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人传』卷一

书文信国铁印后

宋信国公文丞相讳。二字铁铸，候官农夫野田中耕出，归一老儒。予入闽，时欲以金易之，执不可，复增以多金，执如故。予门人陈浚告予曰：此老儒负郭田也，讵肯易？老儒得此印，凡家有疫崇者，或虐者，持往镇之，辄愈，得厚偿，后购者纷纷，或道途远，老儒不能往，印一纸给之，传粘于户或虐者额上，亦辄愈，每纸定价一星，老儒负郭田，那肯易。予于是不忍复言，买得数纸归，此印不知何时遗田间，其在厓山兵败，走安南时耶！丞相死柴市，张千载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嗟夫，此亦丞相之发与齿也，此丞相所谓苏武节、严将军头、稽侍中血、张睢阳齿、颜常山舌也，鬼神那得不钦。后闻得印者辄不灵异哉！

书海忠介泥印后

金陵一老友持一函，以泥印赠予，云其祖曾给事海忠介公，印，忠介公故物也。予祈梦于吕公祠，见忠介公来顾，未几，得此印，心异之。因再拜而受，启视之，其质以黄泥为之，略煆以火，文曰：掌风化之官。观之觉忠介公严气正性，肃然于前，凛不敢犯，敬藏于笥中。予友何次德之子大春名延年者见之，作为长歌，颇淋漓尽致，录于后：周公祈梦吕公祠，梦中恍惚游天池，旁有大屋如官署，绯衣吏揖登阶墀，峨峨高堂设一几，几上图书何累累，或金或石或犀玉，汉篆秦籀灿若绮，摩娑光怪意方快，门外传来海忠介，刺书名字大如拳，回首图章失所在，海公握手话生平，觉来梦景殊分明，阶秩恰与海公合，公之入梦洵不轻，有客远寄书札至，赠以一方小印记，非金非石非犀玉，不范不陶自成器，五字配就良可观，乃是掌风化之官，纽作豸文简而朴，四边不窳坚且端，遍讯鉴赏访博识，考稽知为海公物，当年图章积如山，一旦弃捐曾不惜，昨日公馀开华筵，手持此章夸客前，欲作长歌志缘起，谁人妙笔为之传。梁溪顾孝廉、毗陵吴太史、吾翁、吾叔咸曰是，公遂笑向吾翁言，独许能奇惟小子，前有海公侯周公，直声劲节两人同，不然官舍如传舍，虽有腰鱼肘鹊安足风。

书东林书院印后

右“东林书院”印，顾泾阳先生家故物也，何文端公孙次德藏之，以示予，予因得识之于谱，自东林书院毁，而逆珰之生祠作，予睹此印，怆乎有馀恫也。吾师孙北海夫子言书院本末甚详备，录于后：有明盛时，各省俱有书院，自张江陵当国，始行严禁。江陵殁，复稍稍建置，一时著名者，徽州、江右、关中、无锡而四。至天启中，始有首善书院。然人不知各处书院，而统谓之东林，又不知东林所自始，而但借东林二字以为害，诸君子之名目，盖东林乃无锡书院名也，宋杨龟山先生所建，后废为僧寺，顾泾阳先生自吏部罢归，购其地建先生祠，同志者相与构精舍居焉。至甲辰冬，与高忠宪数公开讲其中，立为会约，一以考亭白鹿洞规为教，然躬与讲席者仅数人，时泾阳先生已辞光禄之召，不赴于新进，立朝诸公漠无与也。适忠宪起为总宪，风裁大著，疏发御史崔呈秀之赃，呈秀遂父事忠贤，日嗾忠贤曰：东林欲杀我父子。忠贤初不知东林为何地，东林之人为何人，辄曰：东林杀我。既而杨左诸公交章劾珰，珰益信诸人之言不虚也。于是有憾于诸君子者，牵连罗织以逢逆珰之恶，锒铛大狱，惨动天地，遂首毁京师书院，而天下书院俱毁矣。及忠贤诛，公论明，废籍遗佚骎骎登用，适大言不惭之边臣、偾辕败事，失志者乘机构衅，复倡党说，谓庇护边臣者，东林也。于是蒲州、高邑、大名一时俱去，朝廷之上，另用一番人，政事日新，议论日奇，刑尚苛刻，而以言宽大者为东林；饷主加派，而以言减免者为东林；贼议叹抚，而以言战剿者为东林；至政本之地、马司之堂，前后闻凶，俱衣绯办事，而以言终制、言纲常者为东林。于时至清无徒，闭门博古之黄宫詹且纠之为老妖，诬之为立帜，降谪不已，系逮之诏狱不已，廷杖之烟戍不已，永戍之及刘总宪，被斥出都，破帽蒙头，旧部民、京兆父老十馀人为之牵驴洒泣，乃政本大老方侈以为得计，嗟嗟覆亡之祸，岂关气数哉！予生长辇毂，于首善书院曾见其建，又见其毁，而冉冉老矣，思兴复之无期，不能不于此愤惋留连三致思焉。

