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演戏以来』在南通住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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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修改于 2023-10-29
我到南通住了三年,本抱有志愿,不料一无成就。人家个个看我是幸运。但我物质上既无所得,精神上的损失,真是说不出来。
张季直四先生待我不错,在朋友的情分上,我觉得甚为可感。不过思想相去太远,他到底不失为状元绅士,我始终不过是一个学生罢了。
四先生能够给我以相当的待遇,其他的绅士们,当然也会另眼相看。我在那里也就认识了不少的朋友。酬应之间,赋诗饮酒,如果安排浮沉自适呢,这种光阴也不错,无奈人家所给我的,都不是我所需要的,我便只觉得烦闷,从来没有什么快乐。
我所同事的人很少有一个和我合适。漫说是思想不相容,就是知识之相去亦复太远,所以无论什么事绝没有法子谈到一块儿来,结果“脾气古怪”、“心地狭窄”、“骄傲”这几种批评,就自然而然地加在我的头上来了。我实在没有法子,只有孤立在他们当中。
我到南通的目的,是想借机会养成一班比较有知识的演员,去代替无知识的演员。我又想在演剧学生能用的时候,便组织江湖班似的流动团体,四处去表演自己编的戏。其次我想用种种方法,把二黄戏彻底改造一下。关于这几层,我曾经演说过好几次,又做过好几篇文章,在当时的环境里可以说是毫无影响。本来在南通人的意思,只希望我在那里唱唱戏罢了。
我一到南通就在西公园的旧剧场里演戏。同时新的“更俗剧场”也就开工建筑,伶工学社的学生也开了学。
西公园的舞台当然是很简陋的。在那里不过随便演些旧戏,却是为卖钱起见也排几出新的,可以满意的是绝对没有。
我从上海到南通的时候,我和天影闹翻了,后来经薛秉初调停,仍复同去。秉初和天影气味极相投,秉初任前台经理,天影便任后台总管事,我虽没有担什么名义,然而在事实上被张氏付托,两方有过问之权,他们有事也来问我,我的意见却不幸从没有和他们相合过。我虽然住在上海有好几年,但不幸没有深入四马路的下层做过工作,未免不合时宜罢?有一桩最有趣的事:秉初说《血手印》可以卖钱,要我演那个戏,我在新舞台本来演过,我又有的是西装衣服,又何必不演?只是附带有个条件就是戏要由我编过,布景要新制。编过剧本当然不成问题,布景新制就办不到。有牢监一场,临时才知道牢监景没有,秉初定要叫我和《起解》《六月雪》一样,放张椅子当牢监。这我当然不肯,因此大闹一场。戏上的事他不懂没有法子,试问穿着西装做旧戏身段是什么滋味?可是他会来勉强你,其他可以想见。
伶工学社的学生,大半都是些贫民子弟。伶工学社的办法第一是要求他们能读书识字,所以我聘请有比较好的国文教师,而且对于社会常识都很注意。我把一切科班的方法打破,完全照学校的组织,用另外一种方法教授学生。那时候照秉初和天影的意见,或者迎合一般的环境,较为切近事实也未可知,但是我有牢不可破的主张,所以他们也不愿意踏进伶工学社的门。
我在校内写了有几个信条,张贴在各处,第一条开宗明义就说:“伶工学社是为社会效力之艺术团体,不是私家歌僮养习所。”第二条说:“伶工学社是要造就改革戏剧的演员,不是科班。”这本来是很平常的话,不过在当时只落得人家几声冷笑。
我不愿意我们的学生什么都不懂,所以买了许多新杂志和新小说等奖励他们看,如《新青年》《新潮》《建设》等都抽空去讲解些。可是徒劳了,学生的年龄太小,知识太幼稚,没有办法。加之那班教戏的先生,一天到晚都是勉励他们赶快学出来好拿大包银,这种种话比我所说的什么话都有力量。
我当伶工学社的主任,本定有一百元的月薪,可是从来没拿过,因为经费不充就贴在学校用了。因为张敬尧在湖南作恶,祖母和母亲不能在故乡安居,便全家都到了南通,我不能不生活,只有每天还是演着戏。这可以说我不彻底的地方。不过我不演不容易维持剧场,何况伶工学社的经费一部分是要靠剧场的收入?我虽然唱戏拿包银,但是比较在上海拿得少。本来出外码头(从上海到他埠谓之出外码头)无论谁都要加钱的,可是我非但不加,而且自愿减少。我以为要是这样才可以表示态度,表示我所为的是要替我剧界做一点儿事,不是为包银。只要戏演得好,生活勉强过得去就是了,不必千方百计替自己鼓吹去求加包银。这层意思,我尤其想让伶工学生明白。可是在后台的人另外有一种解释:有人说我是故意这样做,故意自己压低薪水,使大家不好说要加薪,有人并以为我暗中可以从张氏得津贴。
有人对季直说:“人家的科班三个月可以出戏,伶工学社几时能够有戏看呢?”我便说:“科班是用火逼花开的办法。若要办科班,找欧阳予倩便是大误。”
有人当季直的面问我:“学生国文的钟点不太多吗?”我说:“我还嫌太少。”季直接着说:“要他们学成你那一样的程度当然不容易。”我不高兴便说:“我不愿意他们像我这样没出息,何况他们比我还差得远!”
