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演戏以来』春柳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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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3-10-29

文社完了,镜若他们用了两个月的工夫,才弄了些钱回到上海。我一等过了年初五,就从浏阳乡下赶出来。过长沙的时候,到监里去见了一见湘澄。那时候有些湖南绅士正在趾高气扬地帮着汤芗铭杀人,我便急急忙忙到了上海。

镜若得了张静江、吴稚晖两先生的助力,租定了南京路外滩口谋得利戏馆,用春柳剧场的名义开演。但是团体还是用同志会的旧名。我到上海的时候,正在预备开幕,恰好头一天就被我赶上了。

这回春柳社人才颇多:生角方面加入的有郑鹧鸪(鹧鸪以后加入)、冯叔鸾、董天涯诸君;旦角方面有胡恨生、胡依仁、沈映霞、许频频等五六人;编剧和写文章方面有宋痴萍和张冥飞。痴萍以民党关系绝不能在汤芗铭的治下去办报,就只有逃在上海和我们混。冥飞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对于戏剧也实在是有兴趣。

冥飞名焘,字季鸿,长沙人,比我大五岁。他本是个不羁的青年,国学很好,天分也很高,下笔尤其敏捷。他在长沙常和痴萍在一处,有时同去吃花酒,报馆里催痴萍的稿子,痴萍酒带微醺,随手扯过一张局票,一面问来人还差多少字,一面提起笔来就写,连说带笑顷刻间写好交来人带去,接着又举杯痛饮,旁若无人。冥飞衔杯微笑,也不作声。恰好有人谈起要送人一篇寿序,座中一客举荐冥飞,冥飞略不推辞,接过缘起看了一遍,照样学痴萍扯张局票,信手乱画,不一刻书完好些张局票,数一数字,大致不差,便一声不响掷给那个人。大家惊奇,挤着一看,居然工整恰切,那个人便马上送润笔,不知是一百还是两百。冥飞接过钱来,就在那晚花个精光,还是一件破长衫,两袖清风地走回家去。

他的行动,大略类此,遇事都很高兴,又极健谈,谈合适了可以通宵不睡。尤其爱喝酒,连尽数十杯不算一回事。大约是酒喝多了,得着脚痛的病,以至于变成微跛,但是从没有谁叫他跛子,却有无数的人叫他疯子——他真跛,人不以为跛;不疯,大家以为疯。天才与狂者相差不过一间,但是冥飞之以疯得名,不在他的内容而在他的外表,他的动作表情,颇值得人叫他疯子。人说他是疯,他只能以疯自安,然而他的趣味也正在人家认为疯的一点,所以他尽管脱略一切绝没有人怪他。“疯”,就是他在朋友间注过册的商标,不认清他那商标上的图案,便不认识冥飞。

我第一次认识冥飞是在桂大哥家里。桂大哥就是唐桂良,冥飞是他介绍的。还记得那时候长沙城里兴坐响轿“三人拐”——三个人抬的轿,用软轿杠,中间那个轿夫别地方多半是用一条麻辫,抬着走的时候,脚步要平而细,轿子好比“走马”一般,丝毫不动。长沙不同,中间用的是横扁担,用绳系着两头,轿夫的脚步要一步一颠,颠得高,浪起得越大越好。在轿杠和轿子上的铁环相摩擦的地方,浇上一点石油,便因发涩而嘎嘎作响。颠得高,浪起得大,便响得格外厉害,坐轿的风头也便十分满足。尤其是轿夫,似乎比坐轿的更要不可一世,那时候坐轿子的威风,全在轿夫身上的。

不过坐那种轿子也要受些训练:如果你是内行,你便能随着轿子的波浪一上一下得很舒服,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如果你不会坐,不是脚离轿板,便是头碰轿顶。遇见这种场合,那轿夫先生必定要说:“请你老人家莫动。你老人家一动,我们就动不得了!”