敬书家大人自用图章后

家大人每见小子爱弄图章，辄戒曰：一生著几緉屐耶！累累胡为者此，亦玩物丧志一之端，小子戒之。又尝教小子曰：士人宦游，图章类多巨石，携之舆箧，人恒疑此中未何物也，不若易象牙、黄杨，可绝暴客念，且减舆儓力，此亦人之身坐舆中，俾之肩复滋重焉，不恻然耶，毋谓重宁几，炎天远道减一分，力省倍矣。吾见文国博所镌牙章最善，王禄之亦好作黄杨印，则知先辈亦不废此，小子须识先辈随事体恤处，毋谓老子作不韵语也，小子奉严训，时惴惴焉。家大人印多喜歙人方仲芝，以其工象牙、黄杨也，所蓄不多，次第于左，手泽犹存，不能展视。

书靖公弟自用印章后

弟靖公亦嗜印，在扬署见梁大年为予作印，辄时时向大年问刀法，但性躁不暇细究原委，又豪于饮，一印未成，醉即磨去，日辄磨数十石，而卒无成，爱佳冻，得则手自摩挲或握之登枕簟，竟夜不释，然见有健羡者，即脱手赠之，不置诸意中也。客秋，弟以病卒，馀命梁侄印其弗用之章，登诸谱，馀尝以一冻索友人作，久而不与，弟怒发不令馀知，力索曏石归，自划数痕示馀曰：此那得佳，兄大索胡为者？又馀偶得一冻甚异，弟从旁睥睨久之，忽攫去，馀追之，弟急走为物件所伴扑地，起视石，碎掌且血，相与一笑而罢，弟遂殁一载矣，回思曩时嬉戏事，便已隔世，今日展此，为之哀恸久之，弟可纪者甚多，此等嬉戏事亦易触人怀抱如此也。

书许有介自用印章后

许采，一名宰，字有介，候官诸生，玉史学宪讳豸者之长子，有忌者谓其所改名犯家讳，以不孝闻之学使者，盖闽音豸宰呼同，亦大可噱事也，遂更名曰友字。有介已又更名曰眉，字介寿，亦字介眉。君性疏旷，以晋人自命，作字初喜诸暨陈洪绶，后变而从米，颜其堂曰：米友。黄仲霖又不喜君，登其堂曰：小子遂敢友米耶！君复更其室曰箬茧。君名字数变，书以数变，晚乃镕汇诸家，一以己意行之，遂臻极境。予入闽，即首访君，颇为文酒之会，然与君数有离合。君大腹无一茎须，望之类乳媪，面横而肥，不似文人，字画诗文恒多逸致，见其手笔者拟其貌若美好妇人，亦异事也。君既负盛名，闽士多造之，恒不报谒，亦不省来者为谁，以故人多憾之，即与君匿者亦退，多后言，君但自放于酒，一切弗问也。君为予累，逮入都门，后无恙归，别予去，复多所离合，久之遂无间言矣，君归未数年即殁，其殁也，盖只四十馀。予尝评君：酒一，次书，次写竹、次诗文。渔洋先生论诗最严，而特爱君诗，尤爱其七言绝句，手录之多至数十首，因裒集近人诗为《感旧》一集，又有句云“许友八闽风”，其赏识如此。亦欲刻闽中四亡友诗，陈克张、陈开仲、徐存永与君也。君学识或让三君，而天资敏妙，三君不逮矣，患难叠经，此事遂不果成，至今尚令浚儿慎藏之。右所列图章皆君所恒用者，嗟夫，君不及见矣，见其恒用之章，辄如见君翻，阅诸章，如见君鼓大腹以巨觥合面上时，不禁潸然而涕下也。

