口箱子,放在书房里边屋子,进去对箱子出了一会儿神,又叹了一口气。他望了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料不到呀。”说时,自己一个人,想要上前去开箱子,手刚一扶到箱子盖,又愣住了,还是退了回来,依然倒在睡榻上,架着腿摇撼了出神。出神了许久,还是跳了起来,又到那间小屋子里去开箱子。箱子打了开来,一看那里面,乱七八糟的,所塞的一些衣服和零用东西,胡乱地纠缠着一处,简直分不出哪项归哪项起来。在箱子面上爬梳了一阵,好容易找出自己的存款折子和支票来。向来就怕校阅数目字,而今在失意的时候,倒要去仔细盘查几个月来挥霍的总数,这如何不头痛?因之两手抱了这些有数字的文件,猛然向箱子里一掷,又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反正是花费干净的了,完了就了事吧,算什么劲儿?”
外面忽然有人插嘴道:“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嚷嚷起来了?”燕西一回头,原来是朱逸士来了。因道:“你瞧,糟心不糟心?好好地来这么一场火,专烧我一重院子,我现在是合了那句俗话,人财两空。你瞧,我是应当怎样办?”说毕,也到外边屋子来,一仰身子在睡榻上坐了,接着两手一拍。朱逸士也皱着眉道:“说起来,真也是怪得很,怎么偏是在这个时候,嫂夫人会失踪了?”燕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将脚在地上涂了几涂。他胸中那一种抑郁不平之气,只在几项表示上,可以知道,他简直是没有法子可以发泄出来,其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朱逸士看了他发愁,倒没有什么法子去安慰他。一看燕西分开了两条腿坐着,两只手肘撑了两个膝盖,将两只手托了头,眼睛望了地板,头发向前散着,披了满额和满脸。朱逸士道:“事已至此,你懊丧也是枉然,你没有打听嫂夫人现时在什么地方吗?”燕西道:“偌大的北京城,叫我到哪里去打听?她不下决心,也不会走。这个我倒无所谓,只是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长了这么大,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痛苦的境遇了。这痛苦,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人,还是为了东西。你给我想个法子,要怎么样解释这层困难呢?”朱逸士不禁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连你自己痛苦在哪里还不知道,我们做朋友的,知道从何处下手?”燕西依然两手捧了头,脸向着地板,不曾掉动。朱逸士走向前,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前面客厅里,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家到前面去谈谈吧。谈谈笑笑,你就会把烦恼解除了的。”说着,拉了燕西手臂,就向书房外面拖。燕西勉强地站了起来,就让他拖着走。
到了前面客厅里,所有弟兄们的朋友,差不多都在这里。看见了燕西,大家都感到他是此次受难最重的一个人,都和他拉着手,说他受惊了。燕西笑道:“也无所谓,向来就抱着随地化缘的宗旨,火烧了,倒落个无挂无累。”说着,倒笑嘻嘻地在一张软椅上靠了背,半躺着坐下去。刘宝善口里衔了一根雪茄,竭力地吸了两口烟,闭了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一程子,大家的运气,都不大好哟!”凤举道:“你还发什么牢骚?你的生活问题,算是解决的了。”刘宝善站起来,向凤举连作两个揖,笑道:“我的大爷,别这样抬举我,我可受不了。许多人都说我生活问题解决了,以至于想找一点小事混混,也不能够,人家总说我用不着忙这个。上次那个大竹杠,不都是这空气坏的事吗?再要来一下子,可要了我的命。”燕西道:“有什么要你的命?反正比我强吧?我现在真是两袖清风了。”说着话时,鹤荪嘴里,衔着一杆七寸长的象牙小旱烟袋,上面燃着大半截烟卷,身上穿了一件旧直罗长衫,可踏着一双拖鞋。他皱着眉,缓缓走进来,两手轻轻一拍道:“这回可是真正地散了。”说毕,右手取下小烟袋,左手伸平了巴掌,弯腰向着痰盂子里敲了敲烟灰。凤举皱了眉道:“我们二爷,真有点名士派,你看他这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带了一句话到这里来报告,只说了一个头子,人家都等着听他的下文,他倒是那样没事似的,许久也不露出一个字。”鹤荪依然将小旱烟袋在嘴里衔着,向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吸着烟卷道:“忙什么?