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自序
- 楔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嬛
-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 第二十一回 爱海独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郊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愤欲分居
-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迎伴留痕
-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寻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哀自己丧后游园
-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伶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灭余痕
-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婉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各动离怀
- 第九十五回 强夺珠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 第九十八回 院宇见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宵
- 第一百一回 两老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金粉世家』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 本章共 1.12 万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那老妈子一路唧咕着进去,口里念念有词道:“又是一个冒失鬼,我也没问他姓什么?他自己说是姓金。我三言两语,就把他轰跑了。”白莲花问道:“是一个二十来岁穿外国衣服的人吗?”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外跑。老妈子道:“可不是!倒穿的是洋服呢。”白莲花母女不约而同地叫一声糟了。白莲花道:“大概没有走远吧?赶快去请回来。”她母亲李奶奶道:“她哪儿成?她去请人家,人家也不会来呢。你去一趟吧,平白得罪一个人怎么好呢?”白莲花一想也是,顾不得换衣服,问明老妈子是走南头去的,出了大门,赶紧就向南头追赶。恰好燕西无精打采,两手插在衣袋里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还没有雇车呢。白莲花在后认得后影,就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一停步,白莲花走上前,握住燕西的手笑道:“真是对不起!我家雇的那个老妈子,什么也不懂得。她以为是找我们哥哥的呢。”燕西还没有答话,后面又有人嚷道:“大姑娘,七爷在这儿吗?”白莲花道:“在这儿呢。”李奶奶听说,就赶上前来,笑着对燕西道:“七爷,真对不起,真不知道七爷肯到这儿来。你不要见怪,请到我们家坐坐去,就是屋子脏一点。”白莲花笑道:“人家怕屋子脏就不会到咱们家来敲门了。七爷你说是不是?七爷倒是真以为我不在家,所以就走了,他值得和老妈子生气吗?”李奶奶道:“我在前面走吧,这胡同里漆漆黑黑的,不好走。”
燕西本来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围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叫七爷,叫得一肚子气,都化为轻烟。加上白莲花执着他两只手,又暖和,又柔软,随便怎样,不能当着人家生气。只得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们左一句右一句对不起,倒把我叫得怪难为情的。”白莲花道:“走吧,有话到家里去说。”说时,拉着燕西的手,就跟着李奶奶一路回家去。到了家里,直把他引到白莲花自己住的屋子里去坐。白莲花究竟是从南方来的人,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南式的白漆家具,床虽不是铜的,却是白漆漆的新式架子床。挂着白夏布的帐子,白绫子的秋被,白绒垫毯,一望洁白,倒是很有可喜之处。因笑道:“怪不得你叫白莲花,进了你这屋子,就像到了雪堆里一样。”白莲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的公馆里,和王府差不多。我们这儿,不敢说摆得怎样好,总要干净一点,才敢请七爷来呢。”燕西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说屋子脏是你,说屋子干净也是你,究竟是干净是脏呢?”白莲花笑道:“说脏呢不过是客气话。但是和你公馆比起来,那是要算十二分脏的了。”说时,便握着燕西的手,一同在床沿上坐下。燕西笑道:“我明天来也不要紧,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了进来?”白莲花笑道:“你是难得来的人,来了就叫你碰钉子回去,我们心里怎样过得去呢!你吃过晚饭没有?”燕西道:“吃过了。正因为吃过了饭没事干,这才来找你谈谈。”白莲花道:“那就很好,你多谈一会子去吧。七爷你会接龙吗?我在上海,老玩这个,到了北京来,老找不着对手。”燕西道:“我倒是知道一点,但是接得不好,未必是你的对手。”白莲花笑道:“那就好极了,我们来吧。”
