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牺牲』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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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7

大家久已相信法国将侵略英国。剧皖里的观众,在休息时间都想着蒲洛湼海港正在编造木筏的消息。西邓斯夫人的号召力依然不减。但一般识者认为她的艺术未免失之机械。她的技巧已纯熟到危险的地步,一个大艺术家末了往往会无意之间模仿自己造就的定型。她表现热情的动作时,颇有过于机巧的成分,令人于叹服之余觉得出惊。她自己对于轻易获得的完满,有时也不免厌倦。

莎丽二十七岁了,女子在这个年龄上应当明白想一想做老处女的滋味。她想到这层,可并不苦恼。“第一,她说,我老是生病,一定活不长久的了……但谁知道?也许到了四十岁会觉得生命太空虚而做出什么蠢事来?”这种痴心妄念使她很有耐心。实在她老是忠于挑逗过她心魂的唯一的爱情。世界上有一等人物把爱情看得那么美满,所以既想不到爱情会有终了,也不能想再来一次恋爱:莎丽便是这样的女子。她没有丝毫怅惘的神色,交际场中大家都欢迎她,她也装做一个快活可爱的人。她很能原谅别人的弱点,尤其是爱情方面的弱点她更能宽容。她和好几个青年保持着温存的友谊,只要她不发剧烈的气喘症,她毫无可怜的样子。

一八零二年英法媾和之后,一切交通要道都开放了,社会生活也回复了常态。西邓斯先生定要他的妻到爱尔兰各地去表演一年。他管着家庭的帐目,知道开支浩大;伦敦的戏院经理出不起高价。西邓斯夫人虽然受不了久别家人的痛苦,但也懂得这次的牺牲是免不了的。

好几个月内,在杜白林,高克,倍尔法斯诸城,西邓斯夫人所演的“玛克倍斯夫人”、“康斯丹斯”、“伊撒白拉”大受群众欢迎。伦敦特罗·莱思剧院早已熟习的印象,在这般初次见到的新观客眼里特别显得自然而悲壮。到处是热烈的采声,收入也很可观。莎丽定期有信来,语气很快活,很中正和平。她在信中谈论戏剧,社交,她的服装等等。她表面上装得非常轻佻虚浮,其实她的身体与精神已是极端衰弱。她有时竟发见有些病象正似她妹子死前数月中的症候。她常常想到死,毫无恐惧亦毫无遗憾。“死,无异睡眠,如此而已……”生,于她久已成为一场空虚的幻梦。她慢慢地遁入幽灵的静谧的世界。

她的父亲眼见她日渐萎顿,迟疑着不敢通知他的妻。到了一八零三年三月医生认为病势阽危的时候,他写信给和西邓斯夫人同行的一个女伴,但还嘱咐她暂时隐瞒。这位朋友隐藏不了心中的不安,把信给西邓斯夫人看了。她立刻解除契约准备回去照顾女儿。

她想上船时,爱尔兰海中正闹着大风浪,几天之内无法渡过。满城受着狂风暴雨的吹打。西邓斯夫人出了二倍三倍的高价,亦没有一个船主肯冒大险。在无法可想的等待期间,她继续公演;她一日之中唯有在戏院里的辰光才能忘怀一切。“这时候不知怎样了,她想,莎丽在我动身时还算健旺;她一定支撑得住吧……但人的生命是多脆弱啊!”

她祈祷了数小时之久,哀求上帝至少把她最爱的一个女儿留给她。玛丽亚死时的景象,一一在她脑中映现;她也想象莎丽独个子呼唤母亲的情况。天际迅速地飞过的黑云,令她回想起克利夫顿最后几天的经过。晚上,每幕完了时的采声,于她不啻一场聊以自慰的梦的终局,不啻回向惨痛的现实的开始。等待了一周之后,她终究渡过了海,乘着邮舆向伦敦进发。在第一站上,她接到西邓斯先生的通知说女儿已经死了。

她沉默着不作一声,心胆俱碎,胸中忍着最剧烈的悲痛,连朋友们慰藉的话也无从置答。她的亡儿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但她表面上的镇静或许会使人误会她冷酷无情;想到这里她更难堪了。可是一种无可克制的矜持,使她除了日常琐细的话以外什么也不能倾诉。

不久,她出人不意的说要重新登台,命人把《约翰王》的节目公布出去。到了那天,她上戏院去,穿装的时候嘿无一言。

凡是那晚见到康斯丹斯哭亡儿亚塞的人都保留着永难磨灭的印象。他们不但重复发见了西邓斯夫人最高的艺术,并且承认她的天才达到了顶点。闻名一世的女演员的动作显得那么庄严沉着,仿佛在她后面随有整个送葬的行列。当她演到老后哭诉的那一段时,她觉得在莎丽死后她终竟把她慈母的爱情,把她终生的恨事,把她悲怆的绝望,尽情倾诉了出来:

我不是疯子!上天可以知道!

否则我将忘掉我自己忘掉我自己,

同时亦可忘掉何等的悲伤!

如果我是疯子,我将忘掉我的孩子……

终于她的痛苦宣泄了,诗人的灵魂抉发了她的创伤,文辞的节奏牵引出她的悲苦,戏剧的美点固定了她的痛楚。遏止太久的眼泪流下了,温暖的水珠在脸上滚着,在她眼里,整个剧场好似蒙了一层光明浮动的薄雾。她忘记了周围的群众与演员。世界无异一阕痛苦的交响乐,她自己的声音统治着一切,好似如泣如沂的提琴,好似热情奔放的呼号;也有如牧笛冗长地独奏着挽歌,连乐队悲壮宏亮的声音也无法掩抑它的哀吟。在女优的心魂深处,亦有一具乐器远远地用着细长的几乎是欢乐的音调,反复不已的唱着:“我从没有这般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