反正没有昨天晚上发火那样着急。”凤举道:“我就让你从从容容地说吧。现在大家都在听你下半截的话,这下半截怎么样?”鹤荪道:“母亲刚才说的,说是家里一切的用途都减少了,又何必住这所大房子?她决计搬出去独自过活。你想,她老人家走了,我们还能住在这里不成?慧厂说了,她真要搬。”凤举道:“真有这件事吗?”鹤荪道:“当然是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难道我还成心来撒这样一个谎不成?”凤举道:“其实据我看来,也不必急急地走上这条路,只要别的事俭省一点就成了,至于房子大,是自己的,又不多花一个钱。”鹤荪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住着不花钱,倘是大家搬出去了的话,租给别人住,岂不会挣了一些钱进来吗?”凤举道:“难道我们家里还差这几个钱用?到了我们家都要干吃瓦片的生活,大事就完了。”他对于这几句话,倒是轻飘飘地说出来的,可是大家一听之下,都默然地不说一句话。
燕西是不大理会各人的意思,就问坐在身边的鹏振道:“三哥对于这件事,持着什么态度?”鹏振沉吟着道:“真是大家要搬出去的话,那也好,我的意思,以为各人组织了小家庭,大家有一种方便。”燕西淡笑一声道:“现在倒是我好了,大家庭也好,小家庭也好,对我反正无所谓。我一个人,哪里也好安身。”凤举道:“你这叫胡说!难道你的孩子和媳妇,就听其自然的消失,不去找了吗?”燕西道:“就是找回来的话,她也未必能和我合作,我觉得她不下散伙的决心,是不会走的。夫妇勉强结合,那也没有一点趣味,倒是这样的痛快。”他如此一说,满屋子的人,又是一次默然。还是燕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大家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有什么开心的话,大家谈上一谈吧。”鹤荪向朱逸士道:“你看到哪里有适合的房子没有?我倒不必要大,只要干净点就行了。”朱逸士笑道:“你这个‘大’字当然是以现在府上的屋子为标准。可是比这小下去,三间房是小,一间也是小,究竟要小到什么程度才合适呢?”鹤荪笑道:“当然不至于小得到一间或三间房那种程度,像你们住的那个样子,也就行了。”凤举听到鹤荪所说,竟是搬定了,心中很不高兴。但是果然老太太有了这个意思,兄弟们是遵慈命而行,自己哪里干涉得了?皱了皱眉道:“这都是急其所缓的话。现在我们先要谈到火场上的善后问题,你所说的,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忙什么呢?我看燕西倒应该到里面去,向母亲请示一下,应当怎么样去对付冷家?”燕西道:“我闷得了不得,这些人在这里,大家谈谈,也可以解解烦闷,你一定要我去见母亲做什么?见了母亲,也不过是多挨几句骂。要找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报上登广告,一条是到区署里去送个报告单子,报告走失,让他们通知城内警察去留意。这两件事,似乎都此路不通吧?叫我满街满市找去,我可办不到。”凤举道:“没有法子想,难道就如此置之不理不成?”刘宝善点了点头道:“这是规规矩矩的话,七哥总应该和老太太去商量一下,事已至此,总还是图个结束,不再扩大才好。”燕西道:“怪话了。还扩大些什么,再烧一次房子不成?就算冷家和我要人,也不是我轰走的,何况我金家还有一个小的陪着去呢。”朱逸士正着脸说道:“这倒是正话,置之不理,总是不好。想办法不想办法是一事,办法行得通行不通又是一事。若是老太太方面不免责备两句,这也没有关系,总不能因为老太太责备,你就永久不见老太太。”燕西因大家都劝他去见母亲,不便坚持不去,慢慢地站起来,微叹了一口气道:“真是让我没有法子!”说了这话,于是缓缓地踱出客厅门,走向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正躺在一张睡榻上,手里拿了一挂佛珠,一手掐着,一手数着,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是心无二用。燕西缓缓走进来了,她依然在掐着佛珠,并不睁开眼来理会。燕西本想叫一声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生平最先会说的一个字,竟一时说不出来。既不能惊动母亲,又不能来了之后,转身就走开,只得在母亲对面一张椅子上随身坐下。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叮当一下响,金太太这才睁开眼来,冷笑一声道:“你还有工夫来看我?你不是很忙的吗?”燕西手扶着桌上的茶杯,转着杯子,远远地看看杯子上的画,并不曾作声。金太太道:“你现在脑筋有点麻木不仁吧?怎么烧了房子丢了人,你还是一点没有事似的?”燕西道:“我怎么会没事似的呢?