更俗剧场新建筑落成了,舞台的图样本是我审定的。造了一小半的时候有小小的更动,我大不以为然,但是许多人都请不要提起,我也就只好不说。落成之后觉得很拢音,在楼上、楼下最后一排都听得很清楚,而且比上海的大舞台第一台天蟾之类的舞台哪一个都适用。不过改动的一点始终觉得不好。
剧场管理规则完全是我一手拟定的,那时剧场秩序之好,恐怕通中国没有第二家。坐位依一定的号码,场内不售食物,看客不吐痰,不吃瓜子。有吐痰的马上有人拿毛巾替他擦干净,有自己带着瓜子进来的,有人马上替他拾起吐下的皮。无券看白戏的绝对没有。后台的演员绝对不到前台坐着看戏。招待员常穿着制服很严肃地站在门口。开幕之先一个个坐位都有人检查,演毕马上就将地板洗过。
后台从来没有喧哗,门帘口没有人站着看戏,墙上绝没有人写字,地板每天洗一次,地下也强制地没有人吐痰。后台所有的人都有一定的坐位,不至乱杂无章。从来旧剧演员排新戏照例不到,但是在更俗剧场没有不到的。别的虽没有好处,总算清洁整齐,比别的后台略为看得过些。
以上所说的许多琐碎事,在现在的新式剧场里当然是毫不成问题,不过在十年前,在中国内地那种环境之下在旧戏班的后台,实在不容易办到。即就吐痰一事而言,你刚说不许吐,回头一看,已经满地是痰。还有一个人,他伸着大指头对我说:“我什么都改得了,就只有吐痰改不了。慢说是这样的地板,就是像某某家里那种厚绒地毯,我也就是这样咳儿——孛儿。”说着一口痰已经顺着他的表情落在地上。我当时气了,也就唤起了一个决心。我说:“这吐痰是极小的事,要是连这一点儿小事都改不了,可见我们的下流根性太深了。如果我们的重要演员不肯改他的下流脾气,一定要破坏大家遵守的规则,我们宁愿牺牲这个演员。他为他自己的下流脾气被牺牲,是他的耻辱,能完全除掉这种下流脾气才是我们这团体的光荣。”我对他硬来,始终他也软了。还有门帘里伸头出去看的习惯,也很费了许多的事。有一回前台经理掀开门帘朝外看,我当时照后台的规则罚了他,从此以后一切都渐渐地就绪了。
我当时的主张就是理直气壮不畏强御地硬干。不行的演员,无论是谁荐的,不能进来;要革除的演员,无论是谁的讲情,决不和他通融。这样一来,前台经理大省其事,演戏的精神一天一天好,生意也有蒸蒸日上之势,不过暗中攻击我的人一天一天多起来。幸喜我样样公开,丝毫弊端没有,所以他们也拿我无法。然而俟隙而动的鬼蜮计划,也就潜伏着,时时若隐若现地使我感觉到。
加之我初到南通,我本来就很忙,除却演戏编戏教学生而外,还办了个小小的日报,常常要作文章,所以我就登了个广告不赴宴会。谁想这个也引起了社会一般的反感?第一个就是镇守使署的人,他们说我摆架子,这本来是笑话,不赴宴会算什么摆架子呢?然而除了在戏台上总见不到我的面,有人来访我,不是遇着我在看书,就是遇着我在写原稿,更发生不少的误会。(不过在我自己始终不知误会之所由来,大约这也是中国社会的通病吧。)结果几个月之后,主张完全被打破了,事实上竟没有法子拒绝宴会。无论哪里凡属新到一个戏子,大家除看戏之外,都总想见见他的本人,或者请吃一顿饭谈谈,人家以为是好意,不到他们就要生气。尤其是那些自充好老的阔人,以为连个戏子都请不动,未免失了体面。这种情形就现在还是一样。可是一个在艺术上努力的人,要和许多不相干的人去应酬,真是大损失。加之中国人请客从来不依时刻,这种损失,更是说不出。幸喜南通当时的宴会很能按时,这也是模范县足资模范的一事。
