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自序
-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嬛
-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愤欲分居
-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迎伴留痕
-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寻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伶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灭余痕
-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婉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
- 第九十五回 强夺珠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 第九十八回 院宇见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宵
- 第一百一回 两老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金粉世家』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本章共 1.00 万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玉芬向佩芳这边院子经过鹤荪的院子,却听到慧厂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不能说是毫无意思,玉芬一只脚已经下了走廊台阶,不觉连忙向后一缩,手扶了走廊的柱子,且听她往下说些什么?只听见鹤荪道:“你就那样藐视人,无论如何,我也要做一番事业你看看。”慧厂道:“你有什么事业?陪着女朋友上饭店,收藏春宫相片,这一层恐怕旁人比你不上。若论到别的什么本领,你能够的,大概我也能够。我劝你还是说老实话,不要用大话吓人了。”鹤荪对于慧厂这种严刻的批评,却没有去反诘,只是说了三个字“再瞧吧”。玉芬心里一想,他们夫妻俩,虽然也是不时地抬杠,但是不会正正经经谈起什么事业不事业,这个里头恐怕依然有什么文章,且向下听听看。这一听,他两人都寂默了五分钟,最后还是鹤荪道:“我就如你所说,不能做什么大事,难道我分了家产之后,做一个守成者还不行吗?”慧厂道:“这样说,你就更不值钱了。你们兄弟对于这一层,大概意见相同,都是希望分了家产来过日子的。还有一个女的,……”说到这句,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低,这话就听不出来了。玉芬听那话音,好像是说自己分了财产之后,那家产可是收到自己腰包子里去的。鹤荪又低声道:“别说了,仔细人家听了去。”玉芬怕鹤荪真会跑出来侦察,就绕了走廊,由外面到佩芳那边去。远远地只看到佩芳房间的窗户上,放出一线绿光,这是她桌子上那一盏绿纱灯亮着,她在桌子上写字了。屋子里这时是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也不见什么人影子,这分明是凤举出去了,佩芳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这个时候,进去找她说话,那是正合适的了。于是在院子门外,故意地就先咳嗽了一声。佩芳听见,隔着窗户,就先问了一声谁?玉芬道:“没有睡吗?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聊得很,我想找你谈一谈。”佩芳道:“快请进吧,我也真是无聊得很,希望有个人来和我谈谈哩。”说着,自己走了出来,替玉芬开门。玉芬笑着一点头,道了一声不敢当,然后一同走进屋子来。佩芳笑道:“我闲着无事,把新旧的账目寻出来,翻了一翻,敢情是亏空不小。”玉芬一看桌上,叠了两三本账簿,一个日本小算盘,斜压着账簿一只角。一支自来水笔,夹在账簿书页子里面。桌子犄角上,有一只手提小皮箱,已是锁着了,那锁的钥匙还插在锁眼儿里,不曾抽出来。玉芬明知道那里面的现款存折,各种都有,只当毫不知道,随便向沙发上一靠,将背对了桌子,斜着向里坐了。佩芳对于这只小皮箱,竟也毫不在意,依然让它在桌面前摆着,并不去管它,坐到一边去陪玉芬说话。玉芬道:“说句有罪过的话,守制固然是应该的事,但是也只要自然的悲哀,不要矫揉造作,故意做出那种样子来。