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牺牲』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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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7

一年以后,西邓斯夫人的名字,在英国南部各郡已慢慢的有人知道。这样完满的姿色,在一个流浪戏班中是难得遇到的。举止的庄重,德性的浑厚,令人在赞叹之中带着敬意。接近过她的人都能描写出她勤劳的生活。上午,她洗濯衣服或是熨烫,预备丈夫的午饭,照料自己的孩子。下午,她演习新角色;晚上她登台,演完之后往往还要回去浣濯衣服。

她兼有中产者的德性与诗歌的天才,这一点很讨英国民众欢喜。依照那时小城市里的习惯,演员必得亲自到居民家里,挨户的邀请他们赏脸看他的戏。在这等情景中,西邓斯夫人老是受到热烈的款待。

——啊,一般老戏迷和她说,象你这样才具的女演员,不应诙在外省流浪啊!

可爱的莎拉·西邓斯的确也在这样想;她觉得自己虽然年轻,可是对于艺术已确有把握。“一切角色都是容易的,她自己说,只要记性好就是。”然而当她在某个晚上第一次研究《玛克倍斯夫人》时,她回到卧室里幻想出神,她惶乱了。在她心目中,这剧中人的性格竟是不可思议的恶毒。她觉得自己做不来坏事情。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爱上帝,爱父母,爱伙伴,爱那些稻草屋盖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英国村庄。她也爱她的工作,爱她的职业,爱她的舞台生活。因此,她所扮的《玛克倍斯夫人》亦变成牧歌式的了。

某个晚上,在一座小小的温泉疗养城里,有名的交际花鲍丽小姐发见了西邓斯戏班,觉得初出场的女伶很有魅力。她去访问她,指点她,赠送衣衫给她。临行,她和西邓斯先生说他的妻应得到伦敦去,她答应和茄列克去商量。茄氏在当时是名演员兼剧院经理,在戏剧界里有他应得的权威。西邓斯听到一个优秀人物赞美他的妻子非常高兴,因为鲍丽小姐的身分阶级足以保证她的趣味定是不错的。他把那些赞美的话再三说给年青的女演员听,她只继续做她的针线,心中满是惆怅。

——你瞧,她喃喃的说,大家都如此说;我应当到伦敦去。

——是啊,西邓斯沉思着答道,我们应当到伦敦去。

数星期中,她希望茄列克亲自来用车子接她,请她担任最好的角色。可是一些消息也没有。鲍丽小姐的诺言,显然如一般优秀人物的诺言一样,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好话罢了。

——而且,她丧气的想道,即使鲍丽小姐和茄列克说了,对于他那样一个声势赫赫的人,多一个或少一个女演员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人在过度的信任之后,往往会变得过度的怀疑,有时以为世界的动力和他自己的愿望走得一样快,有时以为它简直不动。实际是它的动作非常稳实,只是很迟缓很神秘而已。且动作的后果,往往在我们连动作如何发生的缘由都已忘了的时候才显现。鲍丽小姐确曾向茄列克说过,茄列克听了也很注意。他手下出众的女演员固然不少,但她们的要求是和她们的才能同时并进的,因为她们渐渐难于驾驭之故,他意欲养成一批青年女伶的后备队,以便有什么老演员倔强不驯的时候作为替补之用。

几个月之后,一个专差到利物浦找到了西邓斯夫人,和她订了一季的合同。她等到一个女孩生下,身体恢复到可以旅行的时候,全家便搭了驿车上伦敦。轮子在碎石铺成的路上摇摇摆摆的滚着,美丽的少妇很快堕入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才二十岁,就要到英国最大的舞台上,在旷绝古今的名演员旁边登场。她的幸福是可想而知了。

声名盖世的茄列克所统治的特罗·莱恩剧院,和西邓斯夫人素来认识的戏院大不相同。那里有一种严肃的情调。茄列克对于演员们取着敬而远之的高倣的态度。在走廊里,谈话是低声的,约翰生博士走过时,众演员都对他鞠躬行礼。