于是她在玻璃橱子里,取出一个精制的黄松木匣子,抽开盖来是一副牙牌。她就哗啦啦向桌子上一倒,拉着燕西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搬了一个杌凳,和燕西椅子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就这样坐下。翻过牌来,洗得好了,一人分一半。燕西将手按着十六张牌面道:“我们赌什么?”白莲花道:“我有哪样大的胆,敢和七爷赌钱吗?”燕西道:“不一定要赌钱,无论赌什么都可以。”白莲花道:“赌什么呢?打手心吧。谁输了,谁该打三下手心。”燕西道:“不好,那是小孩子闹的玩意儿。”白莲花道:“我家里现成有两瓶果子酒,我们打开一瓶酒来喝。谁输了,谁就该喝一杯。”燕西道:“酒要连着喝才有趣。接完一回龙,喝一杯酒,时候太久了。我倒有个办法,我输了呢,一回送你一条手绢,明日准送来。你要输了呢,……”说到这里,就轻轻对着白莲花的耳朵边说了一句。白莲花一掉头,站起身来向后一退,笑道:“我不来,我不来。”李奶奶正好走进来,说道:“你陪着七爷玩玩吧,为什么又不来呢?”白莲花鼓了嘴笑道:“你又不知道,他真矫情。”李奶奶见这种情形,料到燕西就有些占白莲花的便宜。笑道:“七爷怎样矫情?你才矫情呢!”燕西笑道:“我不是为吃东西来的,你不用张罗。”李奶奶听说,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就走了。白莲花正和燕西在接龙,回头一看,见没有人,就拿了一张牙牌,在燕西手指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我没有听见说过这样罚人的。”燕西道:“怎样不能?输钱是论个儿的,这也是论个的。”白莲花站了起来,笑道:“你还说不说?你再说,我们不来了。”燕西道:“我就不说什么,可是你输了,罚你什么呢?”白莲花道:“我若输了,我就罚唱一段戏,你瞧好不好?”燕西道:“不好。我自己也会唱,要你唱做什么呢?”白莲花道:“咳!你别让人家为难了。人家在家里正腻得很,你来了,算心里舒服一点,你又要来捣乱。”燕西道:“你心里腻些什么,说给我听吧,我倒是愿闻其详。”白莲花道:“你要问我心里的事吗?我心里的事可多着呢。我这个名字,真把我的心事叫出来了。”燕西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解,怎样你心里的事和你的名字有些关系呢?”白莲花道:“你去想,白莲花在外面看起来不是很好看的吗?可是结了莲子,莲子不也是很好吃的吗?可是莲子的心,非挑去不能吃,若不挑去,就吃得很苦。许多人给我捧场,也不过是看莲花,吃莲子,要吃莲子苦心的人,恐怕没有呢。”燕西笑道:“你这话倒说得很雅致。但是我在昨晚牌场上,看你应酬这些人,我就知道你心里很苦呢。这个年头儿专凭本事卖钱,可真是还有些不行呢。”白莲花道:“可不就是这样,我手头要有个万儿八千的,我情愿回到乡下买几顷地种,谁还干这台上的事?唱戏的人,随便你怎样红,也是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也就够苦的了。人生在世,有饭吃就得了,何必苦巴苦挣弄那些个钱?”燕西笑道:“你想得这样开豁,实在难得。但是你不想想,种地不是姑娘们的事嘛,真要种地起来,恐怕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比那唱戏还要困难呢。”白莲花笑道:“你别那样死心眼儿呀,我说种地,不是要我自己就去种,不过买了地,让人家来种罢了。”燕西笑道:“你就吃那几顷地,就能了事吗?”白莲花笑道:“有什么不能?乡下人有两顷地就能过日子呢。”燕西笑道:“我的话,你还没有听明白。我是说一个姑娘家,反正不能过一辈子,总得跟着一个男子汉。你现在是姑娘,一辈子还做姑娘吗?”白莲花道:“为什么不能?我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姑娘。”燕西笑道:“假使有人不许你做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呢?”白莲花笑道:“胡说,没有那回事。就是我妈她也管不着,别说是别人。”燕西道:“譬如说吧,现在要有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性情儿好,人也好,老是捧你,你打算对他怎么办呢?也说做一辈子的姑娘吗?”白莲花拿起茶杯子来举了一举,笑道:“我拿茶泼你。”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又没说什么得罪你的话,为什么要拿茶泼我?”白莲花笑道:“你还说没有得罪我呢?若是有第三个人在这里,听得进耳吗?你说这话,可完全是占我便宜哩!”燕西笑道:“你以为我说的公子哥儿,就是说我自己吗?那完全不对。我也不是公子哥儿,我人不好,性情也不好,和我说的人,哪有一点对呢?”白莲花笑道:“得了得了,咱们不说这些话了,还是接龙吧。”燕西也就笑着洗牌,继续的接龙。接连五次,白莲花输了三次,先是白莲花说赢一牌抵一牌输的。到了第五次,燕西按着牌道:“别往下接了。这一牌不结账,我就不干了。”白莲花道:“不干就拉倒,反正我也不吃亏呢。”燕西笑道:“你在我面前玩这样的滑头手段,你不怕我将来玩你的手段吗?”白莲花笑道:“我没有玩什么手段,纵然玩手段,也玩你七爷不过去。”说时,就向这屋子的套间里一跑。燕西笑道:“我看看你这里面屋子怎么样?”说时,也追了进去。白莲花在屋子里格格地笑了几声,两只手扶着燕西的脊梁,把他推了出来。