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牺牲』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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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7

当玛丽亚知道自己占了胜利的时候,她感到一种甘美的战胜的情操;她禁不住遇到镜子就跳舞,歌唱,微笑。至于莎丽的哀伤,她却是想到亦不觉怎样难过。“可怜的莎丽,她心里想道。她从未爱他。她还会有懂得爱情的一天么?她是那么冷酷,那么拘谨……”她又想:“而且这可怪得我么?我何曾有过拉拢洛朗斯的行为,我行我素,如是而已。难道要装出愚蠢的怪样子才对么?”

莎丽也在考察自己的行为与精神状态,自问道:“我怎么会舍得失去我比爱自己更甚的人?难道我真如玛丽亚所说的一般不能有热情么?可是,只要我能重获一小时,即是十分钟的洛朗斯的爱,那么我虽立刻死去,也将感到无上的快乐。为了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所以肯退让,第一是为成全洛朗斯的幸福;而这是玛丽亚所做不到的。我自信比她更加爱他。有如我的母亲一样,人家说她冷酷,我却知道她用了何等强烈何等深刻的爱情爱我们。”

有时,她亦埋怨自己在洛朗斯前面早先没有尽量表露她的爱,后来没有尽量表露她的痛苦:“然而,不,她想道,我是不能呻吟怨艾的。我的天性是逆来忍受,不作一声。一件事情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哭泣又有何用?”

两个新结合的爱人,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向西邓斯夫人怎样解释的好。莎丽自告奋勇,愿意代他们去申说,并且用了坚忍不屈谨慎周密的心思去执行她的使命。西邓斯夫人非常惊愕,同时又是非常不满。洛朗斯的反复无常,她久已识得,在此她更得到可怕的证据;这等男子将是怎样的一个丈夫呢?她答应莎丽的婚事,因为她确信莎丽能够顺从,在必要时能够忍受难堪;但一个使性的个性很强的女孩子和他一起时,又将变成什么样子?而且玛丽亚非常娇弱;她不断的咳嗽使医生们常常担心。把她嫁人是不是妥当的办法?但莎丽和她母亲说:“幸福对于她的健康可以发生最好的影响;自从她知道了洛朗斯爱她之后,八天之中,她已完全变了,更快活,甚至更强健了些。”

——你们的父亲永远不会答应这件婚事的,西邓斯夫人说。你知道他何等希望他的女儿们获有相当的财产来保障生活;洛朗斯所负的债务已很可观,我是知道的;玛丽亚又不善于支配家庭的用度;他们将十分不幸。

——洛朗斯先生可以埋头工作,莎丽说:“大家都说他不久将是当代唯一的肖像画家;玛丽亚还很年轻;她慢慢地会得谨慎的。”

她明白感到,她的责任是绝对不让投合自己热情的理由占胜;她甚至把心里明知是无懈可击的事理加以驳斥。这场辩论拖延了好几个星期,玛丽亚的健康受到影响了。她咳得更厉害,每晚都发烧,身体也瘦了。不安的情绪终于使西邓斯夫人让步了;她允许他们会面、通信、散步,且为不给西邓斯先生觉察起见,莎丽答应在一对未婚夫妇中间做传信者。

——幸运的玛丽亚!她想道。一个女子所能希望的最大的幸福,她已享到了。但愿,啊上帝,在此阻碍消除的时候,但愿洛朗斯的爱情不要象对我那样的消逝!他是一旦遂了欲望之后很易厌倦的啊!

玛丽亚因为母亲让步所致的稍有起色的健康不能持久。医生从没相信这种感情的影响;脉搏令人担扰,“肺痨”这名辞从医生口中流露出来了。莎丽请求大家什么也不给洛朗斯知道,怕他得悉爱人所处的险境而感受烈剧的痛苦。当医生认为玛丽亚必须留在室内的时候,洛朗斯得到每天去看她的许可。莎丽陪着她的妹妹,但仆人通报洛朗斯先生来到时她便引退,去坐在钢琴前面试奏她心爱的曲子。可是她的手指停着,沉入幻想中去了:“啊!只要我有玛丽亚般的幸运,我真愿顺受她的疾病,危险或致命,我都不怕!”在这等绝望的情绪中,她觉得有一种奇特的纯粹的快乐。

几天之后,正当她照例引退的时光,洛朗斯请她留着。她迟疑了一会,因为洛朗斯的坚持,终究答应了。翌日他仍作同样的请求,稍后,更要她如往日一样的为他歌唱。她有天赋的曼妙的歌喉,也按着有名的情诗自己作谱。她唱完之后,洛朗斯坐在钢琴旁边尽自出神。等到玛丽亚向他说话时,他的头微微一震,好似从辽远的想象中惊醒过来一样,他随即向莎丽热烈讨论她新作的歌曲。这种情景使玛丽亚觉得诧异,她用微愠的神气想引他注意,但他并不理会。

于是她迅速地改变了;本来已经消瘦,此刻又有些虚肿,皮色也是黄黄的。她觉得她情人的目光中对她露出恼怒的神气。洛朗斯自己也不明白心中又有什么变化。他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憔悴的病人,非复当初使他热恋的鲜艳的少女。爱一个丑的女子,于他不可能的。每天的访问使他厌烦,简直当做一天的难关。玛丽亚整天闷在家里,一些也不知道伦敦社会上的新闻;而这却是时髦青年画家唯一的消遣。她明白看见他不似从前那样的殷勤了,恭维的好话也少说了;她暗自悲伤,而她抑郁的爱情愈加令人纳闷。如果没有莎丽在场,洛朗斯简直受不住这种委屈,或竟不来了。然而他不由自主受着她的吸引。她在他变心时表示毫不犹豫的退让,尤其是对付他的那种自然的态度,使这个惯于经受热情的男子大为惊异;在这冷静的外表下面,藏有一种他所不能了解的神秘。她还爱他么?他有时不免这样的猜疑,他立刻想重新征服她了。

