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演戏以来』国民剧场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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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3-10-29

我们做了多少年国家剧场与地方剧场的梦,总没有机会实现,就连一个小剧场,都组织不起来。这要怪我们文艺界同人力量薄弱。不过在近十几年来这样瞬息万变民不聊生的时局之下,我们也实在逼得一筹莫展。观望敷衍是不能免的事实,妥协将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这是一时的,我们的步伐丝毫没有乱,工作一刻没有停,希望仍然十分热烈,心血时常一样的沸腾。我们在艰难困苦之中,每每感到斗争的兴味,却随时随地负荷着过渡时代的悲哀。

大凡社会事业,总不能脱离政治关系。青天白日旗飞扬到长江的下游,全国的空气,都得着无穷的兴奋,沉闷的社会登时觉得生气勃然。我们大家掬诚致敬,感谢革命军的战士,同时加紧着我们的努力,眼见得理想之实现就不远了。

南京是我们的新都,自然少不得些新艺术的装点。革命的纪念塔,要建筑在艺术上面,正人心,培风俗,洗涤现在,启示将来,也舍艺术无所归。我们好比受监禁的囚徒,苦于饥渴,听见政府有艺术科之设,便似得了自由的门径,怎么不图自效呢?

几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的场子,叫看客们呵呵一笑,大家好吃饭呵!

大舞台自有一种常常照顾的看客,生意的重心,是在三层楼和两廊。那些主顾们,爱看的是场子热闹火爆,动作要爽利快捷,情节要容易明了。爱听的腔调是要调门高,要气长,要腔多而熟,如《露兰春》《莲英托梦》一类,最为欢迎。我是否能在这几个标准之下当选,颇有自知之明,所以既不敢在排戏里面参加丝毫意见,也不敢将我所编的那几出温戏拿出来卖弄,只是做童养媳一般盲目地随着混混罢了。可是每每觉得我虽然挂着正牌,连一个三路角色都比不上,这是何等的滋味?

大舞台后台的同事们待我非常的好,他们见着我极有礼貌,而且对于戏剧上时常促膝讨论。还有许多人愿以师礼事我,我无论有什么事,他们都非常的关切,我实在感激他们。他们对于我的戏颇表同情,每逢我唱单头戏,有许多人到台下去看,看完了,再来与我仔细地讨论批评,我也就便将我的理想对他们讲说。他们没事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地告诉我他们的经历和见解,我于此得他们的益处也不少。他们对于目下的连台戏并不满意,他们说:“机关快没得变了,联弹快唱厌了,以后的饭怎么吃?”这几句话道破目下戏剧界的危机,可见人人希望有一种新的创造。可是创造不是咄嗟立办的事,要编一出戏,必须要经很多次的推敲,那自然要相当的时日——华格拉《尼布伦肯》二十五年才完成呢,就是易卜生也不过一年做一个剧本。若说到歌剧,尤其难弄,要有新的创造,非有新的音乐不可。

无论是学理,是新思想,是新艺术,绝不能没有历史的根据,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必先有牛顿的三大定律。欧洲各国的音乐,都是从意大利音乐渐次蜕化而来。我国的音乐,有几千年的历史,并且各处歌谣,都有它很浓厚的地方色彩,只要加以整理改造,便可以有很好的成绩。我不是音乐专家,够不上说负这责任,我也曾经同许多专家谈过,他们都很以为然。不过中国音乐家生活的穷困,又怎么能够专心于此?至于戏馆的老板们,更是想不到这层。这也难怪,他们既不知道有艺术和文学,也梦不到现在过了还有将来。甚至于他们的管业计划,也是短期的,所谓“抢一抢”,抢着了就收手,抢不着便只好自认倒霉,再等机会。