就以我们做儿媳的而论,不幸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公公,自然是心里难受。可是这难受的程度,一定说会弄得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夜地苦守在屋子里,当然是不会的。既是不会,何必有那些做作?”佩芳微笑道:“你说的话,我还不大明白。你说那些做作,是些什么做作?”玉芬道:“自然就是指丧事里面那些不自然的举动。”佩芳道:“嘿!看你不出!你胆量不小,还要提倡非孝,打倒丧礼呢。但是我想,你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必是有感而发。”玉芬点头道:“自然是。你知道我心里搁不住事,口里搁不住话的。我有点小事非回家去走一趟不可。但是鹏振对我说,不回去也罢,热孝在身上。平常他要这样拦我,我是不高兴的。这次他拦我,我可要原谅他,他实在是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容纳。不过他自己有些家事,万不能不出去,也像大哥一样,出去几回了。今天晚上,他也出去的。他回来,可报告了我一件可注意的新闻。”佩芳道:“什么新闻?他还有那种闲情逸致打听新闻吗?”玉芬偷看佩芳的颜色,虽然乘间而入,问了一句令人惊异的话,但是她脸上很平常,在桌上随手摸了一张纸条,两手两个大指与食指,只管抡着玩。玉芬这才道:“这话我虽不相信,我料定他也不敢撒这样一个谎,去血口喷人。据他说,在路上遇到了我们七少奶奶,一个人坐了父亲那辆林肯牌的汽车,在街上跑呢。”佩芳道:“真的吗?她为什么要瞒着人,冒夜在街上跑呢?”玉芬道:“这也很容易证明的事,大嫂派蒋妈到她屋子里要个什么东西,看她在家不在家,就晓得了。”佩芳手上,依然不住地抡着那张纸条,眼光是完全射在那纸条上,却是没有看玉芬的脸色是怎样,淡淡地道:“管他呢?家里到了这种田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玉芬点点头,表示极赞成的样子,答道:“这话诚然,我也是这样想。我也不过譬方说,叫蒋妈去看一看。其实证明了又怎么样?不证明又怎么样?”佩芳道:“她没有出去倒罢了。若是出去了,我们也不必再提。因为夜晚出去,平常也不大好,何况现在又是热孝中?你对于她这事的批评怎么样?”玉芬斜躺着,很自在的样子,左脚的脚尖,却连连在地板上敲了几下,顿了一顿,才道:“出去是不应该的。不过有急事,也可例外。然而她何必瞒着大家呢?人家都说她对于娘家如何如何,我想或者不至于。像今天晚上的事,外面门房听差车夫等等那些下人,毫无知识,岂能不疑心她是回娘家去有所图吗?咳!聪明人究竟也有做错的时候。”佩芳这才去收拾桌上的笔砚账簿,对于玉芬所提的一番话,好像是忘了,就没有再去答复。等得东西都收拾好了,然后就找了别的事来谈,越谈越有趣,却让玉芬把话转不过来。玉芬坐了许久,谈不入正题,起身走了。
这时,便是晚间十二点钟了,凤举由外面回房来。佩芳道:“我料定你一点钟以前,不能进房的,不料居然早来了。”凤举道:“往日你说我,犹所说焉,现在我在服中,你怎能疑惑我有什么行动?”佩芳道:“你这真是做贼的心虚了,我说不能早回房,也作兴是说你有事,不见得就是说你花天酒地胡闹去了。我没有说,你自己倒说出来了。这个我今天也不和你讨论。刚才玉芬在这里谈了半天的话,她说清秋今晚一个人坐汽车出去了,疑惑有点作用,你看怎么样?”凤举道:“怪不得我在前面,听到老七陪着清秋,一路唧唧喁喁说着话进来。原来他们小两口子,倒在另找出路!他们少高兴,母亲正在生气,要调查谁提倡分家呢。我听了母亲那口气,好像说要分家的是翠姨,倒不料是他两口子做的事。清秋那孩子,你别瞧她不言语,她的城府极深,你们谁也赶不上她哩。”这一席话,凤举随口道出,不大要紧,可是又给清秋添上一项大罪。佩芳心里想着,婆婆终是疼爱小儿子小女的,保不定私下分给了燕西一件什么东西,所以燕西预先腾移到岳母家里去。凤举总有手足之情的,大概就是在实际上吃一点亏,也未必肯说。趁了清秋刚回来,必定有些话和燕西商量,且偷着去听听,看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也不通知凤举,轻轻悄悄走向清秋这边院子里来。恰好这个时候,院子门口那盏电灯,已经灭了,手扶着走廊的柱子,一步一步,走向清秋的院子里。清秋的屋子里,还亮着电灯,她的紫色窗幔,因为孝服中,换了浅蓝的了。电灯由窗子上向外射,恰好看见窗子下,有一个黑影子,斜立在廊下。佩芳贸然看见,浑身一阵冷汗向外一冒,全体都酥麻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只是来得尴尬,不便喊叫,就自己下死劲镇定了自己。仔细看那影子,却是一个女子,心里忽然明白,这也是来听隔壁戏的了。