他和玛丽亚的婚事获得西邓斯夫人同意之后六星期,他要求西夫人和他单独会见。“此刻我自己看清楚了,”他向她说,“实际是我一向只爱着莎丽。玛丽亚是一个孩子,她不懂得我,且亦永远不会懂得我。莎丽生就配做我的妻。我从童年起便惊叹你完美的面貌,和谐的品性,而这一切她都秉受了……我怎么会铸成这个大错的呢?你是一个艺术家;你应当懂得。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最易把兴之所至的妄念当作真实的意志般去实行;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受意气的役使。我不敢和莎丽去说,得请你告诉她。如果我不能得到她,我也活不久的了。”

西邓斯夫人对于这桩新的变化万分惊异,责备洛朗斯不该玩弄两个娇弱的女孩子的情操,他这种好恶不常的任性足以损害她们的健康,甚至危及她们的生命;但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要自杀,她不禁踌躇起来。无疑的,这种局势对于她的刺激,远没有对于一个普通母亲显得那样突兀。她已在戏剧中看惯最少有最复杂的变故,她在现实的悲剧和她常在台上表演的悲剧中间简直分辨不清楚,职业养成了她的宽容心,使她接受了洛朗斯的请求。而且一般的喜剧告诉她,在恋爱事件上愈摈拒愈会激动热情。在她心目中,洛朗斯是理想的男子典型;他对她的敬爱与恭维使她感到无上的喜悦。对任何人都不能宽恕的行为,她可以宽恕这堕落的美丽的天使。经过了长久的迟疑之后,她终究应允去和女儿们说明。

玛丽亚受到打击时,比起莎丽来可完全两样了。她苦笑了一下,对于洛朗斯先生的变心说了几句的讽剌话。以后她便不提了。可怜的女孩子,脾气多高傲,她要隐藏她的痛苦。她只说希望永远不看见这个男子,并且问莎丽,她,是否仍有见他的意思。

莎丽尽力安慰她。但莎丽得悉这惊人的消息时,也不能不有甜蜜的快感。无恒啊,懦弱啊,一霎时都忘掉了。她太爱他了,自会想出种种理由原谅洛朗斯的行为。尽管她如何明智,她亦禁不住把自己的私愿当做真理,此刻亦轮到她相信玛丽亚从未爱他了。这种思念全因为激情使她盲目的缘故才有的;否则这次变卦对于弱妹所发生的迅速的影响,难道还不能使她明白玛丽亚受到怎样的创伤么?玛丽亚变得抑郁,悲观;她从前多少轻佻多少快活,而今只是慨叹人生虚浮,人事无常了。

——我想我活不多久了,她说。

当她的母亲与医生劝慰她时,她答道:

——是的,这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神经衰弱,但我总不能自己的这样想。并且这又有什么要紧?倒可以使我免去许多苦楚。我生性受不了苦,没有逆来顺受的勇气;我短短一生中的不幸,已够使我厌生求死了。

洛朗斯定欲求见莎丽,莎丽写信给他说:“你不能用严重的态度说要重来我家;玛丽亚和我都受不了。你想,虽然她不爱你,但看到你从前对于她的温存移赠他人时,她是不是要难堪?你能忍心这样做么?我能这样接受么?”

可是她虽然那样小心的不愿伤了妹子的自尊心,她毕竟热望要和洛朗斯相会;获得母亲同意之后,她秘密见了他一次,隔天,她买了一只戒指,整天戴在手上亲吻,随后送给洛朗斯请求他保存着和他的爱情一样长久。

他们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拂晓或黄昏相遇,同往公园散步。她也到他画室里去,把她在最近一次分离中所作的歌曲唱给他听。当他赞美她的歌喉日益婉转圆润时,她说:“你以为我不认识你时也会这样的作谱度曲么?你生存在我心坎中,在我脑海中,在我每缕思念中,但你那时不爱我……可是这一切都已忘了。”

但玛丽亚,在空气恶浊的卧室中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春天来了。阳光在病榻周围慢慢移动。她站在窗前,羡慕那些踯躅街头的小乞丐。“这时候,她说,除我以外似乎一切都在光明中再生了。啊!如果我能到外面去,受着料峭的春风吹拂,就是只有一小时的时光,我也将回复我的本来。我实在再没别的希冀了。”

几个月之前何等爱玩的女郎,变得如是凄楚悲苦,使西邓斯夫人大为惊惶;她不能把心中怕要临到的惨祸明白说出,她尽自烦躁不安,胸中的愁虑既不能和西邓斯先生商量,因为一切都瞒着他,也不能和莎丽说,因为不愿破坏她的幸福;在这种情景之下,她唯有在热心研究剧中人物时得到少许安宁。

那时正在上演一出从德文翻译过来的剧本,是高兹蒲的《外人》,讲一个丈夫宽恕妻子不贞的故事。剧中的大胆与新颖之处引起不少批评。如果这种宽容可以赞成的话,维持一切基督教国家家庭生活的第七诫将被置于何地?但西邓斯夫人把这个角色表演得那么贞洁,令人不得不表同情,她也很欢喜这人物,因为她可以借此痛哭,在舞台上所流的眼泪能够给她极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