还有一层,上轿要快,因为他们起肩实在快。你半鞠躬式地进轿,他们已经就上了肩,刚刚轿子上肩,你的屁股恰好碰着坐垫,那就最好。其次便是下轿的时候,轿子必然向后一抛,前头的轿夫尽力往后一送,平空退回五六尺,乡下人往往吓一大跳,就是城里人也要留这一下的神。

我何以要写这一篇坐轿的讲义?因为我头一次见冥飞正当他坐着响轿下轿的时候,那时我忽然见一乘特别响的轿子进门,以为不知道是哪位伟人的光临,回头一看,是一个穿大礼服戴高帽子瘦瘦矮矮的小伙子。他一下轿我就看见他的帽子扁了。他一手撑着一支司狄克,笑嘻嘻地走出轿来,下轿一面除了帽子,一抬头见着桂良仰天大笑。桂良问:“你怎么会把帽子压扁了?”他说:“它要扁我有什么法子?你来,我有一篇好文章。”说着昂着头,耸着肩,手往后一摊,轿向前一曲,脚下一颠一颠地就走向里面去了。自从这回见过面,一进到上海春柳才算真认识做了朋友。

我到上海的时候正好患了耳下腺炎的症,两腮肿得很高,我的衣服又极不入时,所以那新来的社员都当我绝不是能演戏的。镜若和我尊绝对非等我好了不开幕,许多人觉得奇怪。

那时候旦角里面如胡恨生、胡依仁、沈映霞都很漂亮,他们都认我做先生,不过始终不变的只有胡恨生。依仁以后干丝生意去了,映霞演了几年戏很有风头,以后结识一个女子,听说她让他不必再登台,他便收手了。

依仁风姿很好,可惜不能饰上流女子,他那种搔首弄姿之态和那一口纯粹的苏白,扮一个妓女或是大姐,真无人能出其右。他自己会拉胡琴,唱苏州小曲,因此引得许多人为他颠倒。有的请他吃饭,有的送给他衣服、首饰、化妆品之类,有的就在报上作诗替他鼓吹。起初还不觉得怎么样,以后便一步一步地显得肉麻起来,居然有一个姓陈的官僚带着几分酒在台下怪声叫好。

这种事在同志会当然是犯忌的,我们觉得非整顿不可。第一个怒恼了管小髭,他决意要打那姓陈的。姓陈的和我们都认识,而且是小髭的朋友,小髭以为他既能糟踏我们的会员,便是侮辱我们的团体,于是顿时和姓陈的绝交。我们大家一致赞成小髭的提议,准备和那姓陈的大闹。

姓陈的居然恐慌起来,在一个四川馆子里请客赔礼,又托我周旋,事算完了,他再也不敢来看戏。依仁呢,在一时也敷衍下去。他本来是个在丝店学徒出身的人,阅世很浅,我颇原谅他。不久他就离开同志会回到乡下去了,还记得有家人家接我们去演过戏,许多姑娘太太们再三烦依仁唱小曲。却不过,他便唱了几支,满座动容。如果他能够自爱,多用功,他可以成个人才,可惜回到乡下,不知怎么弄得面黄肌瘦,连小曲都不会唱了,就完了!

恨生在同志会的时候,已经会演一二出旧戏,会登跷,那时他也颇自负。他很诚实,从来不会和人打架,也不发丝毫脾气。可惜笨一点,也不大肯用功,所以一直到现在没有什么成就,这也是他自己辜负了一个好坯子。我敢断定他若是努力向上一点,他早已成大名了。

角色中演戏真有实力的要算绛士。他那演悲剧的天才,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他在上海颇得许多人同情,尤其以《不如归》为脍炙人口,《社会钟》《猛回头》《家庭恩怨记》《寄生花》等都各有各的好处。他的为人情感最丰富,有一次他演一个爱情戏,演到伤心晕倒的一段,居然一口气不来,死在台上。这种情形,在外国有些女优会这样,但是真讲做戏这是不相宜的。做戏最初要能忘我,拿剧中人的人格换去自己的人格谓之“容受”,仅有容受却又不行,在台上要处处觉得自己是剧中人,同时应当把自己的身体当一个傀儡,完全用自己的意识去运用去指挥这傀儡。只能容受不能运用便不能得深切的表演。戏本来是假的,做戏是要把假戏做成像真,如果在台上弄假成真,弄得真哭真笑便不成其为戏。所以有个法国名优演酒醉最得神,他偶然真带醉意登台,便减色了。绛士也不是不能运用,他往往把他的身世之感,家庭社会不如意的事一来就扯到戏台上去借题发挥,这是我当时就最不以为然的。

镜若在日本很久,他演戏变化很多,可是有人说他日本气息太重,这或者不免,可是他那真挚动人的地方殊不可及。我自投身剧界以来,再没有遇见过谁演小生有他那样雍容华贵,而肝胆照人的。论起他到底是素养不同。他在台上可以说一点俗气没有,一点过分的地方没有,这是多么难得啊!

