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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窗闲话』和阗玉鼠
- 本章共 1.68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7-07
吾浙执兴贩古玩业者,有挟巨资列肆于通都大邑,谓之行家。有以些小本,终日游行陋巷僻乡,贱价收微物,觅蝇头以餬口,谓之骨董鬼。闻得珍物,因之起家,亦不乏人,故业是者众。嘉禾有张骨董者,日持数百钱,追随货糖之人至委巷间,皆巨室后户。忽有辟者,一婢持灰石鼠易糖而入,张向货糖者以百钱得之。至晚,群骨董鬼毕集茶肆,各出所得物,互相品评。张亦出鼠,识者曰:“此灰玉也,值一串。”张唯唯而退。至家,以灰水煮之,作布囊盛米皮磨擦,不数日间,其鼠玉色洁白,二目正红,光华闪烁,出自天成,非嵌入者。张大喜,觅巧匠以紫檀镂细座,香楠为椟,修饰精致,以示行家。许以五十金,张不允,询及是玉出处,何因目赤,行家不能答,曰:“欲知究竟,非吴下大贾不能也。”张即赴吴以示行家,虽啧啧称叹,亦莫究其来历,仅曰:“玉色虽佳,为物甚微,不堪入贡,不过为贵公子案头赏玩耳。不出百金,若欲多得价,姑寓吾肆中,俟赏鉴家物色之可也。”张许诺,乃交行家,日则列于多宝厨,夜则什袭藏之。如是半载,虽有问者,许价数十金而止。
时有相国守制回籍,将起,复广觅贡物,道经行家,瞥见玉鼠,停舆而入,索玩久之,询物从何来,需价若干。行家对以嘉禾客寄售者,价昂甚。相曰:“吾将试之,若系真者,价不嫌昂。即不真,亦值百金,可命客来府候给值。”行家诺,告张曰:“中堂贵客,汝往听命。若云物真,必索五百金,予我行规五十。若云不真,即百金货之,不可不售,恐后无识者矣。”张欣诺。登相府,已谕阍人留客宿。
相命开内宴,诏妻妾子弟咸来贺宝,于是少长毕集,传观玉鼠,皆奖赞二目之异,而腹诽称宝之谬也。入夜,命东西分列四筵,中设黑光明漆几,高供玉鼠,堂中悬五彩琉璃灯,画烛齐辉,又命女仆娈童较准洋表时钟,守报时刻。东筵夫人率诸女眷就列,西筵子弟告坐。相则卧胡床,以矮几列精馔数品,随意饮啖。且命眷属各举新令,以尽雅兴,毋以老夫拘泥也。于是猜枚传筹,欢声盈耳。未几,童仆报亥时末刻,相命毋哗,灯烛尽息,使众目注视玉鼠,若有异,则报吾知。四座寂然,黑无所睹,莫不窃笑者。未几时钟十一响,众见鼠目透红光一线,渐引渐长,高与屋等。众皆咤报,相曰:“未尽所长也。”未几钟鸣十二,光华忽散,通室大明,如坐月光中,须眉毕见。众皆感悦,男女成列,奉觞上寿,相捻须大笑,受爵称庆毕,光亦渐敛。罢宴收宝,人各就寝。
翌辰,相出见张,命之坐曰:“宝物真矣,汝从何处得来?”张诡对曰:“小人之祖薄宦山右得之市肆,以为传家之宝,本不忍舍,今小人为阻饥所迫,姑以割爱,实无价也。”相曰:“得之山右信然,姑陈尔价。”张虽领行家先入之言,嗫嚅不能出口。相命仆以珠盘给之,谕其自度。张本欲拨五百珠,心慌目乱,错拨五万珠。仆以呈相,相大笑曰:“五万金不为多,但毋后悔。”即唤行家至,相曰:“客已货乃宝白金五万,吾与尔百金作行规,速为立券。”行家欣然书之,授张署押,囊金同归。
行家叩张物之所宝处,奚不明告我等,今已售矣,请述其异。张无可对,直告以不知之故。行家贿相府阍人而探之,阍人曰:“席中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无从深悉。无已,有某词林者,主之门人也,吾等转告以得宝事,请词林入贺,可以问而知之。”爰启词林登堂申贺,乃见曰:“闻师相所得至宝,请以广门生之闻见。”相出玉鼠示之,词林曰:“二目之赤光异则异矣,然《博古图》、《集古录》考证诸书所未载,何称宝为?”相曰:“此大内物也。儒生焉得见之而注于图录乎?”词林曰:“然则师相何以知之?”相曰:“此物唐天宝间和阗所贡,相传以夜光玉琢成,其两目之异,遇子时能放光华,以辟恶物。是以先朝藏于书林,则蠹鱼不生,而古集完好。因兵燹之后,贼携之山右,遂失所在。而天府所藏珍器,册档内注载甚明,自失此物后,往往书籍蠢损。当今每命山右巨卿密谕访觅,久无下落,今为老夫所得,以应上命,必喜出望外,真百万黄金无以觅此至宝也。”词林再拜而退。
张闻是言,拥厚资而回,访诸失物之家,果国初为山右中丞属下,以赠公子作盘中玩物。初不知目光之异,不甚宝贵,今家已中落,玉鼠在尘土中掩埋失色,小婢偶拾之,以易糖食,竟为张骨董起家之瑞。其命也夫,其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