一面用手去理松下来的鬓发,一面望着燕西笑道:“真是岂有此理!”燕西笑道:“这是我赢家应有的权利。你若是赢了呢?也能放过我吗?”白莲花鼓了嘴道:“哼!你要这样闹,我不来的。下一次,我不和你接龙了。”燕西笑道:“真的吗?下次我也不来了,你这地方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的,这才真是岂有此理呢!”白莲花笑道:“你是来做客的,不是来赌钱的。你要说我们这儿赌钱不规矩,倒是不怕你说。”燕西道:“坐得也久了,我也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有要走的样子。白莲花一把将他的袖子扯住,笑道:“好意思吗?真个要和我闹别扭不成?”燕西笑道:“先是很强硬,这会子我要走,又怕把我得罪了。作好作歹,都是你一人包办了。”白莲花笑道:“你这话,不屈心吗?我什么事强硬?多会子又强硬?七爷说的话,我不敢不遵命啦。”燕西见她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怜,不忍再说走,又握着她的手,笑着一同坐下。
李奶奶就左一个碟子,右一个碟子,送了许多东西进来,什么熟栗子、炒杏仁、榛子仁、花生豆、陈皮梅等,摆下了一桌。李奶奶笑道:“七爷,你随便用一点,没有什么好东西,表表我们的心罢了。”燕西笑道:“我看见这些东西,倒想起一件事。”白莲花道:“你想起什么?”燕西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和着家里的小孩子和丫头在一块儿做客玩。把厨房里的小酱油碟子,小酒杯子偷了许多来,躲在走廊犄角上摆酒。厨子知道了,又不敢拦阻,又怕我们把东西摔了,总是对小丫头们嚷。如今想起来,倒很有趣的。至于酱油碟子里盛的,无非是瓜子、花生豆、糖球儿、饼干。我现在看一看,真有些像那日子的光景。不过碟子大了,人也大了。”李奶奶笑道:“那是你做官人家少爷们的玩意儿。平常人家小孩子,哪有那样东西玩啦?捡了几块小瓦片儿,抓了一小撮土放在上面,大家蹲在墙犄角上凑合着,那才是摆酒呢。”燕西笑道:“我们小时候摆酒玩,原不在乎吃,只要摆得热闹一点就是了。”白莲花笑道:“七爷第二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咱们把场面也拿了出来。”李奶奶道:“那为什么?”白莲花道:“七爷不是说:只要热闹七爷就高兴了?”这一说三人都笑了。
这一场谈笑,终把燕西说得透顶高兴,这才很快乐的回家。刚一出大门,恰好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燕西心里倒是扑通骇了一跳,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金七爷来捧白莲花吗?正在大门外踌躇着,车门一开,一个人向下一跳,一把将燕西抓住。说道:“我不找则已,一找就把你找到了。”燕西看时,却是赵孟元。燕西笑道:“你真怪!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孟元道:“我有神机妙算,一算就把你算出来了。”燕西道:“神机妙算是未必,但是你的侦探手腕,我倒相当的佩服,你怎样就探到我向这里来了?”赵孟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诉了你,第二次这事就不灵了。”燕西道:“那个我且不管,我问你,你来找我做什么?”赵孟元笑道:“有一个好机会,你不可以错过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馆请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张你也去一个。现在是九点钟,到了时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还有个约会。”赵孟元道:“不管你有约会没有约会,你总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许多不便。”赵孟元道:“正因为不便,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赵孟元道:“算你猜着了就是了。”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还找我帮忙呢。这倒好,我成了汉奸了。”赵孟元道:“你真是一个傻瓜。这个年头儿,会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珑,不能为着谁去得罪谁,也不能为一个不为一个。我都听见说了,你大嫂有一个梅香,和你感情很好,她都极力地在里面监督,不让你们接近,你何必还顾全着她呢?”燕西笑道:“胡说,哪有这样一件事?”两人原是站在车门前说话的,这个时候燕西被汽车一颠,把他颠得醒悟过来,自己已和赵孟元并坐在汽车上,汽车风驰电掣似的,已离开白莲花家很久了。燕西笑道:“我真是心不在焉,糊里糊涂坐上了汽车,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这上哪儿去?”赵孟元道:“上哪儿去呢?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燕西道:“不好不好,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我今天不去。”赵孟元道:“我管你去不去,我的车子,是一直开上你新大嫂那儿。”燕西笑道:“你这不是代人请客,简直是绑票。”赵孟元道:“绑票就绑票吧。到了,请下车。”车子停住,小汽车夫抢着开了汽车门,赵孟元拉着燕西,一路走下车来。