我在春柳剧场,乱七八糟什么都演:有时演风流活泼的女子,就一直担任这类角色;有时饰泼妇,有时饰最坏最下流的女子,有时也演悲剧。无论是悲剧是喜剧,温婉凄凉一点的角色总是绛士,活泼激昂一些的角色总是我。我也替惠仁演过《家庭恩怨记》中的小桃红,镜若的父亲纬士先生看了之后,说不如惠仁,惠仁表得出卑贱,予倩始终不失高贵气,所以不如惠仁。从此以后镜若便不拿这一类的戏派我演。但是我总不服气,一定要演一个惠仁所不能演的贱人,便把许多下流女子的举动,一一记在心里,以后再演《恩怨记》都把它用上,再加上些花样。于是有一个报上骂我:“予倩为学界中人,何以自贬而演此类角色?其饰小桃红也,烟视媚行居然一妓……”他这种批评当然出了戏剧范围以外,可是我以为我揣摩的苦心收了效果,非常得意。

人家说我的哭不如绛士,我便一方面揣摩绛士的哭,又自己努力去研究新哭法。可是绛士的嗓音天生悲苦,不假雕琢便自动人,加之他的身材面貌本来瘦弱,眉黛微颦,就如千愁万恨兜上心来。我呢,嗓音脆亮而甜,无论如何出不了绛士那种沙音,面目的表情还在其次。我为了练哭,当没人的时候,躲在张家花园的草地上用种种方法去哭,每回总是弄到气竭声嘶,胸口痛半天不能好。因为哭的时候,非用很大的力不可,不用力便哭不出来。最难的是一缕很细如游丝般地摇曳而出,缠绕在说白的当中,似续而断、似断而续的哭。这种比抽抽噎噎的啜泣为难。

我练过许久之后,便自己编一个悲剧,要镜若派我演,结果还不错。小髭当时说:“绛士之哭如猿啼,予倩之哭如鹤唳。”我的哭究竟不如绛士。

我练笑也是在张家花园草地上。我的笑自问有些研究。笑也可以使胸口发痛。无论轻笑重哭,总要像摇银铃儿似的,一声一声要像一颗一颗的珠子滚出来才好。诀窍就在善用丹田气,气不能贯便笑不成声,气用得不匀,便笑得不能圆。

总之,无论为哭、为泣、为笑、为哂,与乎一切动作表情,绝非不用苦功所能做到,我天才有限,在舞台上一部分的成功,完全是由于笨干来的。

我偶然在一个戏《芳草怨》里面饰过一次老太婆。《芳草怨》里的老太婆是个有身份的。我本不想做,无奈轮到我头上,再也推不掉,我便拿着剧本自己揣摩,一来我就想起三个模范老太太:一个是我的祖母,一个是外祖母,一个是舅婆,当时我把这三位老太太的声音笑貌默想出来,三者合为一,便变了《芳草怨》里的那个老太太。先祖母和气迎祥而威严内蕴;先外祖母坐着挺直着腰板凛然不可犯,而即之也温;舅婆便慈祥温淑端庄而谦抑下人。我对于这几层或用动作或用语调都应用上了,结果大家都很满意。

说起演老太婆,我又想起两段,“苦心谈”来了:一个是汪优游,他能够用嘴唇包住牙说话——请试一试看,说一两句很容易,多说几句便很难——他无时无刻不对着镜练习,费了不少的时候,方始能运用自如。还有一个就是日本的秋田桂太郎,他因为要演老太婆,嫌自己的牙太好,便把上下门牙拔了,另镶假牙。这样比起来那剃眉毛的旦角,实在不算一回事。一艺之成,不用苦心是绝难成功的。

