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一节 其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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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儒学统一云者,他学销沉之义也。一兴一亡之间,其原因至赜至杂。约而论之,则有六端:

天下大乱,兵甲满地,学者之日月,皆销蚀于忧皇扰攘之中,无复余裕以从事学业。而霸者复肆其残忍凶悍之手段,草薙而禽狝之。苟非有过人之精神毅力,则不能抱持其所学,以立于此棼乱暗黑之世界。故经周末兼并之祸,重以秦皇焚坑一役,而前此之道术,若风扫落叶,空卷残云,实诸学摧残之总原因,儒学与他学共之者也。此其一。

破坏不可以久也,故受之以建设。而其所最不幸者,则建设之主动力,非由学者而由帝王也。帝王既私天下,则其所以保之者,莫亟于靖人心。事杂言庞,各是所是而非所非,此人心所以滋动也。于是乎靖之之术,莫若取学术思想而一之。故凡专制之世,必禁言论、思想之自由。秦、汉之交,为中国专制政体发达完备时代;然则其建设之者,不惟其分而惟其合,不喜其并立而喜其一尊,势使然也。此其二。

既贵一尊矣,然当时百家,莫不自思以易天下,何为不一于他而独一于孔?是亦有故。周末大家,足与孔并者,无逾老、墨。然墨氏主平等,大不利于专制;老氏主放任,亦不利于干涉:与霸者所持之术,固已异矣。惟孔学则严等差,贵秩序,而措而施之者,归结于君权;虽有大同之义,太平之制,而密勿微言,闻者盖寡;其所以干七十二君,授三千弟子者,大率上天下泽之大义,扶阳抑阴之庸言,于帝王驭民,最为适合,故霸者窃取而利用之以宰制天下。汉高在马上,取儒冠以资溲溺;及既定大业,则适鲁而以太牢祀矣。盖前此则孔学可以为之阻力,后此则孔学可以为之奥援也。此其三。

然则法家之言,其利于霸者更甚,何为而不用之?曰:法家之为利也显而骤,其流弊多;儒家之为利也隐而长,其流弊少。夫半开之民之易欺也,朝四暮三则众狙喜,且笞且饴则群儿服。故宋修《太平御览》以彀英雄,清开博学鸿词以戢反侧,盖逆取顺守,道莫良于此矣。孔学说忠孝,道中庸,与民言服从,与君言仁政,其道可久,其法易行;非如法家之有术易以兴、无术易以亡也。然则孔学所以独行,所谓教竞君择,适者生存,亦天演学公例所不可逃也。此其四。

以上诸端,皆由他动力者也。至其由自动力者,则亦有焉。盈虚消长,万物之公例也。以故极盛之余,每难为继。彼希腊学术,经亚里士多德后而渐衰;近世哲理,经康德后而稍微。此亦人事之无如何者矣。九流既茁,精华尽吐;再世以后,民族之思想力既倦,震于前此诸大师之学说,以为不复可加,不复可几及,故有因袭,无创作,有传受,无扩充,势使然矣。然诸家道术,大率皆得一察焉以自好,承于前者既希,其传于后也亦自不广。孔学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在先师虽有改制法后之精神,在后学可以抱残守缺为尽责。是故无赴汤蹈火之实力,则不能传墨学;无幽玄微妙之智慧,不足以传老学。至于儒术,则言训诂者可以自附焉,言校勘者可以自附焉,言典章制度者可以自附焉,言心性理气者可以自附焉。其取途也甚宽,而所待于创作力也甚少,所以诸统中绝,而惟此为昌也。此其五。

抑诸子之立教也,皆自欲以笔舌之力,开辟涂径,未尝有借助于时君之心。如墨学主于锄强扶弱,势力愈盛者,则其仇之愈至;老学则刍狗万物,轻世肆志,往往玩弄王侯,以鸣得意。然则彼其学,非直霸者不取之,抑先自绝也。孔学不然,以用世为目的,以格君为手段。故孔子及身,周游列国,高足弟子,友交诸侯;为东周而必思用我,行仁术而必藉王齐。盖儒学者,实与帝王相依附而不可离者也。故陈涉起而孔鲋往,刘季兴而叔孙从,恭顺有加,强聒不舍,捷足先得,谁曰不宜?此其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