更俗剧场论管理可以算是不错,论戏却没有什么进步。所演的戏太俗恶的虽然没有,好的也数不出。南通的绅士们颇提倡昆曲,不过要卖钱还是要靠新排的二黄戏。我当然排过不少的戏,但我对于自己所排的戏,从来没满意过,所以从来没有留稿,现在更不愿意再去提起。至于当日卖钱不卖钱那是另一个问题。
我在更俗剧场也曾编过好几出话剧,可是到如今连戏单都没有留存一张。我所作的诗文,从来都是随作随弃,剧本也是一样,还有要赶戏的时候,写整个剧本来不及,便由我口里说,演员们各人分记,叫作单片。这种单片,演过之后,我也没有工夫去收集,略一因循,便不由得渐渐散失了。
更俗剧场开幕的第一天,张四先生亲到升旗,这总算是很隆重。那天晚上,演的是我所编的五幕悲喜剧。因为开幕的头一天,所以戏名总要取得吉利些,这个戏的名字就叫《玉润珠圆》。这一类的名字,现在一看,可以说不像个戏名,就是以戏的内容而论,也觉得这个名字不恰切。这个戏是写一个男学生一个女学生相爱,同时有个洋行买办千方百计要娶这个女子。他一方面贿买女子的父母,使他们卖女儿,一方面他又诬赖那男学生是乱党。在那青年学生被迫不能不逃走的时候,一对情人惨痛地分别。男的改了名字,加入一个探险团。女的也逃出家去,在武昌一个小学校里当教员,过了好多年,把她这个学校整理得特别好,深得学生的爱护,成绩也异常地显著。男的在探险团里,同伴大半都死了,最后他在生物学上得到很大的发现。回国的时候,到武昌去演讲,在演讲席上遇见了从前的爱人。那时候那个买办已经被人暗杀了。有知道他们的历史的,便都出来希望他们能够在武昌结婚,可是他们不同意。他们以为只要相爱,不必结婚。从此那个男的便和那女的专心致志办那个小学校。他们在末一幕收幕的时候说:“我们何必结婚呢?我们的生命是爱不是结婚。我们的事业就是我们的儿女。如今老年人过去了,中年人也不久就要变老年人的,我们的希望、国家的希望,都在这些小学生身上!”
这个戏在舞台开幕的头一天演,我当时以为很不错,结果除男女分别那一场,有人拍了两下手掌之外,观众没有丝毫的表示。以后我很想听听人家对于这个戏的批评,但是无论见着谁的面都是一字不提,简直好像是有组织的冷淡。这出戏从此也就没有演过第二次。过了一向,听说镇守使对张孝若说,这出戏里男女分别的那一场也和《卖胭脂》差不多。这种话我听了丝毫不生气,不过笑笑罢了。听说以后他对于我们的“文明新戏”都是这一类的批评,那自然不管他,镇守使终不失其为镇守使也。
我以后又编过一出叫《长夜》,一出叫《哀鸿泪》,一出叫《和平的血》,还有些记不起了。《长夜》是以天灾后又遭兵灾的灾民为经,织入军阀的内战编成的三幕剧。其中最活动的是奔走游说的政客,和中饱营私的赈务委员。他们除了中饱,除了吞蚀赈款而外,还把赈款私下让军阀提去充饷,不管灾民的苦痛。不,灾民越苦,他们越得法。就是那些政客们,当他们奔走营私的时候,何尝不是拉着民众做背景?这出戏对当时的政客和办赈的绅士颇下一点攻击,重重的黑幕由几个趁火打劫的外国人和两个哨兵的口里说出来。这个戏在当时演的是悲剧的收场。两个哨兵正在谈话的时候,忽然听得远远有大众悲苦之声,哨兵说:“这是那些灾民在那里哭呢!”接着又听见枪炮声响,哨兵甲说:“戒备!那边有了接触。我们为什么?我们怎么样?”哨兵乙说:“我们何必问。我们为的是抢口饭吃,生死碰命吧。”哨兵甲说:“我们替大帅抬银子,杠子都抬断了好几根,到而今还是要拿性命去换饭吃呵!”两个哨兵正在说着,忽然一个官长出来,用枪指着那哨兵,问他:“你说什么?”远远灾民的哭声,和枪炮的响声同时增大,闭幕。
这个戏演后也没有批评,只有孝若对我说:“你那个戏也对,也有很多不对吧?”大约他看出那个戏对于当时的政事有所影射,所以那样说吧?