大舞台的办法,是后台演员三五人与前台合作的。他们十股老板,每股一千元,总共不过一万元,外加案目茶房的押柜,合计不过一万三四千元。总算运气好,平平稳稳维持了十年。这十年之中,他们自然是在营业上没有放松一步。像大舞台那种戏馆,平常日子不添京角,每月开销平均要一万六七千元,他们的真正资本只有一万元,倘若是卖不进来,岂不马上就要停办?老实说戏班子里的同人,都是些光蛋,有积蓄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哪里来的钱来赔?招牌挂得尽管辉乎其煌,拆穿了说,不过是混一天算一天。在上海的戏馆里,除了仍然邀几个京角可以哄一哄外,没有新排的戏自然站不住。至于排戏的标准,第一就是要迎合看客的心理:大家欢迎神怪,便匆匆忙忙赶一本神怪戏;欢迎皇帝,便来一出真命天子;怕他们看短了说不佳,便从六点钟唱到一点钟;怕他们说少了不值,便将两本的材料紧缩在一夜演完,挂起两本一夜演完的广告,以资招徕,哪里还有什么戏剧上的主张?也绝不许你有主张啊!目下还算好,一本戏平均能够唱一两个月,已经是弄得人筋力尽。从前每一礼拜,甚至于每三天要换新戏,试想怎么能够好得了?所以有许多人责备上海各舞台说,为什么不改良,为什么不进步,这都是不负责的话。

我于是看到了两点:一、要就戏剧加以改造或重新创作,全靠站在职业的剧场以外的专门戏剧家拿牺牲的精神努力贯彻主张;二、要公家有相当补助来建设一个小剧场以为模范。我听见南京总政治部有艺术一科,艺术科又有戏剧一股,自然是心向往之,不过那时候我初进大舞台,才订合同,不能离开上海。可巧褚保衡从南京到了上海,把田寿昌、唐槐秋及南国公司的职演员全拉到南京去办戏剧及电影两股的事。寿昌去到南京回来的时候,对我说起,说南京气象还好,陈铭枢、刘文岛两主任,对于艺术都很热心,经费也相当的充裕,只要有人努力去干,必然能够渐渐地实现一部分理想,所以劝我也加入,可是总没有具体的办法。随后朱隐青因郑心南的介绍又从南京来看我,我们与寿昌三人谈了很久,结果是我决定一个月后到南京去。跟着我便告了一天假到南京去看了一趟,事情就算定了。我便开始与大舞台办交涉,我说愿意帮一个月忙,实行合同上的规定。他们自然照例留我,后来见我很坚决,也就答应了。我帮忙不过二十天,童子卿、赵如泉二位很客气地设宴替我送行,到了我从南京要回来的时候,他们十股东仍然将我帮忙期内应得的薪水,送了过来,我很感谢他们的厚意。可是那时候他们已经散伙了,我在南京计划也因政变而中止了。

当其我与大舞台订了合同,我妻韵秋便替我仔细打算,怎样的持家,怎样的还账,后来听见要到南京去,她口中不言,心中闷闷,她愁着一家不易支持:大舞台第一个月的薪水,后台开销以及添置行头,早已用完了,第二个月就没有收入。南京的月薪算是定得最丰的了,二百多块钱,不过抵演剧薪水四分之一,有时还拿不着,一声要到南京,另谋住处,另起炉灶,又怎样开销呢?两处的开销,又怎么够呢?她想的实在不错,可是我那时候完全没有顾及,我只觉得艺术家当然要革命,革命的社会,应当培养革命的艺术,我只要小剧场成功,便也无暇顾及家事了。当时有些关切的朋友来告诉我,说南京的局面不久要变,总宜慎重些,这层我也明白,只是不信会有那样快。我想剧场只要能照我预定的计划开演一两个月,我便能将演员的团体结得坚固。社会上对我们的主张,必有相当的同情,售卷的收入,可以慢慢地维持生活,就是政治部万一津贴减少,或者甚至于没有津贴,也不至中途解散。并且我想政局虽变,未必一个剧团都要连带解散,就是解散,我总算有过一番努力,总比坐着没有动的好,谁知结果只开演了三天!