我到现在为止,还是坐立不安。可是坐立不安,也只能急在肚里,难道我还摆在脸上,只管又说又哭地道着苦情不成?”金太太道:“事到于今,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我决计搬出这屋子去。”燕西手拿着茶杯,只管转着看花纹,许久,叹了一口气。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说什么,只听李升在外面叫道:“这样热的天,就是没有什么危险,那里一股火气没有退,也不该过去,现在打伤你,你怪谁哩?主子家里,有这种不好的事,你倒要讨小便宜?”金太太便喊道:“李升,你说什么?”李升走到房门外,隔着纱帘子道:“那厨房里一个打杂的,他跑到火场上到土里去掏东西,墙上落下几块砖头,由耳朵边斜劈下来,肩膀上打肿了。他要跑来求求太太恩典,给他几个钱养伤,我把他骂了一顿。你想,上上下下,大家心里都怪难过的,他还要来求恩典,这种人简直是没有心肝。”金太太道:“他在火场里去掏东西,什么意思?”李升道:“他以为七爷屋子里,金银财宝是烧不了的,一定都埋在乱瓦乱砖里头,他趁着家里人都没有心思,想先掏出一些去。太太,你想这东西可恶不可恶?”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都是这样的。无知识的人,也就不必和他去计较了。”李升道:“我倒在土里头刨出一个小扁箱子,大概是七爷的,外面还没有坏,好好还锁着呢。”燕西由屋子里抢了出来道:“还有个箱子吗?怎么样的?我看我看。”李升手上提着一只二尺上下的长方形扁箱子,举了一举道:“你瞧,这不是?”原来这是一只绿漆铁皮的小箱子,原是放些信件和纸张零碎的,也不记得是搁在什么所在。有了铁皮保证,竟未烧着,这倒是出于意外的一件事了。金太太在屋子里问道:“找到一个什么箱子?里面有什么吗?”燕西道:“不相干,是个装文件的箱子。我书房里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等我拿去开开看。”说时,连忙提了箱子,就向书房里跑。找着钥匙,将箱子打了开来,只一掀盖子,自己倒失声笑起了。原来里面这些文件,都烧成了焦黄的,手伸着一捏,却是一把灰。因为箱子,虽是铁皮包的,不能烧坏,然而这种热气,总可以传了进去,隔了箱子,就是这样把纸给炼焦了。手提箱子,走到廊子外,就向地上一倒,以为这也不值一顾了。然而这样一倒,却是当的一声响,将脚拨开纸灰一看,原来这纸灰里面,藏着有一面镜子呢。弯腰拾起来,不觉自己是一怔。记得结婚后几天,自己端了照相匣子,和清秋照了好几张相。有一张相,在松树下面,堆了几盆菊花,清秋侧着身子看花,姿势照得好极了。自己一高兴,配了个圆镜框子,一面玻璃砖的镜子,一面是薄玻璃盖着相片。就放在桌上,不料一个不小心,把镜子打破了,自己脸上,当时很是不好看,幸而清秋不在屋子里,赶快藏在箱子里。心里还想着,等到将来彼此年老了,把这相片取出来,打破迷信。现在凤去楼空,这事倒真有些可信了。心里如此想着,手上捧了一个破镜框子只是出神。身后有人问道:“站在太阳里做什么?不怕晒人吗?”说着话,那人已将镜子接了过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梅丽。梅丽接过那镜子一看,只见里面夹了一张相片。那相片由镜框子夹缝里,漏出来大半截,都烧煳了。那在镜子里的大半截,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她接着,也是许久不作声。燕西原来出神,被她接过,就醒悟过来的。现在看到如此,便道:“你老看着做什么?”燕西只管如此问,梅丽却是不作声,依然怔怔地将镜子拿着。那镜子上面,却滴了几粒水珠。燕西低头一看,原来她哭泣着,已经滴下泪来了。燕西道:“你这是做什么?”他不问则已,他一问之后,梅丽索性哭得息率有声,那泪珠像抛沙的一般流了下来。燕西道:“你这是怎么着?站在大路上哭,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梅丽道:“你不欺负人吗?你你……你多损呀?我看着这相片,好像清秋姐就烧死了一样呢。”她说着话,一扭身子就跑了。燕西听她所说,虽是小孩的话,然而自己心中,为了这事,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赶紧走回书房里去,将房门一关,两手托了头,靠着书桌坐了。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敲着门,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糊里糊涂地叫了一声进来吧。却是金荣推门进来,低声道:“唉!你也别伤心,保重身体要紧。前面客厅里,开一大桌饭,我怕你吃不下去,叫厨房做些清淡的,送到屋子里来吃好吗?”燕西道:“不必,我吃不下去。”金荣道:“你总得吃一点,饿着肚子也是无济于事。”燕西站起身来,又复坐下。金荣见他有些徘徊不决的样子,又道:“七爷,你早上一点东西都没有吃,总得吃一点。到了下午,你总还有些事,若是一点东西不吃,你会病的。”燕西叹了一口气道:“像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死了倒也干净,省得用眼睛来瞧,也省得伤心。”金荣道:“你吃得了多少,你就吃多少,可是你到大家一处坐着谈谈心,也是好的。”燕西站了起来一顿脚道:“好吧,我就依了你的话。”他说着,就走向前面客厅里来。