诸如此类的戏,我随编随演,也有好些,可是丝毫痕迹没有留存。当时每天要换戏,所以剧本都不甚完全。现在有人以编得快演得快自诩,以临时编临时演,上台不用剧本为天才。我们那个时候却真不在乎,晚上想一想第二天就有一个大致的剧本,马上排,马上演,演起来还包管舞台效果不错。大胆老面皮,在广告上还要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鼓吹一气呢。
南通自从更俗剧场开幕后,所有国内的好角色可以说都去过,梅兰芳、余叔岩、王凤卿、杨小楼、郝寿臣、罗小宝、王蕙芳、程艳秋、王长林等都到过。剧场还没有竣工,张四先生已经有信约畹华。我对于此举不甚以为然:一来,就戏馆的生意论,南通地方小,大角色偶然一来费用多,而收入有限,等到大角色演完了,以后的生意不好做。就学校的学生而论,我不愿他们把畹华的戏剧当最高的标准。但是那个时候,只要玩得热闹什么都不管,自从畹华来过以后,北平的角色都陆续在更俗剧场登台了,真可谓极一时之盛。
畹华到南通,季直在郊外造一所牌楼迎接他,名曰“候亭”;又起了一个阁,把我也拉进去配飨,这个阁就名之曰“梅欧阁”,我对于这件事曾经反对过好几次,而且写过信,要求除去我的名字,但是他们始终还是那样办了,他们又拿我的诗解了好几句登在《梅欧阁》集里,又让方唯一替畹华作两首诗印在里面,一时称为韵事。我心里难过,口里当然就要说,于是大家都怪我为偏窄,如今想起来,我还是太随和。
袁寒云也在更俗剧场演过三天。他说是和张季直请安,其实带着他那新讨的姨太太到南通逛逛,就便过过瘾罢了。他那时昆曲已经唱得不错。我和他唱过《小宴惊变》《游园惊梦》等类的戏,恰好那时候名丑克秀山在南通,他和克秀山学过戏,他就便温习温习,又唱了《三字经》之类的丑角戏。
他演戏最困难的就是鸦片烟瘾老过不足,剧场的时间不是似请客一样可以随意迟到的,可是他尽管催请五六次还不会下楼。天影带着管事的坐在他楼下恭候,时时问他的跟随:“二爷怎么了?”那跟随的回答是“二爷刚起呢!”“二爷正在擦脸呢!”“喝着茶呢!”“抽烟呢!”一会儿看见他自己带的厨子端菜上楼以为有希望了,谁知一吃完饭又要二十几口起码。
剧场的时间已经紧迫了。我们都化好装等着他,大家惶惶然看看戏要脱节了,不得已破从来未有之例加演一出不相干的戏——在北平凡属大角色不来便加演一出谓之“垫戏”,是最坏的风气。从前谭鑫培因为是内廷供奉,所以架子格外大,伺候他登台是一件很烦难的事。寒云是佩皇二子印的(他有个图章,文曰“皇二子”,镌刻甚精),当然比内廷供奉的更高几级,而薛秉初先生当他是太子登岸,上戏馆,都派有几条枪排队跟随,使太子之威仪保持无替,这也是可纪念的一事。
寒云有一个无论谁都学不到的本事,他能一连七天不下床。谁去访他,生的当然不见,熟的他从不拘形迹,尽管可以在床前卧而相见。他睡外床,他的姨太太睡里床,两个老妈子替他烧烟,两个替姨太太烧烟。饭来了在床上吃,吃完饭过了瘾他精神来了,提起笔来写诗文。非但是小品,对联匾额都可以在床上写,而且行款决不会歪,很足以显他的本事。
他是个颓废的贵公子,风流自赏,其实他很平易近人,并没有一些架子。前几年他很想自己振作一下,居然把那样的鸦片烟瘾戒断了,这真是很难得,虽说是环境逼着他。民国有许多人物不能戒烟的还多着呢!有人说寒云有政治作用,或者有也未可知。即使有,也不过是秀才造反,倒不如唱两支昆曲,填几首小词还靠得住些吧。