燕西一看,两扇红漆大门楼,上面倒悬着一个斗大的白球电灯罩。电光下,照着一块金字牌,正书“金宅”两个大字。大门前一列停着三四辆汽车,几辆人力车。汽车一响,旁边门房里就出来一个很年老的听差,站在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燕西心里想着,老大也特为糊涂,怎样如此铺张?这要让两位老人家知道,非发脾气不可。这简直是开大宅门,哪是住小房子呢?赵孟元笑道:“你看他这大门口的排场,不算错吧?走!我们进去。”说时,拉着燕西的手,一直向里冲。燕西道:“你别拉,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就是了。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呢?”赵孟元在前走,燕西随后跟着,进了两重院子,才到最后一幢。只见上面银灯灿烂,朱柱辉煌,笑语之声,闹成一片。赵孟元先嚷道:“新奶奶预备见面礼啊,小叔子拜见大嫂子来了。”说着,上屋听差,将风门一拉,只见里面人影子一挤,已有人迎了出来。燕西看时,是凤举一对最亲密的朋友朱逸士、刘蔚然。他两人走出,握了燕西的手,笑道:“我们各处的电话都打遍了,这才把你找着。特恭请老赵驾专车去接你,这也就够得上恭维了。”赵孟元道:“别嚷,别嚷。你一说,我的锦囊妙计,就要让他识破了。”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屋子,只见刘宝善和凤举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另外有个十八九岁的剪发女子,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旗袍,两手交叉着,站在沙发椅子头边。燕西还没有说话,凤举已先站起来,指着燕西先向她笑道:“这是我们老七。”那女子就是一鞠躬。燕西知道这就是那位新嫂子晚香女士,没有个小叔子先受大嫂子礼的。因此也就取下帽子,和她一鞠躬。可是要怎样称呼,口里可说不出来,只得对着她干笑了一声。赵孟元道:“大奶奶,你看这小叔子多么客气!你要给一点见面礼,才对得住人家呀。不然,这大孩子,可难为情啊。”晚香见了凤举的朋友,倒不觉怎样,见了凤举的兄弟,总算是一家人,这倒有些难为情。偏是赵孟元一进门,便大开玩笑,弄得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只好含笑呆立着。燕西已是不好开口,晚香现在又不开口,简直两个人成了一对演电影的人了。幸而凤举知趣,就插嘴笑着对赵孟元道:“你这个玩笑,开得太煞风景,她是不会说客气话的人。老七呢,见了熟人,倒是也说得有条有理。见了生人,他也是大姑娘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当儿,晚香叫了一声王妈倒茶,未见有人,自己便将茶桌上的茶倒了一杯,双手递到燕西的茶几边,笑道:“喝茶。”燕西欠了一欠身子,将茶杯接了。笑道:“我们是自家人呢,用得着客气吗?这里也要算是我的家啊。”刘蔚然笑道:“凤举兄,你说老七见了生人不会说话,你瞧他刚才说的话,很是得体啊。”燕西笑道:“什么得体不得体,我这不是实话吗?”晚香站在凤举坐的沙发椅边,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因低下头去,对着凤举轻轻说话。凤举笑着大声说道:“又要说傻话了。人家是兄弟吗,岂有不像之理?”晚香道:“你这话就不对,兄弟之间,也有许多相貌不相同的。”朱逸士将头摆了一摆,笑道:“新大奶奶,真是不错。过来还没有多少日子,就会咬文嚼字,你瞧,‘之间’二字,都用上来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大爷教导有方啊!”凤举笑道:“这‘之间’二字,也是很平常的,这又算什么咬文嚼字呢?”朱逸士道:“这‘之间’二字,虽然很是平常,但是归究起来,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争上流。一斑如此,全豹可知。”晚香笑道:“朱先生人是极和气的,就是这一张嘴不好,喜欢瞎说。”朱逸士道:“这是抬举你的话,怎样倒说我的不是呢?”晚香道:“真不早,你们大概都饿了,吃饭去吧。”
于是凤举在前面引道,绕着玻璃格子的游廊,将他们引到旁边一个长客厅里来。客厅外面,一道游廊,将玻璃格扇,完全来掩护着。游廊里面,重重叠叠,摆下许多菊花。电灯照耀着五色纷呈,秀艳夺目。人走了进来,自有一种清淡的香味。这客厅里,一样都是红木雕花的家具。随着桌案,摆下各种菊花。中间一张大理石圆桌,上面陈设着一套博古细瓷杯碟。赵孟元道:“大爷对于起居饮食,都极会讲究的。你瞧,这屋里除了电灯,都是古色古香,而且电灯还用五彩纱灯罩着,也看不出是舶来品了。”凤举道:“菊花这样东西,本来是很秀淡古雅的,这就应该配着一些幽雅的陈设,才显得不俗。若是在花前陈设着许多洋货,大家对着吃大菜,也不能说不行,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朱逸士道:“这是你的心理作用。我们也在外国人家里看见他们养菊花。那种地方洋气冲天,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然而我们看那菊花,依然是好看啊!”刘蔚然道:“你们这种说法,简直没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你们太粗心,走进这屋子里来,也没有留心那门上一块横匾吗?”朱逸士和赵孟元听了这话,果然就走门外抬头一看。原来上面用虎皮纸裁成一张扇面式,在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宜秋轩”。