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牺牲』07、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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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7

有了歌德自己在惠兹拉时代的日记和耶罗撒拉自戕的叙述,一部美妙的小说的开端与结局,可说都已齐备。两件故事是真的。只须用自然的笔法移录下来便可动人。读者可以感到最真诚最热烈的情绪。想象的作用,可以如歌德素来希望的那样减到最低限度。他颇自信。他也爱这个题材。可是他还不能工作,依旧追逐着自己的幻想。

他写作的时候,素来需要一刹那的灵感,好似在闪电似的光明中突然看到了作品的整体而无暇窥见它的细节。可是这一次,这种闪电似的启示竟没有获得。他和绿蒂的爱情么?耶罗撒拉的自杀么?是的,毫无疑问。但两桩事迹是运命的两种不同的排布,难把它们衔接在一块。照日记中几个人物的性格看来,简直没有插入那种结局的可能。凯斯奈那么温良,毫无嫉妒心,绿蒂那么朴实,那么愉快,歌德又老是那么幸福,只有好奇的心思:这样的人品怎么会叫主角自杀呢?他努力想象耶罗撒拉与海特夫人间的争执,耶罗撒拉临死之前的默想,只是毫无结果。各人的性格得改变过,事变的程序也当重新支配过。但故事前后贯串得非常密切,你只要触及一部便会牵动全体。似乎真理只有一个,稍微改动一下,不论你改动得如何谨慎巧妙,就会觉得这也可能那也可能,心旌摇摇无从决定了。

歌德心里的宁静重复丧失了。无数的计划与方案占满了他疲乏已极的头脑。有时他自以为窥见几种模糊美妙的形式,但一下子就隐灭了。有如孕妇受着大腹的拖累一样,任是如何的翻来复去,不得安息。

他动身往惠兹拉去探听那桩惨案的始末。耶罗撒拉自杀的屋子,手枪,椅子,床铺,他都看到了。他在夏绿蒂那边耽搁了几小时。未婚夫妇的幸福看来十分圆满。他们过着那么安静那么正则的生活,似乎连从前促膝夜谈的情景也从没想起。歌德觉得很苦恼很孤独。他的爱情重又燃烧起来。坐在端东慈善会里的长靠椅上,眼望着静穆娇艳的绿蒂,寻思道:“耶罗撒拉是对的,我,或许也可以……”但歌德仍是歌德,平平静静的回到了佛朗克府。

他觉得家里的情形从没有这样暗淡。凯斯奈结婚的日子渐渐近了。晚上,在冷清清的卧室里,在他“荒凉”的床上,歌德想象夏绿蒂在新房里,穿着蓝条子的衬衣,梳着晚装的发髻,又娇艳又贞洁。欲念与妒火恼得他不能入睡。一个人必须定睛望着前面的一点光明才能生活,因为这光明是他前进的目标。他眼看自己的前程,是注定在这小城里当一名小小的律师或官吏,他的幻想还要遭受那些庸俗的中产者轻视。他的思想,明明富有创造力的思想,也只能用来造什么报告书或撰述无聊的辩诉状。“我在此地的生活,将无异巨人受困于侏儒……”他这种自大的思想实在也并非无理。他想自己被活埋了。少年时代的伴侣一个一个和他分离了。他的妹妹高奈丽快出嫁了。她的丈夫梅克往桕林去了。不久,夏绿蒂与凯斯奈也要离开惠兹拉了。“而我呢,我将孤零零的独自留下。要是我不娶一个女人或不上吊,真可说得我是极爱惜生命的了。”他在给凯斯奈的信中这样说着。过后他又写道:“我在沙漠中流浪,一滴水也没有。”他慢慢的想起自杀的原因,以为一定是一个人过着单调郁闷的生活,极需要用一件非常的举动来使自己惊奇一下,竟可说是要令自己开心快意一下。他想:“生命的爱惜,往往要看一个人对于日夜的来复,寒暑的递嬗,以及由此递嬗得来的快乐是否感有兴趣而定。一朝兴尽之后,人生便只是痛苦的重负罢了。有一个英国人因为不耐烦每天穿衣脱衣而上吊了。我也听见一个园丁烦闷地喊道:‘广我还得老看着那些黑云自西往东的飞么?’这种厌恶人生的征象,在爱思想的人心中,尤其来得频数。这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至于我自己,要是我冷静的想一想,人生还能给我些什么呢?再来一个被我丢掉的弗莱特丽克么?再来一个把我忘掉的绿蒂么?佛朗克府的律师生涯么?……要是能够放弃这些美丽的东西,当然是很天然的勇敢的。”

“然而把自杀的方式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便觉得自杀是一件多么违反本性的行为,所以不得不借用机械来达到目的。阿耶克斯所以能把剑插入自己的躯体,还是他身体的重量帮了他最后一次的忙。至若火器,也要反手运用才能打死自己……真正的自杀恐怕只有奥东皇帝的一刀直刺心窝。”

好几晚他上床的时候把一柄小刀放在身旁。熄火之前,他试把刀子往胸膛上剌。但他不能使自己受到最微轻的伤。肉体不肯服从他的思想。“也罢!他想道,这表明我究竟还愿活着。”

于是他诚心诚意的把自己盘问了一番,把一切现成的名辞和在真正的思想之上飘忽不定的下意识的幻象一扫而空,他探求他不顾一切的还想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他发觉第一是尘世的色相还能给予他快乐,因为好奇之故,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更新这色相;其次是他对于再来一次的恋爱抱着辛甜交迸的信念;最后是一种暧昧而强烈的本能,使他窥伺着胸中神秘的创造物,他觉得它正在慢慢地酝酿成熟。他写信给惠兹拉的朋友们说道:“放心罢,我差不多和你们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同样幸福。我心中抱着如爱人们一样多的希望。”

夏绿蒂的婚期近了,他要求让他去替他们购买婚戒。他觉得在剌激旧日的痛创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因为决意要描写这场烦恼,故他索性把烦恼激成绝望。歌德,做了歌德自己的模特儿,摆出他最好的姿势。

婚期的早上,凯斯奈给他写了一封热烈的信。依着歌德的要求,新妇的花球寄给了他;他星期日出去散步时,就把它插在帽上。他决定在耶稣死难日的前天摘下绿蒂的侧像,在花园里掘一个坟墓把它庄严地埋葬了。到了那天,他觉得这种仪式有些可笑,也就放弃了。现在,这张黑白相间的剪影可以看到他睡得很安稳了。凯斯奈夫妇动身往哈诺佛去。他们在这新世界中的生活,歌德一些也不知道,也就不能想象了。在歌德的心中,无论痛苦或爱情,都要有鲜明的形象方能久存。要固定他脆弱的情绪也有一个最适当的时间,他有没有放过这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