秉初招待寒云本想是借太子之名号召一下,在寒云却不过随意消遣,两者的意思不同,当然结果不会怎么好,寒云也从那次以后没有到过南通。他回到上海有一段游南通的纪事,对我颇有微词,这个我当然毫不在意,不过以后我逐渐又发现了诸如此类许多有趣的事情。
更俗剧场的后台离前台太近,所以不宜高声说话——本来在后台不可高声说话,我当然厉行这个规则,因此有人——重要的职员,就借此去煽动新来的许多武行。因为武行比较脑筋简单,所以从武行入手。他们对武行说:“到了这个后台,武行不准说话,因为欧阳先生,最恨的是武行。”因此武行对我不免发生反感。
那时候真刀真枪颇能叫座,但往往弄出危险来。有的劈伤了头,有的戳伤了眼,有的一枪过来刺穿面肉伤折了牙齿;我于是劝他们不要打真刀真枪。真刀真枪并不能算戏,可是因为流行就有专靠真刀真枪出风头的角色,不叫他们打,好像是湮没了他们的本事,大不高兴,有人又对他们说:“欧阳要绝你们武行的生路了!”
这样一来许多武行对我发生很大的误会,他们当然说不出什么,可是总有一天要等着机会爆发。只因为每月的薪水能够照发,他们也就无话可说,外面总是相安无事。不久便有盖叫天在后台骂人的事。
盖叫天本不是打真刀真枪的,可是因为何月山拿真刀真枪出了风头,他也就当仁不让。他到南通不过是短局,而他的好戏如《乾坤圈》《三岔口》之类已经是够唱了。谁知人家会对他冷言冷语说:“张老板,你的真刀真枪可惜不能在这里露一露!”他说:“怎么不能露?”于是就有人对他说某某绝武行的饭碗的话,他听了登时大怒,一定要演《铁公鸡》打真刀真枪。秉初、天影顺水推船,说是绅商烦演,下不为例。又弄许多人写信给我,要我通融,一方面又有人去煽动盖叫天,他本是个直性子头脑简单的人,就在后台大跳。以后我走去问他,说他一气,他完全明白了,翻过来他便骂天影。这种事我看得清楚,决不怪盖叫天,因为他也是上当的。
我办伶工学社,养成演员的方法当然和一般人的见解相反,因我对于演员学生所抱希望不同。换句话说,就是:我所要养成的演员,不是他们所要养成的。
伶工学社正在进行着,同时有一个“演员养成所”出现。这个事情发生在十兄弟拜把以后。十兄弟的大哥是天影,强有力的就是秉初的心腹人黄某。其余我的打鼓的、拉胡琴的,还有配戏的花旦如赵珊桐(芙蓉草)、潘海秋等几个人,都在一盟之内。在戏班子里拜把是很平常的事,并不必十分深交,一说就可以拜把。拜把的手续也很简单,只要择个日子点一炷香,大家把年庚八字写出来排列一下,磕个头就哥哥兄弟叫起来。在从前江湖上,这种结合是颇有力量的,有时候真显得出义气,可是久而久之随便拜把的太多,便不免变成具文。戏班里有句话:“把兄弟,狗臭屁”。这就是说易结易散,没有道理。
这回他们这十兄弟在结合之初,也不过和普通一样,可是他们特为此事到琅山庙里去发誓烧香,仪式听说比平常格外隆重。因为这样,一到磕头之后,这个结合便立时发生作用。
首先由秉初、天影发起办“演员养成所”,秉初拿出大部分的钱,天影也措出多少,养成所由天影上任。招生章程是他们请吴我尊先生起的草。黄某特到上海招了许多略为学过些戏的小孩,立刻办起来。后台许多人都是教习,在十兄弟中的人,那当然是义务教授,非但如此,其中比较景况好点的人还捐多少薪俸呢!