朱逸士道:“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菊花陈设,有什么关系?”刘蔚然道:“你再瞧旁边那副对联。”朱逸士看时,照样的两张虎皮纸,写了五言联贴在廊柱上。一边是栽松留古秀,一边是供菊挹清芬。拍手道:“我知道了。这副对联,正暗藏着新嫂子的尊讳呢。怪不得这个屋子,要叫宜秋轩!”刘蔚然道:“这算你明白了。你想,一副小对联,还要和夫人发生些关系。那么,这屋子里陈设,固然不可繁华,而且也不宜带了洋气。”晚香听他们说,只是微笑,等说完了,这才说道:“大爷是无事忙,他哪有工夫弄这些不要紧的东西?这也是前天来的那个杨老先生,他说,这屋子应该贴上一副对联,马上叫人买了纸来,还要我亲自研一砚台墨。砚台又大,水又多,研了半天,研得我两手又酸又痛。他高高兴兴让大爷牵着纸,站着写。一直等墨干了,我们贴上去了,他才肯走。他写的时候,还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念给我听,好像很得意。这一位老人家,我真让他腻得可以的。”朱逸士道:“哪里有这样一位杨老先生?”凤举道:“还有谁呢?就是杨半山。他弄了许多挂名差事,终日无事,只是评章风月,陶情诗酒,消磨他的岁月。无事生非他还要找些事情做,何况是有题目可想呢?他也是说这地方很好,要我请他吃一回菊花锅子,我说时间尚早,这才把他推开了。”燕西道:“那是推不开的,他不要人请则已,若是要人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了。”刘蔚然道:“这老头儿很有趣,何不就借今天晚上这一席酒,请他来吃一餐?就是大爷也算顺便做了一个人情。”凤举一想,这话也对,就叫听差打电话去问杨老先生在家没有,那里答应在家,凤举就亲自去接电话,催他过来。
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燕西笑道:“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地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燕西笑道:“十八岁。”杨半山道:“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燕西笑道:“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杨半山道:“你这话,说的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做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给你斟上一杯做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吧。”杨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杨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上一敲,伸着头笑道:“新奶奶敬我一杯,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请,客不饮呢。”晚香笑道:“我是不大会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说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凤举一顺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你又要作怪。回头灌醉了,又要闹得不成样子。我看你还是安静一点的好。”杨半山道:“岂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从中拦阻之理?”凤举笑道:“不是我不让她喝酒,因为她一点酒量没有,喝下去就要闹的。所以我不敢让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杨半山道:“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里,不会到她肚子里去。”凤举笑道:“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吗?哪有个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杨半山抚摸着胡子笑道:“不错,我是有此一说,但是你贤夫妇,并没有承认。”凤举道:“不是不承认,因为杨半老是一位大文学家,把一位认识不了三个大字的女子,拜在门墙,岂不是坏先生的名誉?而且杨半老连这种弟子也收,岂不成了教蒙馆的先生,连《三字经》、《百家姓》,都要教起来了?”杨半山笑道:“我的门生多着呢!若是一个一个都要我亲自去教他,那会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只不过要有一个名义,能不以无关系的人待我,那就行了。”晚香在他讨论之际,已经捧着壶离开了席,走到杨半山面前笑道:“得啦!我不敢把先生当平常人看待。这儿给你敬酒来了。”杨半山唱着昆曲的道白说:“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女学生,我生受你了。”大家一听,哈哈大笑。凤举道:“半老,这是说不得的话啊。”大家以为凤举不喜欢杨半山开玩笑,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