自从我演了这一次老旦之后,绛士主张我专演老旦,于是接连演了多次。《不如归》里面的乳娘之类的角色,我都演过了,但是看客不愿意我专演老旦。那时候孙菊仙常到我们那里来玩,他极力反对我演老旦。他唯一的理由是怕我演老旦弄坏了嗓子,将来不能唱青衣;其次就以为我演花旦比老旦好,且能得看客的欢迎,不如便专演花旦。我是什么都随便,样样我都想演。我认为那不过实地练习时期,多换几种角色演是对的。

我们在春柳剧场演戏,大家都没有定薪水的,有时候卖得进钱来,大家分几个零用,有时候,生意不好便一个钱都没有。一切都归镜若管理,他并不是首领,也没有特别的名义,事实上只有他担得起,便事事让他去干,对内对外全是他一个人。大家除了睡觉吃饭之外,不是学戏,便是演戏,既没有意见,也没有闲话,一年之中平平稳稳过去,而镜若身上却负上债了。

大家会员之中,没有一个不穷,衣服大半是破的,娱乐是丝毫没有。房子租在元昌里,两楼两底,全体会员几十个人一同住着,铺板靠铺板,挤得缝都没有,没有被褥的就两个人睡一铺。我那时因为保护喉咙早已戒了酒,十年之中,不过饮两三次,平常是沾滴不入口。烟是本来就不抽。有几个会员如痴萍、冥飞他们非抽烟不可,有烟的时候大家对着拼命抽,没钱买烟,便将一支烟剪成两段,一个人抽一半的事我也见过。

饭食每人四块钱一月包的,那个年月,比现在便宜一倍,可是菜真难吃。我是在日本中学校吃惯坏菜的,可是日本学校的菜虽然不好,总还干净,那种四元包饭又脏又是冷的,实在难于下咽。我有时也请请客,请的是几个铜板的黑萝卜,觉得美妙无比,同桌的人大家还很客气,不肯多伸筷子。

痴萍和冥飞也帮着演戏,夜晚才有工夫编戏,作说明书,他们往往弄得将近天亮才睡。晚上肚子饿,买几个铜子花生米,一百几十文酒,喝着,谈着,写着,上下古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直到如今他们除非不见面,见面必然还要提起当时,自鸣得意。

春柳的前台开销完全由静江借垫,周伯年、周佩箴两昆玉代表静江,和我们很相好。卖出来的钱,先顾住戏院的房租和电灯捐费等,有多便分配给演员。他们并不想赚钱,无奈一直生意都不大好,入不敷出,张先生时常还要贴几个。有一天晚上下雨,我演的是《茶花女》,台底下拢总只有三位来宾,我们见演员比观客多,便想要回戏——回戏就是停演退票。谁知那台下三位偏不答应,他们说:“我们是诚心诚意从很远来的,你们只要得知己,何必要人多才演呢?”我们听了他们的话,顿时兴奋起来,急忙化装上台,演得比平常还要好得多。那三位之中有一位是一个广东宵夜馆的小老板,他看得得意,当晚便请我们到他们店里去吃晚饭,以后又连去了几次,居然成了朋友,我们便极力替他介绍生意,这里便发生一段小小的公案。

有一晚,我们正在那里宵夜,听见隔壁有女人说话,起初并没注意,以后听得一句一句都是在批评我们的戏。分明是两个人,说话的却只有一个。她带说带笑地谈个不休,而陆镜若、马绛士、欧阳予倩等的名字时时响到耳朵里来,仔细一听,原来在那里恭维我们,而且很对我们的境遇表同情。

听人家恭维戏演得好,谁不欢喜?何况正当不甚为社会上所认识的时候有人表同情,而表同情的又是一个女子,而她的苏州话又是那样漂亮!

当时倾耳细听,各人都拿眼睛示意,不觉得手中的杯箸一齐停了下来。过一会,她们先吃完先走,走我们门口经过,在楼梯前面略站一站,照一照楼梯旁边的镜子。你说这个时候谁肯不去偷看一看?

