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第11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看风水葛骓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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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11

诗曰:

沉疴呼吸待骖鸾,诀别伤心泪若泉。

易赞反观频自讼,愿君莫听妇人言。

话说郁氏呕了那一场闲气,便觉奄奄病倒,面庞日加憔瘦。瞿天民用药疗治,并无灵效。重复遍接名医商议下药,亦没功验。次后渐渐病势沉重。郁氏自料不起,令丈夫去请婆婆讲话。瞿天民亲去搀扶母亲进卧房来,坐于床槭之上。郁氏带病厮唤了。

元氏道:“这几日安人病体若何?”郁氏垂泪道:“媳妇病在膏肓,多应不久于世,故请太太一言,以为永诀。”元氏道:“安人宽心调摄,候灾星退度之日,自然痊可。不必劳神,反增病恙。”

郁氏道:“媳妇病体日重一日,怎能够有好的日子?媳妇从幼年蒙太太恩养,得以成人。后相公遭变,又于艰险患难之中,赖太太周旋顾管,以到今日,分虽姑媳,恩同母女;但孝敬未伸,每怀惭愧。讵料今日禄命将终,要与太太相别,怎生是好?”讲罢呜咽不胜。

元氏哭道:“安人与老身相处四十年,并无一毫儿差错。天下做媳妇的,学得安人,都是孝妇了。我与你朝暮相依,怎忍得一旦弃我而逝?安人若有差池,老身随后也归阴府,与你于九泉相会。”

郁氏道:“媳妇有甚好处,感太太如此钟情,媳妇死后,太太切不可悲苦以伤贵体。旦夕供养服役之类,相公向是孝敬的,我自放心得下。太太的衣衾棺木,我已亲手置办齐备,太太常要检点,切不可借与亲邻。太太寿在风烛,倘遇不测,仓猝问焉有如旧的坚固?这是至紧的话,太太切宜留心。”元氏大哭道:“安人言及于此,始终为着老身,教我怎不肝肠碎裂也!”姑媳携手痛哭,瞿天民带着两泪,勉强宽慰。

正悲切问,丫鬟报说,大娘子来问安。郁氏嗔眼高声道:“这妇人不必进房,誓与她生不睹面,死不送丧,看我则甚!”张氏听见,不敢人房,且在门首站立。

元氏劝道:“自古说,虎毒不吃儿。媳妇既来问安,可将前愆尽释,相见一面何坊?”郁氏道:“太太之命本该尊奉,但媳妇见了这妇人,便觉眼中火出,脑内气增,不如不见为妙。”元氏道:“既如此,不见也罢。”令丫鬟回覆去了。

少刻,聂氏也来探望。郁氏亦不令相见。瞿天民道:“大媳妇不敬于尔,理宜拒绝。小媳妇言行无失,拒而不见,何也?”

郁氏叹气道:“不听好人盲,果见牺惶泪。当初为珏儿娶这泼妇人时,相公何等拦阻,是我牵强成了。准想这女人嘴尖舌快,蛾势鬼形,不脱那小家子腔魄,以致呕气。今日果有丧身之祸。便是小媳妇这段因缘,相公也曾推却,都是我妇人家小见薄识,造次结亲,虽然人才好,嫁资厚,到底娇养自在,不知礼节,止省得一味悭吝,恐非享福之器。至今懊悔无及。”

瞿天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况老瞿讲的是王道话,执板头,道学气,何足挂齿?”郁氏正色道:“我以正言与君诀别,君反以冷语相加,何薄情如是也!”瞿天民道:“安人病躯无可解救,寸肠如割,欲代不能,偶闻安人悔恨之言,故反提前语,以笑代哭耳,焉敢见欺于贤妻?”

郁氏道:“相公言虽戏谑,妾身反增惭愧,然这两门亲事,属于前生冤孽。我死后,相公念夫妻情分,不可复生怨恨之念。”瞿天民道:“男女婚姻,赤绳前系,事由天定,谁敢怨嗔?但安人果有不测,教我满眼望谁?怎得一命归阴,同逍遥于九泉之下,也不枉夫妻一世。不然撇得孤牺冷落,如何过的日子!”

讲罢,夫妻抱头而哭。元氏也恸哭起来。郁氏忽然晕去,瞿天民忙灌茶汤,半晌方苏。元氏见媳妇势危,不敢远离,相伴至晚,就于侧首凉床上睡了。

此时瞿珏弟兄和张聂二氏,都在侧房俟候。这些使女们,服侍到更深夜静,都东倒西歪鼾睡了,只有瞿天民坚守不动。郁氏开眼,见丈夫坐在身旁,问道:“相公怎么不睡?在此久坐,有损精神。”瞿天民道:“我见安人睡去,故在此守候。倘要茶汤,便于答应。”郁氏道:“感相公如此深情,妾身何以报答,日间有数句切紧之话,待欲禀明,奈一时昏晕,未及毕言。”翟天民道:“安人有甚言语,可速吩咐。”