在他们开办的时候,我尊把他们的内容又来告诉我。我本有所闻,至此完全明了。据说这件事得了四先生的同意,大约四先生不见得知道,孝若是知道的。我问孝若,孝若不置可否,他只用说笑话的语调对我说:“他们简直要跟你比赛了,哈哈哈!”
有一天在张家遇见秉初,我就当面问四先生是否知道他们的新组织,他说完全不知道。我又问是否两个性质不同的组织可以并存,他说:“无并存之必要。”我又问:“然则取消哪一个?”他便回过头去问秉初到底是怎么回事。秉初说:“不过天影自己带几个徒弟罢了。”我便说:“天影私人有多大力量,怎么能够有招生章程,一气带三十几个徒弟?总另外有人做他的后援者吧?”于是四先生要秉初传话给天影,叫他立刻解散。
天影心上当然不舒服,他想带着全班重要角色,加入上海某某两个舞台,使南通剧场解体,可是秉初不愿意这样做,上海的两家舞台也写信来加以辨正,以后就没有话了。
我才到南通,先祖母就去世了。我送了灵柩回湖南,丧事办完了,经过汉口,被大舞台留住演了三天。那时正是王慧芳、郭仲衡两位在那里主持,他们硬留我,还有许多熟朋友帮着拉拢,我就答应了。我什么都没带,所有的行头等等都是用慧芳的,又烦了两个绸缎店在两天晚上赶起了四套古装。戏演成了,生意特别的好,因此我回到南通不久,又和慧芳对调,我到汉口,他到南通。从此以后,我又连到过汉口两次。跟我到汉口的人,薪水都比平日增加许多,有的一倍以上,有的还不止,因为这样,人心也赖以维系。而十兄弟不久也就闹起架来,其中有一个人私下对我说了许多秘密。我当然置之不问,因为我知道至多不过将团体解散,像那种团体,解散与不解散,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以为我是非借南通图个人的涨包银不可,不知我从来对于这层就很淡。
我在中国各埠演剧,最受欢迎的要算是在汉口。汉口观众对我那种狂热,真是出乎意料,尽管大风雪天,电线都断了,戏馆里还是满堂。许多大名角都不能演在我的后头。只是我很惭愧,我的戏真还不够,在我自己,只不过以为偶然罢了。
南通剧场每年只演八个月戏或者九个月戏。冬天大抵没人看戏,所以只好停锣,这种余空的工夫,便有人来约我们到他埠去演。我到南通的第二年冬天,恰好余叔岩到南通演完了戏,约着一齐到汉口,到了汉口,叔岩忽然在开幕的时候,跑回北京去了。他这是故意让我打一个头阵,他来接上格外显得他行一点。这种心理,不止他有,可是像他这样硬干的,我可也是头一次见过。他是个著名会出花样的,他登台几天之后就病了。忽然这样,忽然那样,花样非常之多,结果弄得不欢而散。这一次天影他们本想在汉口独立的,一来是秉初不赞成,他不主张放弃南通;二来汉口方面出钱的人,第一个条件就是指明要我。他们独立不成还是回到了南通。
古语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又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看起来自古迄今,中国的处世哲学,就是马虎为主。戏馆本来是弊端最多的地方,可是一有弊端便不能长久支持。前台卖票弄弊的方法最多,后台管事的对于角色身上的剥削,和在薪水上,以少报多的种种,都是很普通的。我本不是个精明人,但是在戏馆里混过相当的时候,也就样样都有些明白,所以一开幕我就注重在杜弊,这当然是违反从来的处世哲学,而且断了某一类人的财路也未可知。所以临我要离开南通的时候,有一个人老实不客气对我说:“像你这样,必至于众叛亲离。人家跟着你谁不想几个外水?”这个话当然有几分关系,不过人家反对我还有好些个理由。
我主张剧场归伶工学社运用,以巩固伶工学社,秉初主张伶工学社附属于更俗剧场。
我主张逐渐由伶工学生主持更俗剧场,宁卖少点钱,只要能够敷衍开销就行了;而秉初却主张多请角色多卖钱,伶工学生只能受雇。
就以上两点,就可知道伶工学社和更俗剧场成了个对立的形势。我的主张没有变更,秉初也决不肯让步,再加上些旁人的副作用,于是渐趋于破裂。
关于更俗剧场的事,我不愿再多谈。就是伶工学社的内部也发生变化。有人看见学生渐渐养成,可以唱戏了,以为这个事情异常简单,趁此时期接了过去可以图利,于是便与剧场方面的反对我的人联合,向我进攻。
