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牺牲』05、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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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修改于 2022-05-07
春去夏来,温情演为欲望。绿蒂太可爱了。歌德太年轻了。有时,在园里的小径中,两人的身体摩擦一下。有时,在清理搅乱的线团的晨光,或在采一朵鲜花的当儿,他们的手碰在一块。回想起这些,歌德终夜不能入寐。他焦灼地等待天明,天明了他才可再见绿蒂。在他们俩最幽微的情愫中,他又发现以前在弗莱特丽克身旁激动的情感,旧时心境的回复,使他对自己不满。
“第二次的爱情证明爱情难以永久,也即是毁灭了‘永恒’与‘无穷’的观念。”既然爱情也得再来一遭,足见人生只是一场平凡可怕的喜剧罢了。
八月里闷热的天气,使他连家常琐屑的工作也干不了,尽着一连几小时的空坐在绿蒂脚下。他慢慢的胆子大了。有一天,他吻了她一下。严正不苟的“未婚妻”立刻告诉了凯斯奈。
在那多情的严肃的秘书方面,这种情形确亦难以应付。假使对绿蒂的无心的轻狂,说一句唐突的或埋怨的话,什么都会弄糟了的。但凯斯奈很会运用爱人细腻熨贴的手腕。对于绿蒂,他只表示很信任她,并且依她的要求,让她去叫歌德明白他的地位。晚上,凯斯奈走的时候,她叫歌德博士慢走一步,告诉他不要误会她的感情,说她只爱她的未婚夫,她永不再爱别个男人。凯斯奈看见歌德在后赶上来,低着头很忧郁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善心,非常同情他了。
从此,三个朋友中间有一种奇妙的温柔的默契。歌德尽情倾吐的榜样,使凯斯奈和夏绿蒂也有了吐露衷曲的习惯。晚上,大家把歌德对于绿蒂的爱作了一次冗长的讨论。他们讲起这件事情仿佛讲起一桩自然的现象,又危险又有趣。歌德和凯斯奈是同生日的,两人交换礼物,凯斯奈送给歌德的是一本袖珍的荷马诗集;绿蒂所送的,是他们初遇时她系在胸口的粉红丝带。
凯斯奈有过牺牲自己的念头。他没有对其余两人说起,只把他的意思写在日记里面。歌德比他更年青,更美,更英俊,或者会使绿蒂更幸福。但绿蒂曾经向他保证,说她更爱他,说歌德那样光芒四射的天才难得会做一个好丈夫的。并且凯斯奈也很热恋她。当然没有这种勇气。
歌德表面上虽很快乐很自然,暗里却非常痛苦。绿蒂坚决的语气与明白的去取,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有时受着强烈的热情冲动,竟当着凯斯奈紧握着绿蒂的手一面痛哭一面亲吻。
但即在最可怕的绝望的时间,他也知道在这些真切的悲哀之下,另有更深奥的一层,另有一番清明恬静的境界,将来有一天,他可把那里当作心灵的避难所。这正如一个受着风雨吹打的人,确知乌云之上太阳还是灿烂地照耀着,确知自己具有到达那个区域的能力;烦恼的歌德便预感到不久他将制服他的烦恼,而在描写烦恼的时候,或者反能感到一种辛酸苦辣的乐趣。
夜更短更凉快了。九月的玫瑰落叶了。歌德的古怪的朋友,那个才华盖世的梅克来到惠兹拉,认识了夏绿蒂。他觉得她很迷人,但瞒着歌德不说。他淡淡的扮一个鬼脸,劝歌德动身,去找别的爱。博士呢,稍稍有些恼恨,想起他所恋恋不舍的享乐确是无益的,磨折人的,要摆脱也是时候了。在夏绿蒂身旁过着幽密的生活,晚上觉着她的衣裾轻轻掠过,在凯斯奈冷眼觑视之下强使她表示些微好感,是啊,歌德固然依旧在这些上面觉得幸福;但他艺术家的心灵,对于那么单调的情感已经厌倦。此次的逗留使他的内心生活更加丰富,美妙的感情境界也认识更多;但精华已经汲尽,收获已经告成,应得动身了。
“真应当动身了么?我的心如钟楼上的定风针般打转。世界那么美;只享受而不思索的人多幸福。我因为做不到这步而常常着恼,我枉自发挥享乐现在的妙论……”