郁氏道:“我死后,太太必然痛苦,年老之人,恐伤肺腑,相公朝夕相随宽慰,不可暂离一步。我死后相公孤帏寂寞,独枕凄凉,纵有使女们承值,终非贴体。我看侍儿阿媚,寡言洁静,与诸女不同,相公可收入房帏,决能体心服役。更有一着要紧的事,相公必须听着:我死后,即将房园田地一应产业拔与二子分居烟嚣,则彼此各图利益,尽方经营,庶几家声不坠;不然,二妇争权,终无了日,那时设有挫跌,不至废家不已。这三件大事,相公切须留意。余者相公自然料理,我皆放心得下。”

瞿天民垂泪,一一应允。正是生离死别,十分凄惨。

夫妻讲话间,不觉鸡声遍野,早是五更天气。蓦地里,郁氏叫一声“苦”,瞿天民慌忙抱住,郁氏摇头道:“不好了,心头气塞,万分难过。”言未毕,只听得咽喉中齁齁痰响。瞿天民急唤众人醒来,一齐攒绕床前。郁氏看看两眼泛上,舌短气呃。

元氏和媳妇们齐叫:“安人念佛,念佛!”郁氏含糊道:“莫听枕边言,莫听枕边言。”

连声念了三遍,少顷气绝而死。合家男女放声痛哭。日间一应丧事,打点齐备,当晚入殡,停柩于正堂之中,延接僧人,诵经追荐。

不觉又过三七,瞿天民接了亲族,将所有家私,对众细细拨开,分为二股,令二子收掌。只存下肥田百亩,花园一所自用。听了郁氏遗言,将媚儿收入房中为妾。留下老苍头瞿助夫妇二人伏侍,余者婢仆,尽拨与二子使用。

家事调停已定,正欲商议举殡。不期元氏为悲痛媳妇,昼夜啼哭不止。瞿天民宛转劝解,这老年人苦入骨髓,如何肯听?朝暮嚎眺,染成吐血病症。瞿天民虽然求神用药,奈年老力衰,径不能起。拖延数月,一命归阴。殓毕,停柩于前面大厅之内,那丧礼佛事、吊唁祭奠之务,自不必说。

瞿天民终日哀恸,寝食皆废,形骸骨立,也抱病长卧。举家慌张无措。挨至断七以外,渐次起居平复,然后计议殡葬一事。瞿珏道:“祖茔上俱已葬足,不如将太太、母亲权厝于享堂之内,从容寻富贵之地,才可安葬。”

瞿天民笑道:“救年幼不知大体,凡新丧必须随便而葬,不唯亡者人土为安,而生者亦免暴露之念。我见多少宦门富室,为父母选择坟山,因循耽搁,反获了不孝之罪。那贵者嫌职卑禄薄,妄图大位,非台辅之地则不葬;那富者嫌财微蓄浅,冀贪巨万,非大富之地则不葬。被那舆士指东说西,牵张搭李,迟延岁月,及至家事凋零,人物沦丧,求一搭儿荒地以葬父母不可得矣。还有那祖父子孙几代相继不葬者,始则因择地而互相推托,终必抛弃枯骨于荒郊旷野。日曝雨淋,风吹雪压,岂不惨然?此乃天地间第一罪人,汝辈切记切记。古人云: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生于何处,死于何所,葬于何地,自有分定之数,不可妄求也。”

瞿璇道:“爹爹之言,鉴往戒今。不肖等敢不佩听。但富贵之地,固不可妄图;然葬亲于浮沙浅土,龙绝水聚之穴,人子之心安乎?须要土厚山平,风藏气聚,庶几存亡有益,生死皆安。爹爹以为何如?”瞿天民点头道:“尔言甚合正理,但得如此之地,尽可安葬。”

父子们议论未毕,忽见厅侧闪出一个人来,孝巾布服,细袜净鞋,向前哈哈笑道:“乔梓们高议,某极敬服。太太、安人的佳城,托在某身上,管取地好价轻,惠而不费。”

瞿天民抬头看时,乃是帮丧的闲汉葛骓,字伯翔,人见他帮闲掇赚,乘隙而人,取他插号叫做“啄木鸟”。与瞿天民原系姑表旧亲,因他家连丧,挨身帮衬,管丧仪簿,陪吊奠客,照理出入账目。一来图嘴头肥腻,二则饕餮些贯头微利。当下见瞿天民父子议觅坟山,就随机而进,其意可知。

瞿天民道:“伯翔兄亦知风水么?”葛骓道:“堪舆虽不甚精,大概颇知一二。然某有一相识,乃饶州人氏,姓龚字敬南,最精此术。彼曾言五城山有一片土陵,朝阳向日,砂水有情,乃安稳发福之地,可惜无人识此,弃而不用。某一向在心。今尊驾欲为太太择地,何不用之?”瞿天民道:“据兄所言,地固好矣,然何以知其价轻可图?”