书文国博印章后

文寿承彭，温州公孙，待诏公子，休承郡博兄，孙为湛持相国，其行谊不待馀述。但论印之一道，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云，乃遍天下，余亦知无容赞一词。余闻国博在南监时，肩一小舆，过西虹桥，见一蹇卫驼两筐石，老髯复肩两筐随其后，与市肆互诟。公询之，曰此家允我买石，石从江上来，蹇卫与负者须少力资，乃固不与，遂惊公，公睨视久之，曰：勿争，我与尔值，且倍力资。公遂得四筐石，解之即今所谓灯光也。下者亦近所称老坑。时谼中为南司马，过公，见石累累，心喜之。先是，公所为印皆牙章，自落墨而命金陵人李文甫镌之。李善雕箑边，其所镌花卉皆玲珑有致。公以印属之，辄能不失公笔意，故公牙章半出李手。自得石后，乃不复作牙章。谼中乃索其石满百去，半以属公，半浼公落墨，而使何主臣镌之，于是冻石之名，始见于世，艳传四方矣。盖蜜腊未出，金陵人类以冻石作花枝叶及小虫蟢，为妇人饰，即买石者亦充此等用，不知为印章也。时冻满斤值白金不三星馀，久之遂半钚，又久之值一钚，已乃值半石，已值且与石等。至灯光则值倍石，牙章遂不复用矣，岂不异哉？相传谼中入都，某冢宰讶国博曰：公索国博章累累，仆索一章不可得。谼中曰：邮寄浮沉耳。公诚嗜国博章，何不调而北？于是公遂为两京国博。公左目虽具而不能视，如世人所云白果睛者。所为印流传甚多，今皆为人秘玩，不复多见，亦由无谱也。印至国博，尚不敢以谱传，何今日谱之纷纷也，亦自愧矣！国博工诗，吴人张凤翼曰：文太史诗未必上超开元，佳者亦不失大历后生，小子信口诋訾，迨国博、郡博之作，谓之文家诗。今观寿承“妾家住近江淹宅，曾读销魂《别赋》来”，休承“五百年来几摹本，翠禽犹在最高枝”，可尽訾乎！因论印而漫及之，公亦何可及哉？

书何主臣章

何主臣震，一字长卿，亦称雪渔，新安之婺源人。主臣之为印，馀与黄济叔札子及它印引中论之备矣。世之艳称主臣者，不乏其人，予不复论。主臣往来白下久，其于文国博，盖在师友间。国博究心六书，主臣印从之讨论，尽日夜不休，常曰：“六书不能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不信也。”以故，主臣印无一讹笔，盖得之国博居多。主臣之名成于国博，而腾于谼中。司马谼中在留都，从国博得冻石百，以半属国博，以半倩主臣成之。谼中意甚得，曰无以报，数函聊作金仆姑，盍往塞上，于是主臣尽交蒯缑，遍历诸边塞，大将军而下，皆以得一印为荣，橐金且满，复归秣陵，主承恩僧舍。性好宾客，挟数寸铁，而食客恒满座，客至惟恐其去，久之客屡满，前客乃得逸。又自奉馔非丰洁不举箸，其食客亦如是，以故橐中金往往为饮食尽。而顾不恤其家，子怨甚，来视其父。主臣床头金馀无几，其子又负之去，主臣弗知也，知而病增剧，遂殁，囊无一钱，主僧为之含殓。人皆憾主臣无子云。主臣印谱自镌久之，而诸本互出，其嫡传则独有程孟长父子，予别有引，子涛亦能印。