我在政治部的名义是艺术指导员,没有阶级,同顾问差不多的位置,也不属于哪一处哪一科,不过我自己规定只担任戏剧股的事。我第一步就是组织剧场与一个演剧宣传队。在军政时期,军事正在进行,敌人没有就范,人心浮动,所以要极力地宣传主义,鼓吹革命。就宣传的工作论起来,标语和口号的力量自然很大,讲演也可以拢得住群众的精神。不过这些方法都是单刀直入的,警告的,教训的,煽动的,甚至是命令的。艺术便不然,艺术是注重暗示,诱导和感化的。要求宣传的意义深入人心,非借重艺术不可。俄国在革命以后,极力保护艺术家可见其用意。政治部设艺术科,用意也不过如此。我们既是在政治部服务,当然不是拿艺术来讲娱乐和陶冶性情,也没有许多的余裕来做过于专门的工夫,宣传的工作,我们是要切实用一番心血的。不过我当时有个坚决的主张,就是要用艺术来宣传,必先有艺术。我认为必要组织剧场,因为舞台艺术非借舞台为媒介不能表现,而且演剧宣传的队员,全是新招募的,非有训练不可,总要给他们些表演的标准和练习的机会。至于剧场之于文化于社会的效用,更无庸多表彰的。

演剧宣传队的计划,我已经怀了将近十年了。我的意思是要组织一个团体,用相当的时间,授以演剧的技术,于是预备些旅行用具,率领着他们到乡下去演戏,一面表演,一面再随时训练。每到一处,我们便将那地方的人情风俗民生状况,客观地记载下来。随时发表。我们也不打旗帜,也不标主义,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班,使民众容易同我们接近。我们可以利用音乐、歌曲、舞蹈、默剧、户外剧、二黄戏种种,做媒介钻进民众里面去。我们一面演戏给他们看,一面可以将我们所编的歌曲,随时教给小孩子们唱,这样只要行三五年,我们的团体建筑在民众上的基础,必然巩固,真善美的种子种在民众心中必然渐渐地发出嫩芽,这便是革命的一大势力。而且我们的记载,可以供风俗学者、社会学者等及各方面的参考。有人以为这种办法,过于迂缓,不切实用,我以为革命不是一时的,是应当不断的,目前的功利不可看得太重,根本的整理不可看得太轻。吗啡针的作用固然很明显,滋养料的供给,是万万不能断的。

演剧宣传队员招齐了,剧场也组织好了,就取名叫国民剧场。演剧的节目,是话剧与歌剧并重。我以为在中国音乐没有加以整理,新歌剧没有产生以前,旧戏不能废。不过要把舞台装置、表演法、场子、与乎剧情的内容,极力使其近代化。关于这一层,我想另外作篇文字,详细谈谈,这里不多说了。

国民剧场的演员是从上海聘去的,有些是旧戏演员,有些是南通伶工学校的学生,还有王泊生君及吴瑞燕、杨泽蘅、黄玉如女士,是北京艺专最出风头的学生。他们许多人都是有事情的,他们情愿减少收入,随我到南京去住破屋子,喝咸水,大家都是很高兴的。只有高百岁临时变了卦,我知道他在某种势力之下,有难言的苦衷,我也绝不怪他。

南京最难弄的就是房子,因为空地多,住房少。自从政府成立,南京城里的房子几乎没有一间不满的。我们花了许多冤枉钱,费了许多的时日,好容易把府东街的戏馆弄妥,又好容易才租得许家巷的一所房子做宿舍。那些二房东还要从中渔利,他们情愿让军阀的军队占用,绝不容受好意的商量,真是可怪。我们只要租到了手,也就不暇去多说话了。

