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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第一回 弃儒冠白须招隐,避纱帽绿野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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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09

徽、钦二宗闻了此信,就劝段、郁还朝,段、郁二人道:“圣驾蒙尘,乃主辱臣死之际,此时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随赴难,岂有身在异邦反图规避之理?”二宗再三劝谕,把“在此无益,徒愧朕心”的话安慰了一番段郁二人方才拜别而去。

郁子昌未满三十,早已须鬓皓然。到了家乡相近之处,知道这种面貌难见妻子,只得用个点染做造之法,买了些乌须黑发的妙药,把头上脸上都装扮起来,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省得佳人败兴。谁想进了大门,只见小姨来接尊夫,不见阿姐出迎娇婿,只说她多年不见,未免害羞,要男子进去就她,不肯自移莲步。见过丈人之后,就要走入洞房,只见中厅之上有件不吉利的东西高高架起,又有一行小字贴在面前,其字云:

宋故亡女部门官氏之枢

郁子昌见了,惊出一身冷汗,扯住官尚宝细问情由。官尚宝一面哭,一面说道:自从你去以后,无一日不数归期,眼泪汪汪,哭个不住,哭了儿日,就生起病来。

遍请先生诊视,都说足七情所感,忧郁而成,要待亲人见面方才会好。起先还望你回来,虽然断了茶饭,还勉强吃些汤水,要留住残生见你一面。及至报捷之后,又闻得奉了别差,知道等你不来,就痛哭一场,绝粒而死。如今已是三年。因她临死之际吩咐‘不可人土’,要隔了棺木会你一次,也当做骨肉团圆,所以不敢就葬。郁子昌听了,悲恸不胜,要撞死在枢前,与她同埋合葬,被官尚宝再三劝慰,方才中止。

官尚宝又对他道:“贤婿不消悲苦,小女此时就在,也不是当日的围珠,不但骨瘦如柴,又且面黄肌黑,竞变了一副形骸,与鬼物无异;你若还看见,也要惊怕起来掩面而走。倒不如避人此中,还可以藏拙。”郁子吕听了,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叫他回到家中,把两人的肥瘦比并一·番,就知其言不谬。“如今莫说肥者果肥,连瘦的也没得瘦了,这条性命岂不是我害了她!”就对了亡灵再三悔过,说:“世间的男子只该学他,不可像我。凄凉倒是热闹,恩爱不在绸缪。‘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风流才子之言,不是道学先生的话!”

却说段玉初进门,看见妻子的面貌胜似当年,竞把赵飞燕之轻盈变做杨贵妃之丰泽,自恃奇方果验,心上十分欣喜。走进房中,就赔了个笑而,问她:“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闲暇的时节可思量出去之人否?”绕翠变下脸来,随她盘问,只是不答。段玉初道:“这等看来,想是当初的怨气至今未消,要我认个不是方才肯说话么?不是我自己夸嘴,这样有情的丈夫,世间没有第二个。如今相见,不叫你拜谢也够得紧了,还要我赔起罪来!”绕翠道:“哪一件该拜?哪一件该谢?你且讲来!”段玉初道:“别了八年,身体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来,一该拜谢。多了八岁,面皮一毫不老,倒反娇嫩起来,二该拜谢。一样的姊妹,别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亏了谁人?三该拜谢。一般的丈夫,别人老了,我还照旧,不曾改换容颜使你败兴,四该拜谢。别人家的夫妇原是生离,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别,水想挨到如今,生离的倒成死别,死别的反做生离,亏得你前世有缘,今生有福,嫁若这样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转坤的大力,方才能够如此,五该拜谢。至于孤眠独宿不觉凄凉,枕冷衾寒胜如温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长,汝怪其短;并看三春花柳,此偏适意,彼觉伤心。这些隐然造福的功劳,暗里钟情的好处,也说不得许多,只好言其大概罢了。”

绕翠听了这些话,全然不解,还说他:“以罪为功,调唇弄舌,不过要掩饰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话。”段玉初道你若还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个符券寄来与你,诗云:

市城戎马地,决策早居乡。

妻子无多口,琴书只一囊。

桃花秦国远,流水武陵香。

去去体留滞,回头是战场。

此诗乃予未乱之先避地居乡而作。古语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予谓无论治乱,总是居乡的好;无论大乱小乱,总是避乡的好。只有将定未定之秋,似乱非乱之际,大寇变为小盗,戎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难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职为民,发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过十年宰相,所以极普居乡之乐。如今被戎马盗贼赶入市中,为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极谙市鏖之苦。你说这十年宰相是哪个与我做的?不亏别人,倒亏了个善杀居民、惯屠城郭的李闯,被他先声所慑,不怕你不走。到这时候,真个是富贵逼人来,脱去楚囚冠,披却仙人氅。初由田峻社师起家,屡迁至方外司马,未及数年,遂经枚卜,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后止。