葛骓道:“某闻此山是城内郑谏议之产,其孙郑郴因家事零落,久欲脱卸。因无售主,故此蹉跎。今郑兄正在不足之际,用计去缓缓钓他的。自古道:口干服卤。拿了几锭现银子去降他,不愁他不上钩。故云惠而不费。乃区区之薄敬也。”瞿天民笑道:“深感盛情,今即烦兄去相约老龚,明早同往一观。果若兄言,即当成契。”

葛骓道:“口说无凭,一看便知。好歹明早令龚敬南先来奉请,然后同往才是。”说罢,相辞去了。

瞿璇道:“不肖看小葛举止轻佻,言行不实。买坟山乃一桩大事,爹爹不可轻信其说。”瞿天民笑道:“我岂不知此人的行止,但说合由他,成与不成在我。便同往一观何妨?明早打点早膳,切莫迟误。”瞿珏弟兄领命回房,不题。

次日侵早,葛、龚二人径往瞿家来。瞿天民父子迎人客厅,坐定茶罢,瞿天民道:“请问龚先生堪舆之理何者为重?尊驾必知其蕴,乞道其详。”

龚敬南道:“上古之民,死而闭棺瘗土者,不过虑其尸骸暴露。使之人土以为安,便随处可成坟,是地堪为墓。中古已来,方有葬寻生气,脉认来龙,穴总三停,山分八卦之说。若能观气之融结,造理之精微,方称高手。然吾辈中千蹊万径,议论不一。学生只于来龙认得精切,定穴毫无差误,受人之托,必尽其心。区区力量,不过如此而已。”

瞿天民笑道:“老先果能受托尽心,则与贵道中诸友迥别矣。”吃罢早膳,令家僮挑了酒樽食粟,一同往五城山来。举目看时,果然好一座山景。但见:

胸临沙法,冷澄澄一带溪流;背倚巍冈,尖耸耸几层峰峤。案山秀丽,密森森翠柏苍松;坐穴宽平,鲜簇簇灵芝瑞草。青龙昂首,恒招财禄之荣;白虎垂头,永绝灾刑之害。一片向阳福地,终归积德之家。

龚敬南引一行人上山来,立于山顶周回观望。将山之来龙砂水,照山朝拱,牵书搭俗的说了一番,却不知瞿天民细细觑得明白,问龚敬南道:“老先,你且讲这山是甚形势,正穴落于何处?此地葬下,子孙兴废何如?”龚敬南道:“此山向道皆好,最妙者,火星插于龙首,名为太乙侵入云霄,位合居于台省,贵地无疑。咳!单可恨当年什么一个盲眼堪舆点穴差了,故郑宅子孙消败,贫寒彻骨。足下若得此山,待小生看正了穴道,将令先堂葬下,则尊府世居台省之位,妙不可言。”

瞿天民道:“寒门世代德薄,不敢望此,但使亡母与先室得安抔土,子孙不受冻馁足矣。”葛骓、龚敬南一齐道:“老先生仁声远播,谁不敬仰?使有德之人获有福之地,天理之昭应也。”瞿天民道:“小弟有何德能,当此过誉。即烦二兄与山主转言,乞将价银确议,然后成交。”

瞿珏道:“地局虽然可用,不知缘分何如?爹爹宜竭诚龟卜以定凶吉。”葛骓笑道:“龚敬南是一双慧眼,看风水估定成色,毫厘不爽,管取不误大事,何必占卜。倘卜得不佳,何以处之?”

瞿天民道:“卜所以决疑,今已看得人目,不须再卜。”龚敬南道:“老先生实高明之士也。小生常选的几处好地力劝相知成就,俱被这求神问卜误却交易。那无福之人,怎消受这发福之地?唯是不卜的为妙。”一行入一面议论,同下山进享堂内坐地。吃罢酒饭,步出山口,各自分路而散。

不说瞿天民父子回家,且说葛、龚二人,一蹄计议道:“老糕平素鄙斋不肯出手,今日这事成就,也赚他些银两用度。”葛骓道:“小郑近来手中干燥,巴不得这产业脱手。见他时,切不可露出买主姓字,使他两下隔山照不得相见,我与兄于中取事,管取妥帖。”

龚敬南道:“这片地虽是一个假局,仓猝间无人瞧破,虽讲数百金之价,亦何为过?看瞿子良怎么出口。小郑处只言地局窄小,只值三十余金。若做得价重时,乃我二人之物。写定议单,除三数之外,三股均分,才与他完成此事;不然,且搁他娘。他若要银子紧急时,自然脱裤儿就我。”

葛骓道:“妙计,妙计!还有一件更妙处,待小郑山价人手,寻一二相识来,不消几个黄昏,管教他空囊如旧。”龚敬南笑道:“计则美矣,奈何太毒。”葛骓道:“无毒不丈夫。前日赌场上取几条头筹儿,看他拿班做势,肯善与我二人么?当今的人,毒些的反讨便宜;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受饿。”

龚敬南点头道:“金石之论也。那小郑的银子,不是我两个撮他的用,免不得着他人之手。赌行中好汉,那一个是心白的?”二人商议定了,径进城到郑郴家里来。不知用甚香饵赚小郑上钩,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