书《金一甫印谱》前

金一甫光先，休宁人，家拥多资，乃多雅尚，究心篆籀之学，尝谓刻印必先明笔法，而后论刀法，乃今人以讹缺为圭角者，为古文又不究六书所自来，妄为增损，不知汉印法，平正方直，繁则损，减则增，若篆隶之相通而相为用，此为章法。笔法、章法得古人遗意矣，后以刀法运之，斫轮削鐻，知巧视其人，不可以口传也。以故所为印，皆归于顾氏之《印薮》。梁溪邹督学彦吉曰：今人之帖括不售，农贾不验，无所糊口，而又不能课声诗，作绘事，则托于印章以为业之十而九；今之人不能辨古书帖，识周秦彝鼎，而思列名博雅，则托于印章之好者亦十而九。好者恃名，而习之恃糈；好之以耳食，而习者以目论。至使一丁不识之夫，取象玉金瑉，信手切割；又使一丁不识之夫椟而藏之，奉为天宝，可恨甚矣！此道惟王禄之、文寿承、何长卿、黄圣期四君稍稍见长，而亦时有善败。惟一甫兼有四君之长，而无其败矣。其推一甫如是，余喜其言切中今日之病，故采而录之右，皆其门人文及先授馀者。一甫谱成，岁在壬子，馀方落地矣。今六十年矣，余何由继睹其全哉。

书胡中翰印章前

胡曰从正言印谱旧名《印史》，吾友王雪蕉易曰《印存》，其以墨印者曰《元赏》，陈旻昭侍御、韩圣秋别驾、杜于皇司李与馀序之，皆能及其生平：曾官中翰，最留心于理学，旁通绘事，尝缩古篆籀为小石刻以行，人争宝之，余与瑶星张公备载其行谊于《江宁志》中，盖曰从虽休宁人，而家于秣陵，故秣陵藉以为重，今八十馀，神明炯炯，犹时时为人作篆籀不已。仲子致果，名其毅，以诗文名，从予游最久，博雅士也。

书梁千秋谱前

梁千秋袠，维扬人，家白下。余识其人于都门，以十数章托之，会寇变，乃不得其一。千秋继何主臣起，故为印一以何氏为宗。华亭宋幼清曰：于鳞于诗文辄言拟议以成其变化，惜乎吾见其拟矣。予于千秋亦云。盖千秋自运颇有佳章，独其摹何氏“努力加餐”、“痛饮读骚”、“生涯青山”之类，令人望而欲呕耳。大约今人不及前修有二：文国博为印，名、字章居多，斋堂馆阁间有之；至何氏则以世说入印矣，至千秋则无语不可入印矣。吾未见秦汉之章有此累累也。欲追踪古人而不先除其鄙恶，望而知近今矣。又国博当时自负家世，故非名人不为作，即登膴仕，而其人佥壬，亦婉辞谢绝；后则粟吏贩夫以及党逆仇正辈，或以金钱，或恃显贵，人人可入镌矣。江河日下，诗文随之，图章小道，每变愈下，岂不可慨也哉！予存千秋印皆在其谱外，凡拟议何氏者尽乙之。故所存无多。千秋弟大年，立身孤冷，不甚与千秋合。朱兰嵎史公甚重之，史公读书小桃源，无大年不饭，大年卒以不能俯仰人，贫困死。千秋得名后，留心声妓，一意自恣，得图章辄恅愺应之，或倩之大年，而大年又不肯代斫，亦不恒造其门，以此人益多大年。千秋有侍儿韩约素，亦能印，人以其女子也。多往索之，得约素章者，往往重于千秋云。

书梁大年印谱前

梁大年年，其先盖广陵人，流寓白门，臒而修长，常有目疾，又短视，好作印，每构一印，必精思数时，然后以墨书之纸，熟视得当矣，又恐朱墨有异观，复以朱模之，尽得当矣，而后以墨者传之石，故所镌皆有笔意。馀致君于维扬署中，凡数月，为予作甚多，今散失大半矣。君又能辨别古器款识，家固赤贫，晚益窘，有王叔宝者，家多收藏，以十馀宣盘赠君置几上，君以葛衣覆之，去乃曳衣，盘碎其半，瞪目向叔宝曰：天欲贫死梁年，公安能生我哉！乃尽碎其馀，不复顾。遂还广陵，卒以贫死。大年生平不奔走显贵，兰嵎朱尚书独钦重之，尚书习静，小桃源之玉树堂谢绝宾客，独与大年游，曰：非大年不饭。尝有从土中得一玉印，文不可辨，需数金耳，大年趣公急售之，后惟浣洗，辨其文，秦六字小玺也，人数十金争购，尚书固不与，后尚书之子无外，以二百金售之歙人，人始服大年鉴赏之精。大年兄袠，即世所称梁千秋者，亦以此名，予在都门，以数十章托千秋，会兵燹，千秋狼狈南归，客死于途，世人恒以千秋胜大年，予独谓大年能运己意，千秋仅守何氏法，凛不敢变，不足贵也。