诸公不信,未免说我大言不惭,却不知道是句实话。只是这一种功名,比不得寻常的富贵,彼时不以为显,过后方觉其荣。不像做真官受实禄的人,当场自知显贵,不待去官之后才知好运之难逢也。如今到了革职之年,方才晓得未乱以前也曾做过山中的大老。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乡居避乱之际信口吟来的诗,略摘儿句,略拈几首念一念,不必论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与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这山中宰相的说话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诗里面有“田耕新买犊,榆盖旋诛茅。花绕村为县,林周屋是巢。”“绿买田三亩,青赊水一湾。妻孥容我傲,骚酒放春闲”之句。七言律涛里面有“自酿不沽村市酒,客来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拥诙谐史,乱竹篱编隐逸花。”“裁遍竹梅风冷淡,浇肥蔬蕨饭家常。窗临水由琴书润,人读花问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赋成,不是有因而作。还有《山斋十便》的绝句,更足令人神往。诸公试览一过,只当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处枉顾一遭,就说此人虽系凡民,也略带一分仙气,不得竟以尘眼目之也。

何以谓之“十便”?请观“小序”,便知作诗之由。“小序”云:

笠道人避地人山,结茅甫就,有客过而问之,日:“子离群索居,静则静矣,其如取给不便何?”道人日:“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鸟殷勤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数。子何云之左也?”客请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觉成韵。

耕便

山田十亩傍柴关,护绿全凭水一湾。

唱罢午鸡农就食,不劳妇子磕田间。

课农便

山窗四面总玲珑,绿野青畴一望中。

凭几课农农力尽,何曾妨却读书工?

钓便

不蓑不笠不乘舫,日坐东轩学钓鳌。

客欲相过常载酒,除投香饵出轻僚。

灌园便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

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汲便

古井山厨止隔墙,竹稍一段引流长。

旋烹苦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

浣灌便

浣尘不用绕溪行,门里潺谖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爱洁,沧浪逼我濯冠缨。

樵便

臧婢秋来总不闲,拾枝扫叶满林间。

抛书往课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抽桥断却黄昏路,山犬高眠古树根。

还有《吟便》《眺便》两首,因原稿散失,记忆不全,大约说是纯赖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虽不敢上希莲岛、下比桃源,方之辋川、剡溪诸胜境,也不至多让。

准想贼氛_二起,践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掷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这番僭妄之词,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现任司马、山以内的当权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荣,反寻乐事于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说个不到乱世先想居乡的达者,做一段林泉佳话、麈尾清淡,不但令人耳目一新,还可使之肺肠一改。人人在市井之中,个个有山林之意,才见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种言势言利之书,驱天下之人而归于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间,直隶常州府宜兴县有个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访得名字,官拜侍讲之职,人都称为“殷太史”。他有个中表弟兄,姓顾,字呆叟,乃虎头公后裔,亦善笔墨,饶有宗风。为人恬澹寡营,生在衣冠阀阀之乡,常带些山林隐逸之气。少年时节与殷太史同做渚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吏之前,只是不利于场屋,曾对人立誓道:“秀才只可做二十年,科场只好进五六次,若还到强仕之年而不能强仕,就该弃了睹生,改从别业。镊须赴考之事,我断断不为。”不想到三十岁外,髭须就白了几根。有人对他道;“报强仕者至矣,君将奈何?”呆叟应声道:“他为招隐而来,非报强仕也。不可负他盛意,改日就要相从。”

果然不多几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时文讲章与镂管穴孔的笔砚尽皆烧毁,只留农圃种植之书与营运资生之具,连写字作画的物料,都送与别人,不肯留下一件。人问他道:“书画之事与举业全不相关,弃了举业,正好专心书画,为什么也一齐废了?”呆叟道:“当今之世,技艺不能成名,全要乞灵于纱帽。仕宦作书画,就不必到家也能见重于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桩难事,十分好处只好看做一分,莫说要换钱财,就赔了纸笔白送与人,还要讨人的讥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听了,都道他极见得达。

他与朋友相处,不肯讲一句肤言,极喜尽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来,终日见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胁肩谄笑之辈,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关名节、迹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于挥麈谈玄,挑灯话古,一发是他剩技,不消说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爱同骨肉,一饮一食也不肯抛撇他。

他的住处去殷太史颇远,殷太史待他虽然不比别个,时时枉驾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脚步轻贱杀了也比平人贵重几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两次,把七八次写帖相邀,也就是折节下交、谦虚不过的了;何况未必尽然,还有脱略形骸、来而不往的时候。况且宜兴城里不只他一位乡绅,呆叟自废举业以来,所称“同学少年多不贱”又不只他一个朋友,人人相拉,个个见招,哪里应接得暇?若丢了一处不去,就生出许多怪端,说:“一样的交情,为什么厚人而薄我?”呆叟弃了功名不取,丢了诸生不做,原只图得“清闲”二字,谁想不得清闲,倒加上许多忙俗,自家甚以为耻,就要寻块避秦之地。况且他性爱山居,一生厌薄城市,常有耕云钓月之想,就在荆溪之南、去城四十余里,结了几间茅屋,买了几亩薄田,自为终老之计。起初并不使人与闻,直待临行之际,方才说出。少不得众人阐之,定有一番援止。

暂抑谈锋,以停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