她恭维镜若很恰当,也很多,我们当时就推举镜若出去看一看是怎么样一个人。镜若还没有出去,我们已经从半截短门下面见着了她的脚,似乎是个很苗条的人。镜若把门向外一推,就觉得钗光一闪,在镜子里已经只见着她一半背影,好像有两线很强的光射了过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美人搀着她的女佣缓缓下楼而去。第二晚就发现她在楼下第三排看戏,那晚我们的戏不知不觉地格外卖力。

戏完了,镜若又发起宵夜,好在那家菜馆可以欠账,乐得去吃。谁知她已经先在那里,因此我们知道她是有意,却猜不出为谁。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见多如熟识,由相视而笑,便交谈起来,这才知道她是西藏路一个名妓陈寓。由此她每晚必来看戏,来看戏必带些糖果送镜若。

有一天她备了很精美的酒肴请我们到她那里去吃晚饭,大家无不欣然。实在我们那时候的生活太干枯了,这也是当然的兴奋,可是头一个反对的就是我。那时候演新戏的吊膀子轧姘头弄得名誉很糟,同志会的会员除了新加入的不甚知道而外,我们几个人从上海而湖南,从湖南而上海,从来没有到堂子里去胡闹过,所以我反对他们去和陈寓来往。那天晚上我和绛士都没去,只有小髭、我尊、痴萍、冥飞和镜若去了。但以后来往颇稀,小髭、我尊也怕镜若上当,常是跟着他,其实镜若他才真不会上当呢。

要慢慢交学学得来。”这可真把我气坏了。

第二晚剧场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上面坐着两个女子,见我走出去她们就乱叫我的名字,我也不理她们,跳上电车就走了。只听得她们纵声大笑,嚷道:“阿木林,阿木林!哈哈哈哈!”不知怎样这件事传出去了,人家便都叫起我“阿木林”来。我每天除了演戏之外又是练武功又是唱二黄,抽空还要看看书,早晨不能不早起,夜晚便不能不早睡,想不做阿木林,岂可得哉?或者这正是我之所以为阿木林也未可知吧!

有一天,剧场的茶房送一个小木箱进来说是一个老头子送来的,另外还有一封信。一个粉色的信封,里面一封很工整的信,署名“稻香”,文辞婉丽,一往情深:首先称赞我的文才,其次称赞我的戏。说是看了我的表演,知道我是有心人,即日南归,没有法子能够相见,赠书一函聊表倾慕,末尾引白香山“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句,更进一步,以为只要相知,不必相见,而字里行间,好像不胜凄楚,措辞都极其大方。我反复展玩,不觉得心潮起伏,疑幻千端。看字迹看语气都可以知道是一个女子写的。她的境遇一定不好,她一定很不自由,或者是遇人不淑吧?

看她的信,知道她读过不少的旧书。她绝对不让我知道她是谁,更不愿随便和我相见。不愿呢,还是不能?她看了我的戏,有感于中,便写一封信,送一部书,表示她的意思。发乎情止乎礼义,在她以为再好没有。真是只要相知,便不必相见,是吗?

我那时虽然穷一点,绝不是天涯沦落。我无论遭遇什么不好,从不肯自命为沦落以显其颓废的美。就是走江湖跑码头演戏,也不觉得是流浪,就算安个名词叫流浪也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了不得,何况还常有固定的住处呢?这层意思,恨不得和她去谈谈,可是我所担负的悲哀或者比她更多更重,有甚于天涯沦落,我痴想一会,又看那木箱盖上知道是一部旧小说,我赶出去想找那送信的老头子问个明白,他已经早走了,只见马路上烟尘滚滚车马往来!

春柳的名誉总算是很好,只可惜生意老不甚佳,有人说,戏的陈意过高,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悲剧多于喜剧,而台词之中俗语不够,而文语太多,还有就是不用苏州话,不能普遍。就表演而言,似乎太整齐,虽处处近人情,切事理,而看客所要求的是过分的滑稽与意外的惊奇,这些在春柳都没有,同志会员也就不会。除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人以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演员不会交际:因为人家到剧场里来,不必一定看戏,而志在看人,当时有几个有名的女子,我们没有能够羁縻,也是为人所认为失败的。然而我们剧场虽陋,不专为商业也就不愿用任何手段去迁就观众。我们始终认定戏剧是神圣的,尤其演员要有人格,利用几个女子去吸引观众,便跟着胡闹,哪里还能谈戏剧?情愿不卖钱也不会自趋于下流。