书方直之一印前

一印者，方直之为予作。直之名其义，予同门进士以智，今青原和尚弟也。幼时同和尚有双丁二陆之誉，才气奔放，其性又不受拘缚，尝游云间，与陈大樽、李蓼萧辈置酒高会，即席为诗歌，洒洒数千言立就，酒酣耳热，慨然曰：欲灭寇，靖天下，舍义其谁耶！躯不甚伟，然健有力，能挽数石弓，双眸炯炯射人，醉后跃身登高，履万瓦如平地，缘数丈竿，直上如猿猱，诸君子骇观之，咸曰：欲灭寇，靖天下，舍义其谁耶。会寇益乱起，尊大人抚楚，乃更破家资，聘讲剑道、精遁甲壬乙者，益募南北健儿，买名马，多治好弓矢，将往助中丞公灭寇，建功业，会中丞公为谗言中，事乃无成，久之中丞殁，其兄又去，而游方外，君郁郁居乡里，多饮酒与妇人近，遂以疡卒，其卒也，年甫三十馀，世共惜之。予在维扬，君溯长江顾我文酒，留连就园者匝月，已乃谓余曰：所藏印不甚惬予意。遂自作此方相赠。欲更恳之，匆匆别去，然不意其即死也。存一印于谱，得梅道人一叶竹，胜藏他人千枝万叶矣。君书抚鲁公，直得其神，曾为予书数箑，藏之箧笥三十馀年，至今出之尚俨如初赠时，殁后和尚为镌其书于石，藏青原山中，人争购之，予往来江上，数过浮山，闻诸父老言直之居乡里，好行义，爱护贫氓，乡人耕其田者岁收所入，或以艰苦告，辄倍免之，又多以金钱助无力者，以故人恒德之。桐民变，中丞家独无恙，赖此耳。君旧刻诗数卷行于世，馀散见于《过江诗略》中。子中发，字有怀，数过予，论诗风格不亚其父。

书沙门慧寿印谱前

沙门慧寿，予友彭城万年少寿祺也。年少后以一字字，字若。近以一字字者，予老友汝南秦先生京、同年友河阳范公正及若三人而已，皆一时闻人也。若庚午举于乡，时沈治先眉生昆季，招维斗卧子骏公诸君子饮，予始识若，若名方噪一时，好狭斜游，又甚工写丽人，坐上妓以此索之，若辄为吮毫，诸妓之有声者皆匿就之。风流豪迈，倾动一时，同辈谢弗及也。沧桑后，罢公车，尽遣所买诸歌妓，冠僧冠、僧衣，遂自名曰明志道人、沙门慧寿云。避邳徐之乱，移家公路浦，即其家供古先生于中堂，客来坐之曲室中，然痛饮食肉则如故。酉戌间，予官维扬，王雪蕉官泗，数以事偕至淮，予同年陈阶六饮，予辈必延若俱，雪蕉不能饮，而好为诗，每饮恒分韵为诗，若诗既工，书又美好，予得其箑子，辄藏弆之，后予颂系生还，过“隰西草堂”访之，则久归道山矣。雪蕉既殁，与若相约共隐隰西之胡介，共若避地公路浦之翁陵，皆相继化去。戊申，予再过淮，饮阶六越庵中，追念昔游，独阶六与予在耳。予与阶六效昔年酒间分韵事，予“有雨扫径看黄叶，灯影含毫忆故人”之句，阶六读凄然不乐，为之罢饮散去。若嗜图章，复精于六书，自作玉石章，皆𫖯视文何，所蓄晶玉、冻石诸章，皆自为部署，一一精好，非世间恒有，对客每自摩挲，爱护如头目。若既以此事自矜，竟不肯为人作，予仅得一印，因以其自用之章附于赠予后。然若自用之章实自为之，不倩他腕也。予甥唐堂曰：徐州万年少，自诗文书画外，琴棋剑器，百工技艺，细而女工刺绣，觕而革工缝纫，无不通晓，此是何等慧性。以堂言观之若，岂不诚异人哉？有令子睿，吾友唐祖命倩也！能读父书，为名诸生。作字能乱若。吴人徐石林方人丹夏邑陈简庵希稷皆学若书，然皆不及若，乙酉睿应举入会城，以若所书《金刚经》并募《金刚古今解注疏》赠予，共先所得箑子一一宝藏之，若所书经每一卷今值数十金，予虽甚贫乏，终不忍弃去也！