这时,前面一桌宾主,都坐下了,举了筷子要吃菜,一见燕西到了,都站了起来,向他乱招着手道:“加入加入!”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有人欢迎他,他一定是欢欢喜喜的,也嚷着加入。这次可是例外,只是皱了眉毛,淡淡地一笑,在下手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这一群人中,现在要算赵孟元最快活,因为他并不曾受金家势力消歇的影响,而且自己在官场上另开了新路径,还是很活动。所以在全桌上,他是最高兴不过,话也说得最多。他首先向燕西笑道:“七哥是个快乐之神,向来不知道这个愁人的‘愁’字是怎样写,而今也是这样老皱着眉头。凡事总得看开一点,别尽管向失意的地方想。我们大家也都在给你想法子。你烧了一点东西,当然不算什么,就是尊夫人,我们详细地讨论了一番,不带孩子去,她或者有什么意外。带了孩子去,绝不忍心抛了孩子怎么样的。”燕西踌躇了一会子,望了桌上这么些个人,开口要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又忍回去了。赵孟元道:“你想想,我这话不对吗?”燕西没有作声。桌上的人,可就根据了赵孟元的话,大家讨论起来。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处来,把这件事暂时丢了的,不料大家所议论的,偏偏是这一件事,不免惹起了心中无限的烦恼。因之索性一句不提,只管听旁人说去。但是口里虽不说话,同时也就吃不下东西去,手扶了筷子,只拨弄着碗上的饭粒,夹了几粒,送到嘴里去,并不曾扒上一口饭。凤举看到,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子吃不下去,那就不必吃了,勉强吃下去,回头心里更是不好受用。”燕西将筷子一放,将碗一推,就下桌来,坐到一旁去。凤举究竟是个长子,看到家中连出事故,心中也是抑郁不欢,只吃了大半碗饭。鹤荪心里儿自惦记着分居的一件事,不大说话的人,也更沉默。鹏振深知清秋和自己夫人不大合适,很觉得自己夫人,对她有些过分的地方,那么,清秋出走,多少有点责任,心里也是不安。这四位少爷,都是忧形于色的,在这里的朋友们,自然是不能喧宾夺主,很快地就把一餐饭吃完,桌上许多碗菜,竟有不曾下箸的。凤举绕着桌子走了一个圈子,叹了一口气。因对刘宝善道:“二爷,我们聚餐的时候,总算不少,像这样赴鸿门宴似的吃饭,大概不多吧?哎!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
鹤荪接过听差的手巾把,擦了一把脸,自在身上拿出烟卷盒子,取了一根烟卷,放在旱烟袋头上。拿出身上的自来火盒,划动了火机,盖子一掀,火焰一冒,偏着头,将烟卷就了火焰吸上。盖了自来火盒,缓缓地放进口袋。却趁着这时,喷出两阵浓烟来。悄悄地坐在一张藤椅子上,人向后一躺,便架起腿来。见旁边茶几上放有两张印刷品,顺手拿来,两手捧起,挡了面孔看着。凤举道:“鹤荪,昨晚起火的时候,你在哪儿?”鹤荪依然在看印刷品,随便答道:“在屋子里睡着呢!”凤举道:“你起来了没有?”鹤荪道:“家里失了火,焉有不起来之理?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凤举道:“我看你这样从从容容的样子,一定是疾雷起于前而不变色,大家烦闷极了,你好像没事。”鹤荪这才一放印刷品,站了起来道:“你叫我怎么着?我向着大家哭一起子,跳一起子,事情就太平了不成?”凤举皱了眉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鹤荪且不理会他。见赵孟元正背了手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便喊了一声老赵。他一回转身来,鹤荪笑道:“我现在知道古人说的什么诗以穷而愈工,那倒是一句实话。你瞧我们大爷,不过三分钟的工夫,肚子里急出好些典故来了。”大家也正觉凤举今天何以大抖其文?鹤荪一说破,大家想着,不由得哈哈一阵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可是又引起一阵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