同志会员的人格,当时颇有定评,所以许多文学之士,都愿意和我们往来。至于戏呢,翻译剧与自己新编的都有。春柳的戏有剧本是人人知道的,有剧本台词不至散漫,动作也有规矩。当时各家的文明戏,全爱用滑稽的男仆,把脸上画得怪形怪相,一条红辫子挠得很高,无论主人在那里谈什么重严的话,他总要从中打译,志在令观众发笑便不管合适不合适,把全剧的精神,全剧的空气都让这种无理取闹的丑角任情破坏而不加爱惜。这种现象在春柳剧场里,始终没有过。

春柳在初开幕的时候,信用很好,得有一班专看春柳的观众。后来因为天天要更换新戏,便不能不有所通融。因此读剧本排戏都来不及,只能将就不用剧本。谁知演来演去,戏越要得多,便感到供不应求,无论怎样的天才都觉得疲于应付。生意又一天不好一天。秋尽冬来,寒风刺骨,许多会员都不免有客子无衣之感。恰好遇着巴黎的古董生意不好,静江也没有多少钱垫出来,逼得不能不想卖些钱维持现状。当时《空谷兰》之类最是卖钱,我们便演《迦茵小传》《红礁画浆》一类的东西,究竟所谓穿插太少,终嫌冷淡。《红楼梦》的戏虽比较多些,又不能长演。至于《复活》《娜拉》一类的作品格外不行。到了罗掘俱穷,便只好步人家后尘,去请教通俗的弹词小说,以为家喻户晓的东西可以投人的嗜好,于是《天雨花》《凤双飞》都如此这般弄上台去。结果从前的观众裹足不前,而普通的观众没有新的认识也不肯光顾。到后来恢复庄严面孔万来不及,而胡闹又不能彻底,内部遂不期而呈解体的现象,闲话和吵嘴都在不免之列了。

我尊和民兴社主人苏石痴是朋友,石痴因为民兴少一个庄严派老生便极力拉我尊,我尊因种种关系,居然受了石痴的聘。

石痴,广东人,在法租界办民兴社,用男女合演并玩蛇变戏法号召看客。吴一笑就是那里的台柱(一笑以后在北边当了妓女)。我尊加入他们那里,胡闹不过他们,便不免有些受气。幸喜他和石痴是朋友,总算敷衍了一个月又回来了。

镜若是个最温和的人,从来不生气,也不说重话,他全凭感情联络会员,所以无论如何,人家感他的诚恳,绝不肯随便离开他去。就有什么口角,他来一劝就完了。我尊到民兴的时候,许多会员都很愤慨,他只是低头不语,他悄悄地对我尊说:“我只怕你到那边弄不好!”过几天镜若和我同到民兴去看我尊的戏,戏完了,请我尊上小馆子,一面喝着酒,一面对他说:“要是在民兴演得不舒服,还是我们老朋友一处玩玩吧。我们近来虽然不免胡闹,不过是偶然的,全体看起来还是不胡闹的多。”镜若的话是不错的,春柳的戏到底还有几出是很规矩的,我尊虽自命为随遇而安,到底在民兴还是干不下去。

春柳之所以失败,完全在二元主义。一面谈艺术,一面想卖钱,怎么弄得好?镜若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我们那时候对于艺术的认识也太浅薄了。

民国三年冬,我得了家信,无论如何要我回家过旧历年,恰好正秋在石路天仙茶园所经营的新民社与张石川的民鸣社合并,我们便从偏僻的外滩,移到天仙开演。开演的那晚,演的是我的《大闹宁国府》,座客上下皆满,有许多新剧社的演员都来看我,我在那天晚上就认识了查天影。

《大闹宁国府》连演了两晚,演完我就回了湖南。天仙的经营者尤鸿卿,因见我能够号召,便竭力留我,坚约次年之聘,及至我过了年到上海,同志会仍然回到了谋得利戏馆,天仙不久也就改了市房。

我当时的脾气,好胜当然不免,而会员中之某某数人总想对我加以压抑,我不能忍,便和镜若、绛士、漫士、我尊等几个老朋友商量,想要把同志会改组。镜若颇不谓然,于是我以为镜若袒护他们,我心上那样想,口里却没有说出来,恰好尤鸿卿经营第一台,便由祥云(筱喜禄)介绍,又经林绍琴的敦劝,我便在第一台试演了一出《玉堂春》得了许多的赞美。那回朱素云饰王金龙,贵俊卿饰问官,极一时之俊选,也是很可纪念的。春柳在上海不能支持就要到外码头去演戏,就这个机会,第一台便来聘我。