府东街的戏馆,实在是破烂得不堪,上头漏,下头湿,栏杆都断了,楼板一走就陷下去。原有的椅子,大半被从前的军队当了柴火,总之没有一样不是七零八落。我们样样重新修理,重新油漆,重新添置:装电灯,做布景,置行头,置乐器,费了一个月的工夫,一切全备,有来看的,都说是南京第一。我们原定八月十日开幕,以后因为火车罢工,木料不能运进城,又推迟了几天,到十七日才开幕。还没有开幕,蒋总司令早到了上海,中央政府的委员,不知怎么样也都溜了。孙军的炮从浦口接接连连地打了来,满城风雨,宣布特别戒严,火车上到上海的人,连车顶上都满了,我们在这个时候,仍然照预定的日子开了幕。

头三天本来请了各机关法团看的,所以都是赠券。那时候刘文岛主任对我说:“在这种时候,你就是送票都没有人来看戏的。”谁想大不其然,到了七点钟已经人都满了,外面还有许多人强勉要买票。

开幕的第一天,我们演的节目是:我与潘伯英合作的《革命前进曲》,丁西林编的《压迫》,戏剧股长唐槐秋编制的默剧《降魔舞》,还有拙作歌剧《荆轲》。看客颇为欢迎,评判也相当的满意,最可喜的有许多同志写信来讨论剧情,总算不寂寞。

第二天(十八日)风声又紧了些。看客比上一天更多,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也格外地起劲,连夜预备发行第二次的《特刊》(但是出版印刷两股的人都走光了),又准备在二十日下午,要到野外去演一个拙作户外剧,名叫《入伍的兵》。戏剧股办事人本就很少,我和唐槐秋往往每天做上十几小时的工作,开演以后格外忙,但是丝毫不觉疲倦。因为队员有许多不来了,演员又有人生病,我与唐槐秋还要去装太监,跑龙套,扮县官,这是生平没有干过的,一上台许多人都笑了。第一次的《特刊》,差不多四分之三是我一个人在六个钟头里写成的,我从来写文章没有像那样快过。只是一递一递的人来报消息,却把我苦坏了。

第三天(十九日)各机关完全停顿了。可是不到六点钟看戏的人就满了。许多的伤兵硬要进去,怎么都讲不通,约在礼拜日送票请他们看,也不答应,几几乎闹起来,而门外的人更有加无已。那几天的招待员,都是政治部的前敌宣传员自告奋勇来的。他们没有法子了,便有人打电话与戒严司令部,不多时,宪兵来了,戒严司令部的兵也来了,好容易将秩序维持住。

场内的看客堆起来了,台上的戏慢慢地进行着,谭抒真新作的《革命军凯旋曲》,由总司令军乐队全体出奏,受了盛大的欢迎。那天晚上因为王泊生太劳苦了,没有演《压迫》,添演了两出旧戏。

梵铃、瑟罗,和钢琴的声音,悠悠扬扬地响起来,是潘伯英和前伶工学校乐队队员周生善同,姜生志宪等组织的西洋管弦乐。幕开了,默剧《降魔舞》正登场,十几个舞女正在那里降槐秋饰的魔王,我妻韵秋管着下场门的回光灯,我就扮着龙套,一面管着上场门的电光,注视那些舞女的步伐,比头两天格外整齐,舞到一小时半的时候,台下的看客静得没有一些声息。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好像廊下炸了电灯泡。台下的观众却都没有注意,只有极少数的人,回头看看,台上的跳舞的女孩子也丝毫没有慌,一会儿全剧演完,才有人来报告,说是门外头打伤了五个看热闹的人。问起肇事的原因,却没有人说得出,有人说是枪走了火,有人说是被捣乱分子掷了一个小炸弹。要说是枪呢,如何一响连伤五人?有一人受两伤的,有一个人膀子上去了一块肉,有一个人肩上穿一个小洞。若说是炸弹呢,却有一个受伤的人说是卫兵开枪。当时在门内有政治部的卫兵一名,在门外就有宪兵和戒严司令部的兵,谁也说不出是哪个开枪的。我们的招待员等,自然没有权利去检查那些兵士,他们因为没有什么看客来了,都在门内,所以门外的事也不甚了了。据兵士们就都说是炸弹。