所幸自己还未曾走过去,轻轻向后倒退一步,便是院子的圆洞门,缩到圆门里,藉着半扇门掩了自己的身子,再伸着头看看那人是谁?自己家里人,只要看一个影子,也认得出来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报告清秋今晚消息的王玉芬哩。看了一会儿,见玉芬不但不走,反而将头伸出去,微微偏着,还要听个仔细。自己在门边,也听到燕西在屋子里说话,他道:“既是你母亲病不怎样重大,我就不去看她了。要不然,人家又要说我只知道捧丈母娘。”直待听完了这句,玉芬才移动了脚。佩芳总怕彼此碰到了,会有许多不便。赶快一抽身,扶着墙壁走了几步,然后闪到向自己院子的路上来。果然玉芬轻轻悄悄,由那院子门出来,回自己院子去了。佩芳直待她走远了,然后从从容容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心里有了这样一件事,且按捺下不作声,看看玉芬、清秋他们什么表示?然而清秋自己,总以为昨晚回家的事,很秘密的,决计没有人知道。但是就是有人知道,至大的错处,也不过是不该随便出门,况且这事又完全是燕西主张的,更不必担多大的忧虑。因之到了次日,照常还像平常一样。玉芬呢,遇到了佩芳之时,却不断地以目示意。有清秋在当面时,那就彼此对看看,又要看一看清秋。在王玉芬意思之中,好像说,我已经知道她一件秘密工作,那个秘密工作的人,还闷在鼓里呢。佩芳看了玉芬那得意的样子,倒也有趣。
不过这件事,起初是四五个人知道,过了两天,就变成全家人知道。就是金太太的耳朵根下,也得着这件事一点消息。金太太对于清秋,本来没有什么怀疑之点,这种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去,她虽不全信,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这总是事实。觉得这孩子,未免也有点假惺惺。在表面上,对于一切礼节,都很知道去应付,怎么在这热孝之中,竟私下一个人溜回家去了?这岂不是故意犯嫌疑?然而平常一个自重的人,决无去故意犯嫌疑之理。那么,清秋这次回去,总是有些原因的了。金太太这样想着,就把以往相信她之点,渐渐有点摇动。等清秋到屋子里来坐的时候,金太太的眼光,便射到她身上去,见她依然是那样淡然的神情,就像不曾做一点失检事情样子。这可以证明她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面上观测的。当金太太这样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时候,清秋也有些感觉,心里想着,婆婆为什么忽然对我注意起来了?是了,现在是时候了,这身腰未免渐渐地粗大起来,她一定是向我身体上来观察,看着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这件事情,迟早是要公开的,然而在这日期问题上推起来,最好是事先不要说开。因为心里这样想着,金太太越去观察她,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这错误就扩大起来。
在丧期中,内外匆忙,人心不定,日子也就闪电似的过去,不知不觉之间,已过二七,家中就准备着出殡了。对于出殡的仪式,凤举本来不主张用旧式的。但是这里一有出殡的消息,一些亲戚朋友和有关系的人,都纷纷打听路线,预备好摆路祭。若是外国文明的葬法,只好用一辆车拖着灵柩,至多在步军统领衙门调两排兵走队子而已,一个国务总理,这样的殡礼,北京却苦于无前例。加上亲友们都已估计着,金家对于出殡,必有盛大的铺张。若是简单些,有几个文明人,知道是文明举动,十之八九,必一定要说金家花钱不起了,家主一死,穷得殡都不能大出。这件事与面子大有妨碍了。有了这一番考量,凤举就和金太太商量,除了迷信的纸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仪仗而外,关于喇嘛队、和尚队、中西音乐、武装军队都可以尽量地收容,免得人家说是省钱。金太太虽然很文明,对于要面子这件事也很同意,就依了凤举的话,由他创办起来。凤举因仪仗虽可废,但是将匾额挽联依然在街上挑着,这却无伤大雅。这样一来,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挽联,一共就有四百多副。每人举着一副,也就有四百多人。同时把各区半日学校的童子军都找了来,组织一个花圈队,这也就够排场,抵过旧式的仪仗有余了。凤举还怕想得不周到,就问朋友们还有什么热闹的办法没有?他一问,大家也就少不得纷纷贡献意见。有两个最奇怪的建议,一个主张和清河航空厂商量,借一架飞机来。当着出殡的路线,让飞机在半空里撒着白纸。一个主张经过的路线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这一件事,并不难,只托重警察厅,通知一声就是了。凤举也觉这个办法很好,大可以壮壮面子。照说,父亲在日,很替国家办些大事,而且这次病故,政府也有个哀恤令,这样铺张,也不过分,就托人去办。航空厂那边首先回了话,说是没有这个前例,不敢私下答应,总要陆参两部有了命令,才敢照办。警察厅里人听了,却连信也没有回。凤举很是生气,说是总理在,他们要巴结差事,还怕巴结不上,这样小而小的两件事他们都不肯办,真是势利眼。不过他们要这样势利,权不在手,没有他们的法子,也只好算了。