有一天我在春柳后台,忘了为什么事和一个人吵架——是一个和我有意见的二路角色借事生风——我骂他,他便抽出放在旁边的指挥刀刺我。我本来微为有点气力,顺手夺过他的刀,一下把他摔倒在地下。谁知另外出了个人帮他。他乘势抱过五六个菜碗,用全力向我打来,幸而没中。我往外一退,抽根铁棍,正想还手,他的刀早已又举在手里。好在镜若从台上匆忙赶来,劝住了他,又有许多人来拦住了我。绛士那晚饰的是我的妹子,他正在台上叫姐姐,老不见有人出去,他便想个法子进来把我拉出去,我头发也乱了,花也掉了,衣服也皱了,满头大汗站在台上,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一转瞬之间就平复下去,戏仍然还是做得很好。

完了戏,我和镜若、绛士、我尊、小髭、痴萍等几个人都到那个宵夜馆去,镜若请客,他是专为平我的气。我主张要那几个人出会,镜若只是笑着劝,不从我的提议。他一面用在戏台上的语调向我赔不是。第二天他并没有具体的表示,只随便说了几句就是完了。我心里以为镜若对我只剩虚敷衍,我尊也说镜若是优柔寡断,到了这个时候,我便一声不响,受了第一台的聘没有跟同志会到别处去。我在第一台演唱,许多朋友都连定两个礼拜包厢,极捧场之能事。从此接连一个月生意很好,第一台还是留我,又加多一百元薪水,要我继续。

一来我会的旧戏还不很多,怕久了要出丑;二来初搭班子有许多不适意,到底舍不得春柳旧伴,所以坚决地辞了出来。不久同志会员从外埠回来,春柳剧场又借谋得利开演,我便编了一个三幕悲剧《神圣之爱》,和镜若、我尊、绛士四人合演,那个剧本自问颇过得去,演得也不错,尤其久不与镜若、绛士配演,重复相聚,觉得非常愉快。只可惜同志会内部越来越腐败,冥飞走了,小髭到湖北去,痴萍回了无锡,我尊仍然跟石痴在一处,除绛士、漫士、鹧鸪等数人而外,大部分都拿生活去包围镜若。镜若实在苦极而不能摆脱,又不愿改组,负累一身无从解决,我真难过极了。以后他们要到无鍚去,我便没有去。

那年夏天,贵俊卿在北京有信约我去,我没有去。接着杭州西湖舞台有人来聘,也是祥云介绍的,我以为好逛西湖便答应了。及至到了那里,恰好镜若他们也在杭州,他们正演完戏要回上海,彼此相见就在西湖游玩了好几天。镜若每天都在西泠印社,翻译剧本,我和绛士就在旁边下围棋。那时他译完的有托尔斯泰的《复活》、易卜生的Hedda Gabler和两个莫里哀的喜剧,这些稿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玩了几天,就轮到了要登台的日子,头一天不记得演的是什么戏,到第三天,周君剑云要和我演《神圣之爱》,他说他最欢喜的那个剧本。我和他本是朋友,不期在西湖相遇,他要想演我的剧本,我答应,就和他演了。他的舞台技术比镜若自然不及,所以这出戏不如在上海演得好。那晚镜若来到后台他没别的话,只拉住我的手说:“神圣之爱,神圣之爱!”第二天一清早他就乘火车回上海去了。

他回去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得了信说他死了!

“神圣之爱,神圣之爱!”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他死了,同志会完了。也可以说,同志会完了,他死了!

我生平的朋友只有他!我生平演戏的对手也只有他!

他没有丝毫对不住我,我觉得倒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死了,要想见他谢罪,来不及了!

我赶回上海,他已经被厝在一间会馆里,隔着棺材,任凭有无穷的热泪,也没有半点流得到他的身上!我烧了《神圣之爱》的剧本,可是他拉住我的手说“神圣之爱,神圣之爱”的声音,永劫之后还在我的耳边铮铮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