第一,说我不该将国文钟点加多,其次就反对我教学生西洋的唱歌和跳舞,说是白费时间。还有一件事是人人反对的,就是我组织了一个西洋管弦乐队。当时对于这件事加以非笑的很多。戏馆里的人,学社里教戏的先生,以至于平时的一班朋友,都拿来当笑话讲。“这班学生,若是学军乐队,还可以去送送大出丧,你看那种大大小小的外国胡琴有什么用处?讨饭都不能当碗使。”这种样子的讥笑很普通,但是我绝计不理。
当时我们的学生每人会唱的昆曲平均有二十几出,皮黄戏平均三十几出。四部合唱大家都唱得很好。钢琴也有相当的练习。跳舞呢,基本步伐都学会了。至于乐队,我们是用十五个人组织的,有四个Violin,一个Viola,一个Cello,一个Bass,还有一个钢琴,其余都是吹乐器。他们学了三年,虽然不能演奏正式的交响乐,短短的曲子,也还过得去。
因为南通难得教习,我就送了这一队人到上海,一切由热心音乐的陆露沙兄主持,租一所房子给他们住着,没有钱我自己贴。人家见我如此,以为我是迷信西洋,深为不平。及至他们会了十几支曲子,我便接他们回来开个演奏会,又编了个儿童戏《快乐的儿童》,试演过一两次。
演奏会可以说是失败了——当然不会得到半分同情的,然而我是那样干了。不过音乐学生和演戏的学生中间发生了一种隔阂:演剧学生因受了教戏先生的陶融,又受环境的支配,以为音乐队的学生是没有用的,便看不起他们。音乐学生在上海多少也染了些虚嚣之气,看不起演剧的学生,以为他们的西乐比唱戏来得高尚些,新些。并且教职员本来就不赞成他们,又看见他们那样趾高气扬格外起了反感,于是就有合谋取消音乐班的意思。有一次,孝若请客,要学生去奏乐,听说学生不高兴,有失礼的地方,他们小孩不懂事,便贻人以口实也是不免的。
伶工学社办到第三年,经费渐渐不继,事实上非将更俗剧场极力整顿,把全部收入都归伶工学社不可。过了上半年,我就有意带着学生到别处去谋生活,恰好汉口来聘,我便答应了。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要维持伶社的开销,当时有我的好朋友反对此举,他说汉口这个码头,为我个人计要好好地留着,千万不可和人家打长的合同。这个话很对,但是我专只想到替伶社设法,没有计到自己的利害,竟自带着一班学生到汉口去了。
此次到汉口生意不大好。但是伶社本年的用费总算维持住了。这一回天影盛意居奇,数年相共,从此就分了手。汉口半年期满已到严冬,其时马连良、杨瑞亭都被聘到汉口,前台的人要我在汉口蝉联下去,和杨瑞亭合作,组织后台,我觉得没有意思,便带了一帮人回南通度岁。
汉口的前台,因为不容易组织班底,又想在第二年正月多少做些生意,所以用种种法子留我,我不肯,他们甚至于想用一种江湖上的暴力来逼我。我为顾全面子起见,临行自愿尽义务多演十几天。又全体多演五天,其中一天说明是为筹旅费。我怕他们赖我们的旅费,所以郑重声明,谁知这样临了还是只替我和伶工学生买了船票,其余全班的人都没有人管。到了船将近要开的时候,我只得带着一班唱戏的把前台经理请到船上问他要船票。那回有朋友帮忙,所以办得很顺利。不然少数人,倒很容易设法,全班总共百多人,又带着公家的行头、布景,以及私人的行李等二三百件,只要闹点乱子,真是难于应付。汉口这个码头的朋友们待我真算不错。大家安安稳稳地回到南通没有一个人受委屈,一件东西不少,这的确有赖乎朋友之力。
我临从南通到汉口的时候,本来约定更俗剧场在下半年停演几个月,等我们回去接着再演。不想秉初早已和很糟的一个女戏班订了约,我们回去,舞台被人家占住,伶生去演戏,还要和毛儿戏去商量。这件事我心里无论如何忍不下。还有就是音乐队被解散了。经费既没有着落,剧场又不能应用,我自己也穷得不成样子,总计三年之中,垫出去的钱不下七八千元,再没有力量继续,我只有决计离开南通。
本来自我到南通以后,环境一天逼紧一天,我早就有去志。一来以为学生多少有希望,二来因为我的家实在也无从安置,就也忍耐下去了。后来弄到忍无可忍,而我所视为鸡肋者,方有人耽耽旁伺。加之有些因为荐角色不能如愿的人,写信攻击我,说我是乱党。这些虽然不发生效力,及至我带学生到汉口,加聘了梁绍文兄主持教务,绍文本是国民党员,教职员中借此而加以攻击也在所不免,因此而那些说话的便增加了力量。
在那个时候我也早有预备。张敬尧滚出了湖南,我便把家眷一部分送了回去,所以很轻快地离开了南通。这只算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吧。
不久我还回到南通去过一次,只见剧场的大门也破了。伶社生中除少数尚能自爱外,抽烟聚赌堕落的事不一而足。这也只好付之一叹罢了!