但世界在召唤他,希望无穷的世界在召唤他。“目前什么都不要,但愿将来什么都成功。”他有他的事业要干,有他的大教堂要建筑。所谓事业,究竟是什么呢?这是很神秘的,还包裹在“未来”这云雾里。但他确是为了这模糊的意境,要把眼前可靠的幸福牺牲。他强迫自己定下动身的日子,等到心志坚定之后,他可毫无顾虑的在热情中沉溺了。
他约他的两位朋友于晚餐后在园中相会;他在栗树下面等待他们。他们快要来了,亲热的,高高兴兴的来了;他们将把这次的夜会当作如往常的夜会一样。但这一晚是最后一晚了,是事变的主角歌德把它决定的;什么也更改不了他的主意了。离别是痛苦的,但觉得自己有一走的勇气时便快乐了。
他平生最恨装腔作势,这是从他母亲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受不了离别时的儿女态。他要在静穆凄凉的快乐空气中和朋友们消磨这一晚。谈话中间,两个不知事情真际的人,定会使第三个人伤心,因为他是明白真相的;这种悲怆的境界他已预先感到。
想到这里,他出神了一会,忽然听见夏绿蒂与凯斯奈在沙地上走来的脚步声。他迎上前去,吻着绿蒂的手。他们一直走到小径尽头的浓荫里,在黑暗中坐下。惨白的月光照着园中的景色分外幽美,大家沉默了好久。后来夏绿蒂先开口说:“我每次在月下散步时总要想到死……我相信我们会在彼世再生……但歌德,我们能不能重新相聚……我们能不能互相认得?……你以为怎样?……”
——你说什么,夏绿蒂?他错愕的答道。“我们自然能够重新相聚,此世或彼世,我们一定能重新相聚!……——我们的亡友,她继续说,还能知道我们的消息么?我们想起他们时的情绪,他们能不能感到?当我晚间安静地坐在弟妹中间,想起他们围绕着我有如围绕着母亲一样的时候,母亲的印象便鲜明地映现在我眼前……”
她这样的讲了好一会,声音如夜一般柔和,如夜一般凄凉。歌德想也许是一种奇怪的预感使夏绿蒂的语调变得这般凄恻,一反往常的情形。他觉得眼眶潮润了,他想避免的情感终竟涌上心头。当着凯斯奈的面,他握住绿蒂的手。这是最后一天了。还有什么关系?
——应当回去了,她温柔地说,是时候了。
她想缩回她的手,但他用力抓着不放。
——我们可以约定,凯斯奈兴奋地说,将来我们三人中谁先死,便当把他世界的消息传给两个后死的人。
——我们可以再见,歌德说,不论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再见……别了夏绿蒂……别了凯斯奈……我们可以再见。
—明天吧,我想。她笑着说。
她站起身来和未婚夫向着屋子走去。几秒钟内,歌德还瞥见白色的衣裾在菩提树下隐约飘曳,过后什么都不见了。
凯斯奈走后,歌德在可以望到屋子正面的小路中彷徨了一会。他看见一扇窗亮了;这是夏绿蒂的卧室。过了一忽,窗子重新漆黑。夏绿蒂睡了。她一些也不知道。小说家似的他满足了。
次日,凯斯奈回到寓所,发见歌德的一封信:“他走了,凯斯奈;当你读到这几行时他已走了。请你把附在信里的条子交给绿蒂。昨天我原来是很定心的,但你们的谈话使我心碎。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和你说。要是我和你们多留一刻,我便支持不住。现在我一个人了,明天我要走了。喔!我可怜的脑袋啊!”
“绿蒂,我极盼望再来,但上帝知道是什么时候。绿蒂,当你讲话的时光,我明知是和你最后一次的相见,我心中多么激动……他走了……什么精灵使你想到那样的话题?……现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哭了。我让你们快乐,但我没有离开你们的心坎。我将和你们再见,但决不是明天,告诉我的孩子们:他走了……我写不下去了。”
下午,凯斯奈把信送给绿蒂。屋里的孩子,悲哀地再三说着:“歌德博士走了。”
绿蒂很悲伤,一面读着信一面流下泪来:“他还是走了的好,”她说。
凯斯奈和她,除了讲起他之外,什么话也不能说。
歌德的不告而别,使来客都觉惊异,责备他没有礼貌。凯斯奈却极力为他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