出事以后,歌剧《荆轲》仍然上了场。戒严司令部的军官,坚决地要求我们停演,他说风声紧急,万一不停演,再闹出事来,他们不能负责。我们当然没法,只好停演,谁知观众不肯散。朱隐青科长便对大众说明伤人的事,及戒严司令部的意思,问大家,是赞成停演的便请站起来退场,赞成演下去的便坐着不要动,结果只有三个人立起来,其余的人都坐着不起身,那三个人看见大家不动,也复身坐下了。没有法子只好接续再演,他们仍然是笑逐颜开地拍掌。

到了十一点钟,戏还没有演毕,外边情形似乎很严重,宪兵走了,戒严司令部的兵也再不能耐了,我们才宣布停演。军乐队奏一个很长的曲子送着观众慢慢地散尽,我们也就收拾收拾整队回到宿舍。那时候伤的人送到医院去了。地上墙上都是鲜红的血迹,街上的人看见我们走过,一丛一丛地窃窃私语。我们到了宿舍,计议次日是否开演售票,没有决定,又听见伤者之中已经有一个人死了。

次晨,我一起床就去见刘主任,说起昨夜之事,他说不能演了,再演还要出事情。他想解散,但是还欠了木匠,厨子,和行头的店账,总共要千多块,一时哪里拿得出?没有法子,他便写了一张手谕,叫将国民剧场暂行移沪再行设法,又拨三百元作为移迁之费。那天下午他也走了,政治部的人几乎空了。下关的炮声越发厉害,一切都无负责之人,如是我们便打算动身。但是我实在有无穷的留恋,人家说南京太荒凉,我说因为荒凉,才要我们来给他温暖。因为一无所有,我们正好在这片空地上照着我们的意思来建筑。这小小的国民剧场,借的是破旧房子,虽然因陋就简,却也整齐干净,我还想在这瘠地上培植些花木,谁想一阵罡风连泥土都刮去了!我只好怀着许多种子,另外再种呵,我是丝毫不感觉失意的。

我见了刘主任后,回到宿舍,路上遇着一口棺材,听人说伤者又死了一个。到宿舍的门口,有勤务兵来说一共死了三个,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子,他们真死得冤枉,谁都觉得很难过。出事是在剧场以外,于剧场当然没有责任,不过在平日我们很可以演一天戏抚恤他们,不然就是政治部也要想个法子,偏偏遇到政治部本身停顿,也竟是无法过问,我不过勉强向街坊邻居,表示一种说不出的意思罢了。二十一日我清晨到军事委员交通处,请替我们设法挂辆三等车,办妥回来,遇见第三路总指挥政治训练处要留我们,以后听见各军政治训练处都要裁撤,只好作为罢论。我想孙军万不会过江,只要有法子维持伙食,维持开演时的秩序,便可不走,所以又请几个处长去请示军事委员会,结果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非回上海不可。但是挂车没有了,我饿着肚子,在中正街火车站太阳地下守了一天。总算凑巧,弄着了三辆装牛马的车,才将行李装好,真费了不少的事。