书张稚恭自用印章前

张稚恭进士恂，泾阳人，诗笔皆凌一世，而犹工画。自塞上归。笔益劲，雅好图章，多与黄山程穆倩隐君游，画遂似隐君，自为小章亦复似隐君。予得进士画及图章不辨孰为程张，持示座客其莫能辨亦如予也！兹序次其自用章于后，或曰隐君作，或曰半是进士作，予终不能辨也！俟他日询之两君。稚恭令子若水名湛儒，其癖书画，爱图章与稚恭同。

书文及先印章前

余庚午辛未间与文及先比屋居桃叶渡口，其弟又时过余谈艺，以故识及先最早。君盖金吾世胄，家中落，督其弟辈苦攻笔墨，皆有声艺林，君更留心风雅，笃好篆籀，年未三十，索其图章者履恒满户外。垂老论印则曰：吾得吾师一甫金夫子，夫子得之何主臣。先生云：今之习举子业者，从一先生学，幸而通籍列膴仕，恒讳言其少时师，遇诸途，耻为下舆，背且直呼其字若同辈者，比比矣。文章道德所关而漫然如是，君所得于一甫者，仅一图章耳！乃年且望八，犹向人称吾师某公，吾师之师某公，源源本本，举口不敢忘，若是也。则君岂近今之人哉？君七十时游江以右，余寄以诗：不知为谁何氏浮沉，君九十后始知之，向余悔谢，余复为重书前诗于箑。君出入怀袖，意殊自适也！右诸章皆再见君时出以相示者，君之师既为一甫，一甫之师又为主臣，主臣又尝师文寿承，源源本本如是，即其自作不待见而知矣！君与余交时善饮，多豪致，已乃罢饮讲性命学，明年八袠，尚能灯下作蝇头楷，健如中年人，望而知为有道之士，则馀之重公岂仅仅在图章间哉？

书程穆倩印章前

印章一道，初尚文、何，数见不鲜，为世厌弃，犹王、李而后不得不变为竟陵也。黄山程穆倩邃以诗文书画奔走天下，偶然作印，乃力变文何旧习，世翕然称之。穆倩于此道实具苦心，又高自矜许，不轻为人作，人索其一印，经月始得，或经岁始得，或竟不得，以是颇为不知者诟厉，然穆倩方抱其诗文傲昵一世，不为意也。予交穆倩垂三十年，得其印不满三十方，因念予所交友人工此者黄子环、刘渔仲归道山后，三山薛宏璧、蒲田林晋白卒于家，歙人江高臣卒于闽，平湖陈师黄殁于客，雉皋黄济叔与予交最晚，偕予归，亦殁于友人酒间。穆倩巍然独存，亦老矣，图章一线不绝如缕，嗟乎！后之癖此者将索之谁何氏之手乎？子以辛，字万斯，亦能作印。

书钿阁女子图章前

钿阁韩约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幼归千秋，即能识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尝见千秋作图章，初为治石，石经其手，辄莹如玉。次学篆，已遂能镌，颇得梁氏传。然自怜弱腕，不恒为人作，一章非历岁月不能得。性惟喜镌佳冻，以石之小逊于冻者往，辄曰：欲侬凿山骨耶？生幸不顽，奈何作此恶谑？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又曰：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然得钿阁小小章，觉它巨锓，徒障人双眸耳。余倩大年得其三数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颇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茶村曾应千秋命，为钿阁题小照，钿阁喜以一章报之，今并入谱，然终不满十也。优钵罗花偶一示现足矣，夫何憾！与钿阁同时者，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阁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阁亦竟以此传矣。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予旧藏晶玉犀冻诸章，恒满数十函，时时翻动。唯亡姬某能一一归原所，命他人，竟日参差矣。后尽归之他氏。在长安，作《忆图章》诗：“得款频相就，低崇惬所宜，微名空覆斗，小篆忆盘螭。冻老甜留雪，冰奇腻筑脂。红儿参错好，慧意足人思。”见钿阁诸章，痛亡姬如初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