又过了两天,便是出殡的日子,早一晚上,全家电灯放亮,就开了大门一晚到天亮。次日上午,亲友和僚属们前来执绋的,除了内外几个客厅挤满了,走廊上及各人的书房里,也都有了人了。全家纷纷攘攘。凤举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当的大事而外,其余的事,自己都不能过问,一例让刘守华和朱逸士去主持。里面太太小姐们,又是哭哭啼啼,觉得死别中又是一层死别,自然也是伤心极了,哪里能过问一切琐事?所有内外都是纷乱的。出殡的时间,原是约定了上午九点钟,但是一直到上午十点钟已经敲过,一切仪仗都没有预备妥当,还是外面来执绋的等得不耐烦,纷纷打听什么时候可以走,这才由办事人里面推出两个人来主持,将棺柩抬出去了。女太太们,跟着来送殡的,都坐着马车汽车,有车子的亲友们,知道金家搜罗车辆很费事的,大家都带了车子来。亲友里面最穷的,自然是冷家一门。冷太太虽然身体不好,但是据清秋说,所有的亲戚,没有不来送殡的,她心想,这一门亲戚,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清秋的舅父,也可以代表,然而他姓宋,不姓冷,究竟又隔了一层了。因之将家事交给了韩妈,也到了金家来。这金家支配送殡车辆的人,对于金氏几门至亲,知道都有车辆的,就不曾支配着。因为不曾和有钱的亲戚支配,连这个无钱的亲戚,也就算在内。清秋自己,又是在混乱中,跟着大家出门,对于母亲车辆这一件事,也不曾想到。大家送殡的女眷们,到了大门口,纷纷让带来的底下人去找车。没有车的,早经这边招待好了,分别坐上署着号头的汽车与马车。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自己没车子带来,也不知道要坐这里的车子有什么手续,不要胡乱地来,一失仪,就给姑娘丢脸了。这些送殡的车子,除了家属而外,数目太多了,都是没有秩序的。哪辆车子预备好了,哪辆车子便开了走。车子开着走了三分之二了,冷太太还是在大门口徘徊着,没有办法。看到一个听差似的人,便将他拦住道:“劳你驾,将我引一引,我们亲戚送殡的车子,哪些是的?”那听差的又不认识冷太太,便道:“老太太,我也摸不清。你的车子是多少号码?我给你找个人查查去。”冷太太一时说不上来,他也没有等,见人群中有个人和他招手,他就走了。冷太太只得重新进大门,找着门房,告诉要坐车子。门房认得她是亲家太太,便迎了上前笑道:“没有给你预备一辆车吗?”冷太太道:“也没有人来通知我,我哪里知道?”门房笑道:“这天家里也真乱,对不住你,我给你外面瞧瞧吧。”门房出去了一会儿,笑着进来道:“有了,有了,是王家那边多下来的一辆车,正找不着主儿,你要坐,就坐了去。”冷太太也未曾考量,是哪个王家?以为是给亲戚预备的车子,这个不坐,那个就可以坐了去。因此就让这门房引导着,上了那辆车子。这辆汽车,开的时候,门口停的车子,已经是寥寥无几了。这汽车夫将车机一扭,摆着车头偏向路的一边,却只管超过一些开了的汽车去。一直开过去三四十辆车子,再过去,就是眷属的车子了,车夫才将车子开慢,紧跟着前面的车子走。
在这送殡的行程中,无所谓汽车马车人力车之别的,所有的车子,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挨着走。冷太太所坐的车,是玉芬娘家的车子,当然车夫会把车子开到王家车子一处。王家自己,本只有两辆汽车,今天除了自家两辆汽车都开来而外,又在汽车行另雇两辆汽车。玉芬的大嫂袁氏,原把自己的车子留着自坐,但是一出门,白秀珠却临时坐了哥哥的汽车送殡来了。一见袁氏,便在车子里招手。袁氏走到车边,扶了车门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秀珠道:“你有什么不明白?我是不愿到金府上去的。但是金老伯开吊,我没有来,送殡我可不能不来。我叫了这里的听差打电话给我,一出了门,我就赶来,送到城外南平寺,行个礼我就回去的。”袁氏笑道:“哟!你至今……”说到这里又忍回去了,改口道:“你车上还搭人吗?要不,我坐你的车,一块儿谈谈,我们好久不见,也该谈谈了。”白秀珠道:“欢迎欢迎。”口里说着,已经是把车门打了开来,于是二人同坐在车内谈心。