我住南通三年,虽然在自己一无所得,对社会对艺术也没有什么贡献,可是为事业心所支配,也就经过不少的起伏。我若是能把自己的主张藏匿起来,只朝做名角的路上走,那我便钱也有了,房子也有了。
那时候我也曾想设法去多弄几个钱,设法把伶工学社独立;或者便弃了演剧班,始终去维持音乐队。但是我除了演剧以外也没有法子弄钱,所以不得不从搭班子去设法。这个弱点被同伴的所发觉,我所受的痛苦也就更大。
我在南通三年,演剧始终没有加过薪水,而且伶工学社主任的薪水从来没有拿过,可是每到他埠,月薪从三千元到七千元不等也曾赚过,而结果丝毫无余,还弄到欠债。一来月薪的数目虽不能算小,却不是月月如常的,偶然出一次门,好像做土匪打起发一样掳一票,有时得失不能相偿。既然当了几千元的角色,便要有相当的排场,正好比卖化妆品,装璜和广告比实质的费用还要大得多。而且排场一经放大急切难于收小,而无谓的交游酬应,只有日见其多。例如,在汉口在湖南,住在旅馆里自己占两间房,有时另开三间房子待客,纸烟平均每天总抽去三四罐,其他可以类推。我是素来不喜欢酬应的人,然而也没有法子。自己虽不去招惹,却也万万不能拒绝不是?最可笑的,空架子越大,社会上越能认识你。从来骂我的老先生也就会对人说:“予倩是我的学生。”或者:“予倩我与他有世交。”不过我生平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递过门生帖子,有人在文字里或是书简中称呼什么欧阳生之类,那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南通为一时的模范县,有好几个工厂,好几条马路,好些的学校,参观的人连翩不断地来来往往很多。张四先生虽然在政治舞台上没有具体的活动,他始终成为中心人物,而在资产社会尤其负有声望,所以奔走于门下的大有应接不暇之势。更俗剧场、伶工学社,无论其创设的精神如何,久而久之事实上成了模范县的装饰品,因此光顾到我的朋友也就特别的多,我也就没有法子不打肿脸装胖子。我对于这类的生活觉得十分厌倦,但是一时没有法子自拔。
一个在舞台上活动的人不想做名角,这是欺人之语。我呢,除了充名角而外还多少对戏剧界抱了些志愿,有这两重的负担,我的力量——才力金钱——便来不及,也是有的。我在南通,正是文明戏根本失败,古装新戏全盛,而新剧运动方始萌芽的时候。我在舞台上虽有微名,而在艺术界实在是个孤立无援者,几个思想落后的朋友,丝毫不能给与以帮助,而环境的压迫只令人感到一己之脆弱,唯有抱着无穷的烦闷,浮沉人海而已。
我离开南通那年,北平人艺剧专已经成立。上海也有汪仲贤在新舞台演《华伦夫人的职业》的尝试,结果是失败了。我和仲贤在中华书局出版办了一个杂志,叫《戏剧月刊》,销数不好,不久也便停刊了。
和伶工学社性质相似的,有陕西的易俗社。我带学生到汉口演戏的时候,他们也正在汉口,生意虽也还过得去,终究不够开销,困苦万状。我们因为志愿相似,境遇相同的缘故,彼此深为接近。他们那时已经能够全靠学生支持,我们的学生便还不够,在汉口的时候,还是以我个人充台柱来维持局面的。我很佩服易俗社办事的精神,有一篇文字做一介绍,载于《予倩论剧》中,兹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