人都到了车站,车要开了,我妻忽然病发昏绝——两个月来她帮我办事,一面理家,操劳过度,加之以惊骇暑气,便不能支持了。请了个医生来注射用药,方才醒了过来,用行军床抬着放在铁棚车内。好容易等着一个车头要开了,忽然听说下关被隔江的炮打坏了一个车头,不能前进,后来勉强开车,到下关已经没有炮声,可是与军事管理处煞费商量,始终没有车辆。军车是满而又满,客车已经是无从买票,那军事管理处处长,也只好打几句官话回城去了。我们大家坐在水门汀地上,暂时买些烧饼之类点饥,我吃了一碗馄饨,真是生平未有的鲜美!等到客车到了,我们只好分几队硬挤上车去,幸喜几位女士都很强健,居然占着了坐位。唐股长带着赵文连父女等九个人占一间女厕所,真是猗欤盛哉!我们的铁棚车因为是四个轮盘的,不能挂快车,只好等次日九点二十五分的慢车。我们弟兄夫妇、刘坤荣夫妇、理化民,和几个伶工学校的同学等,总共二十余人,挤在铁棚车里,牛马粪的臭味自然不免,夜静后连续不断的枪炮声亦复清脆可听。只有半夜,在我们的车上加挂十几辆车,一辆一辆地挂上去,把人的头都撞晕了,病人是格外禁不住的。等天亮了,知道九点十分的快车还没有开,便趁着乘客没来,先将妇女小孩子移上特别快车,我因为要先到上海设法存放物件,并预备款项,也就先一步动身,只留舍弟等十九人在慢车中押行李。预计他们不过迟两三小时,可抵北站,谁想我们到了,他们被孙军的间谍毁了铁道,在安亭出了轨,车子全翻在河里。车身都扁了,器物有许多压坏了。奇怪,他们十几个人一个都没有伤!舍弟在车翻的时候,从车中抛出,落在朝着天的车轮上,竟安然无恙。他当时低头一看,只听见许多人在车厢内叫救命,有的说他的头没有了,有的叫着他自己的名字,说他的心压扁了,结果都安然出险。车翻的时候,便有无数的土匪放枪来劫车,白总指挥的兵刚巧到了,开了几排手机关枪,方始打退。后来才知道这回事情,本是要不利于白健生的,不料他随后才到。可是那次两车手榴弹都没有爆发,只有两个兵被子弹箱压得受了重伤,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等到舍弟等都回来了,我们许多人费了很大的事,才把那些东西搬了回来,除掉剧场的椅子灯泡等有损失外,其余还好好保存着。如今事已过了,回想倒也有趣。最可感的是我们的同伴没有一个有不出死力帮助,照我们的机遇看起来,这回颇为可惜,照我们同志们的努力看起来,我们始终要大大的成功。

这次戏剧股用了将近一万四千元,领公家不过一万一千四百元,存的生财约值三千元,其余装修及杂用之费只好算是白费了,可惜一张票都没卖过,就此完结。演员们都付了一个月薪水,只是他们到上海,从前的事不能恢复,一个个多是高赋闲居。我与他们本有长久共事之约,遇此意外急变,也就无可如何。还有那些木匠、漆匠、厨子、行头店之类,都跟到上海等着要钱,他们只管问着我,好容易在朋友处设了小小法子,敷衍他们先回去了。刘主任他问我行头是否可变卖着还钱,可是漫说一时无人要,就是有人要戏班里的东西是转手就不值钱的,所以我极力想勉强保存着。我想在上海择一个地址开演,一来可以继续主张,二来也可安置这同心协力的团体,不料经过重重困难,始终成为画饼。我以为凡事只要有计划有主张,便不怕失败,南京开演三天,自然有相当的价值,所花的钱也绝不冤枉,所得到的是事业上的积累,社会绝不会冷淡我们的。

因为许多同伴们生活的关系,不免四处奔走。最初要槐秋到杭州去,想租西湖舞台开演。槐秋只带了三天的旅费在西湖却住了一礼拜,弄得几乎回不了上海。先以为朱隐青在那里可以想些法子,谁知他也穷得什么似的。