袁氏偶然一回头,却由车子后窗里看到后面紧跟着一辆车子,乃是自己的,因对秀珠道:“我坐着你的车子,我的车子,倒……”说时,把后面车子看清楚了,呀了一声道:“这是谁?这样不客气!哦!是了,这位老太太,我也见过一回的,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吗?”秀珠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是何缘故,脸色立刻转变,问道:“冷清秋的娘?你的汽车干吗让给她坐?”袁氏道:“我和她并不认识,怎会把车子让给她坐?我想,她总以为是这边金家的车子,糊里糊涂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让她坐到南平寺去吧。”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我非逼你上自己的车子去不可,这一趟算让你坐去。有话在先,回来要坐我的车子,可是不行。”袁氏笑着伸手将秀珠的脸蛋掏了一把,笑道:“你这个人醋劲真大,到现在你这股子酸劲还没有下去。我听说现在金七爷和你慢慢恢复感情了,你也应该变更态度呀。”秀珠将脸一偏道:“废话!恢复感情怎么样?不恢复感情又怎么样?”袁氏笑道:“事在人为呀!有本事,人家在你手里夺过去,你再在人家手里夺过来。”秀珠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这日子也不远啦。”秀珠微微点了一点头,又冷笑了一声。袁氏和秀珠,虽不十分亲密,然而因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关系,她也就不把秀珠当做外人,因此彼此都很随便的说话。这话一谈开了端,袁氏就不断地和她谈起燕西的事来。这话越说越长,汽车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庙门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车吧,倒走得不慢。”袁氏将手表抬来看了一看,笑道:“十点钟动身,现在一点多了。还不慢?”秀珠道:“下车吧,不要多说了。”于是二人夹杂在许多男女吊客之间,一路走进庙去。
这南平寺的和尚,知道这是一等阔人金总理的丧事,庙里的各处客堂佛堂,都布置得极好,男女来宾,纷纷攘攘分布在各处。各处虽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然而这些客彼来此去,招待的人,当然也有照顾不到之处。秀珠和袁氏进来之后,因为她不愿一直到金家内眷那边去,旁边有个小佛堂,多半都是些疏远亲友屯集着,秀珠也就急走两步,走到那边去。那里只金家两个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本来是敷衍之局,无足轻重。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秀珠也是疏远亲友之流,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只迎着一点头,说声请坐而已。秀珠刚是落座,恰是冷太太也跟着来了。她可没有知道这地方是些疏亲远友,也跟了过来。这里的招待,偏是认得她的两个人,一直迎下台阶来,笑着点头道:“冷太太,你请到上面内院佛堂里去吧,七少奶奶都在那边。”冷太太道:“我倒是不拘,随便在哪里坐都可以的。”一个招待说:“这里也很曲折的,我来引你老人家去吧。”说着,就在前面引导,带了冷太太去了。秀珠亲眼得见这事,只把脸气得通红,鼻子里呼呼出气,用眼睛斜瞟着院子里,不住地发着冷笑。袁氏在一边,看着也有点不平。都是儿女亲戚,为什么七少奶奶的母亲来了,就这样的捧,三少奶奶的嫂子来了,就没有人理会?你们只知道拣太太喜欢的亲戚捧,哪里知道人家是穷光蛋一个,连汽车还是借坐我这不受欢迎的呢?袁氏心里这样想着,见着秀珠生气也不去拦阻。巴不得秀珠发作出来,倒可以出一口气。但是秀珠尽管不好,嘴里却不肯多吐出一个字来。袁氏走上前,扯了一扯她的衣角。秀珠回头来,袁氏招招手,将她引到一边,因低声道:“你瞧,这些当招待员的真是不称职了。招待这边客人的,放了正经客人不招待,倒飞出界限,去招待别个所在的客人。咱们微微教训他一下子,你看好不好?”秀珠道:“看在主人面上,不要理他就算了。”袁氏笑道:“咦!你倒不生气了?平常你还不肯在面子上吃亏的,怎么今天你倒很随便起来?”秀珠道:“不是我不发脾气,但是人家有丧事,心里都闹嘈嘈的。就是他们自己出面招待,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处。至于这请的两个招待员,我看他们就是小家子气象,他不缠我们,我们也不去缠他吧。