西邓斯夫人对于经理的接待十分满意。他说她光彩逼人,问她最爱哪几种角色,请她背诵一段台辞。她选了“洛撒兰特”;她的丈夫先给她提了上一段的半句,她便接着念道:“爱情只是疯狂,应得如疯人一般把它幽闭在黑暗的牢狱里鞭笞,人们却尽它自由;因为这种疯狂是那么普遍,即是狱卒亦会爱恋。然而我……”

迷人的西邓斯夫人这样念着。茄列克却想道:“见鬼!见鬼!这些蠢货什么也没有。我的最平庸的后补女伶,年纪比她大了二十岁,美貌更是差得远……洛撒兰特!至少还缺一个当情夫的角色!唉,多么可惜!”

他恳切地谢了她,劝她首次登台还是扮演《弗尼市商人》中的卜蒂阿,这个比较冷静的角色,只要善于说辞便可使年青的生手对付得了。

下一天晚上,茄列克主演《李尔王》,他把自己的包厢让给西邓斯夫妇,演完戏后又请问他们有什么印象。茄列克虽然已经享了三十年的盛名,但对于第一次看到他演剧的人的惊异赞叹,还是极感兴趣。

西邓斯夫人简直迷乱到惊心动魄的地步。当那个可怕的老人乱发纷披的念出那段诅咒的说白时,她看到全场的观众一致往后仰去,有如一阵风吹过麦田那样。

在后台,她惊讶地发见刚才扮演“痛苦”的角色又已回复成短小精悍,倜傥风流的人物。看出她在沉默之中隐藏着惊愕之情,他觉得很高兴,说话也愈加起劲了。他脸上的线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改易脸色,有如捏塑面团一样容易。据说画家霍迦斯(1697——1764)因为不能在斐亭(1707——1754)生前完成他的画像,就由茄列克代做了斐氏的模型。他稍加研究便把已故的文豪扮得逼真,使画家完全满意。那天,在围绕着西邓斯夫人的一群人前面,他突然扮起玛克倍斯王在杀人之后从邓肯室内走出来的情景;接着他又立刻变成一个糕饼铺里的学徒,头上顶着一只篮,嘴里嘘嘘作声的走着;接着他又忽然后退,在场的人都以为是老王的幽灵在丹麦哀尔斯奈的云雾中显现。

——怎么?西邓斯看得发呆了说。没有布景……没有配角?……

——朋友,短小的大人物说,如果你不能对一张桌子谈恋爱如对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一般,你将永不会成功一个演员。

这晚上,西邓斯夫人第一次懂得也许连她自己也不能算一个演员。以后几次的排演终竟使她着慌了。茄列克令大家把最细小的动作最轻微的语调都要用心思索。许多演员把剧中人物的性格记录下来。茄列克每次排演时总要把自己的笔记修改一下,好似一个大画家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都要加上几笔一样。他主干的玛克倍斯又勇敢又颓丧,变化无穷,真是杰作。西邓斯夫人不曾下过这种功夫,没有这种能力。可是回想到周游各埠时所受的欢迎,大家对她美貌的赞赏时,她又勇敢地恢复了自信心。

一个无名女角初次登台的戏目,《佛尼市商人》,公布出去了。观客看见台上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卜蒂阿,穿着一件不入时的肉色袍子,浑身抖战,几乎走不成路。台辞一开始便是极高的声调,脱了板。每句之末,声音直落下去,又如喁语一样。

翌日各报的批评都很严厉。毫不假借的西邓斯先生老老实实的把评论念给妻子听。她在自己班子里原是丈夫的敌手,故他有意捉她的错儿。然而西邓斯夫人不承认她的失败果是如何严重。她那么热情,那么信赖自己,再也不肯气馁。她窥探着观客的目光,希望发现多少赞美她的表情,即是平平常常的赞美也好,并且人们对于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人物,也颇想谀扬她一下。但她实在演得太坏,大众的目光移向别处去了。

一季终了的时候,她的契约没有继续。茄列克和她告别时勉励她不要丧气。“留神你的手臂,他还说。在悲剧中,一个动作永远不该从肘子上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