杭州既不成功,又在无锡去设法,无锡又不成。一想只有苏州可去,便由朋友介绍找着苏州新舞台的主人张某,和他磋商。正在谈条件凑股份的当口,有一个政治部的同事自己来找我,坚求附股二千元,我真是高兴极了,于是约定一天的下午签约定事。到了那天,一吃过午饭,就有许多人齐集在我家里,个个都欣然有喜色。谁知时间慢慢地过去,借款的人没有回信,附股的那个朋友也不见面,只送一信来说他急病入院。我急了,走到他寓所去看他,只见衣服帽子被褥丝毫不乱地陈列着,等了半天,不见一个人。我便租了一辆汽车赶到他信上所写的那个医院里去,又扑一个空。问起医院里的办事人,他们有些认识我,就替我遍查诸病室没有那个人,我回到家里,再去他寓所,已经搬空了。留下一封信给我,说他因为那个医院不好,换了中国红十字医院,等我去到那里仍然没有,我就证明是被欺了。以后才知道他以为我有钱,想从我处行他的方法,后来他看见我着实要靠他的钱办事,他其实是妙手空空,所以只得逃避。我们的事临时受了这个打击,一时没有办法,只好一面设法回复张某,一面另图别计。

恰好有人要办闸北更新舞台,想用我们的班底,来和我商量,我便答应了。不想伙伴中有一个票友,他完全不顾大局,他虽然本事有限,只是奇货自居。好容易勉强说妥,又经过许多的困难,费了无数的精神,居然把事办妥。

舞台租定,定钱交了,角色们的定洋也发了。登起广告,挂起牌,设好事务所,排好戏,静等开场。第一天晚上,我们还照例请几桌客招待些朋友,预备叫他们捧捧场。虽然费了不少的精力,而情形并不甚好,那天晚上总算睡得比较舒服。

第二天一切都妥当了,准备夜间开幕。到了下午,有许多女工在更新舞台大门口一间茶馆里开会,因为这间茶馆建筑的时候,大约有偷工减料的弊病,人多乘不住,一时全间楼倒塌下来,压死一百六十几个女工。遍地砖石木屑之中,睡着百余具鲜血淋漓的尸首,试问我们的戏还有什么法子开?而且这间茶楼本是更新的产业,墙壁相连,因为它倒了,对更新的本身便不能不发生疑问。警察来了,禁止出入,到这个时候,我只好对大家说一句“没有法子”,彼此分手。从此以后我也就不愿意再搭班子演戏。

我这篇《自我演戏以来》,写到这里作为结束。曾记得我有个好朋友,颇有知人之目。有一天他评判许多熟人,说某人怪,某人刁,某人清,某人浊,加我一个笨字,的确的确,我不仅是笨,而且很笨。我自知不聪明,便万万聪明不得,于是主张说笨话,干笨事,做笨功夫,这篇自述,也不过是笨话中之一篇罢了。

前半生的事,大致都说完了,这不过叙述平生的经历,乃用以自省,既不用夸张,也无所事其装点,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过去的事自顾何能满足?一成陈迹便忏悔也忏悔不来。若是造些理由,掩饰既往,实在可愧未来的事,是要看自己的才能和努力如何,有一分努力,便无论成败,无论别人知道不知道,总有一分成绩。空口说白话以伟大自期,似乎不免肉麻之诮,而且革命事业,也绝不容人独成其伟大。换句话说,“伟大”与“平凡”的界说到底怎么样?在我是不能详加辨释。窃以为人生重要的部分,只在日用寻常之中。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离开了日用寻常平凡之事,便都无从成立。或者越伟大越平凡,不平凡的只有天上的神仙,但是我们没有见过,要不然就是残害人类的偶像。从前功成万骨枯的将官,如今的什么什么,无非都是偶像作用。现在我们还脱离不了偶像崇拜的习惯,许多人似乎都希望能供多数人利用的偶像之存在,生怕偶像失了效力,便拼命去一重一重地装金,或者一面装点一个偶像,一面高呼打倒偶像,结果把自己造成偶像,这就是伟大。

我不过是个伶人,一个很平淡的伶人,就是现在我虽不登台演剧,也不过是一个伶人罢了,我对于演剧自问颇忠实,做一个伶人大约可以无愧,有人说我有相当的学识与普通的伶工有别,这是过去的笑话,难道一个伶工,像我这样一点点浅薄的知识都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