哪个有许多工夫生那些闲气?其余的人,怪我们两句不要紧。若是太太知道,倒说我们不是送殡来了,闹脾气来了,我如何承受得起?”袁氏见秀珠并不十分生气,也不便一味挑拨,因道:“你既来了,也应该到他们一处去打个照面。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礼到,二来也让这些不开眼的招待员,知道咱们是谁?”秀珠道:“我们的心尽了就是了,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礼到呢?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就让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吧。”袁氏微笑着低声道:“你不是和这边的人,有些言归于好的意思吗?为什么又是这样言无二价的样子呢?”袁氏说着话,可就伏在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边,又道:“你不是那样傻的人,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和他们打一个照面?”说时,拉了秀珠就走。秀珠虽要挣脱,也是来不及,也就只好由着她,跟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来。这里的佛堂很大,有孝服的,究竟不便出来招待,十几个人,都挤到左边屋子雕花落地罩后面去。亲戚们都在外面走,就可以随便的谈笑。袁氏和秀珠一来,一直就到里屋子里去,将大家安慰了一番,然后重到外面来坐。冷太太本也在这里,一见袁氏,起身相迎道:“请坐请坐,我好面熟,年老了,记性不大好,我忘了你贵姓了。”袁氏笑道:“我不敢说贵人多忘事,但是刚才伯母来到这里,还坐的是我的车子呢!我们本也没有车子富余,因碰到了我们这位妹妹,坐到她车子上来说话,就把自己的车子,空下来了。”说着,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这一句话,似乎是随便说的一句玩话,然而用心人听起来,分明又是讥笑冷太太自己没有汽车坐,所以坐人家的车子。冷太太平常为人倒是模糊,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来,总是寸步留心,以免有什么笑话。今天由金家门口登车之时,因为时间匆促,不曾加以考量。现在袁氏一说这话,想起来了,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刚才便坐着是她的车子了。自己真是大意,如何坐着他们家的车子?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满意我们冷家人的,……到他们面前露怯,真是不凑巧。不过这事已经做了,悔也是悔不来的,只有直截了当,承认就是了。因道:“这可对不住,我还没有谢谢呢。”然而说了这句话,觉得“对不住”这三个字,有点无由而起,自己也就脸上红了一阵。袁氏道:“都是亲戚,还分个什么彼此呀?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话,随便坐一天两天,也不要紧,怎么还谈谢呢。”她越是这样说,冷太太越觉得是难为情,只红着脸。有些亲戚,知道冷家是很穷的,听袁氏那种话,大有在人家面前摆阔的意思,心里也就想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再三地要显出人家是没有汽车的,岂不是故意笑人?同时,各人的脸上,自然也不免得这种神气露出,只望了袁氏,又望望冷太太。有一两个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场,就故意找她说话,把话扯开了。冷太太也知道人家拉着说话,是避开舌锋的,这样一来,心里就未免更难堪。金家在寺里安灵,男女来宾,大家都谒灵了。冷太太因所事已毕,就不愿再到金家去了,因对清秋道:“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我不能到你家去了,我要先回去休息休息。”清秋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今天来得就勉强,若是不要她回去,一定拖到金家去,恐怕真会把她拖出大病来。因答道:“你若是身体真不好,就先回去吧。这边母亲,我自会和她说。你有车坐吗?”冷太太恐怕当真说了出来,女儿心里要难受,只说有车,就轻轻悄悄地溜出大门来,自雇了一辆人力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