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第十回 一片石送鸿迎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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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6-04

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衮,盐梅百备始为羹。

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见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在手,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将题目写在笺上?”嫣素道:“小姐说,闺中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一个是《迎燕》。《送鸿》以‘非’字为韵,《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喻意‘送鸿’者,欲送张君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郎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日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哩。”苏友白道:“又有何说?”嫣素道:“每句上还要以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苏友白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口里说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间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下又惊又爱,道:“诗中深意,贱妾不知。然郎君敏捷至此,足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一二,没齿不敢负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去。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于此,定有佳音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应告退,但不知乘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礼法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春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转令小姐看轻了,此事便不稳了。”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且告退。明日之会,万勿爽约。”嫣素道:“决不爽约。”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提。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了笔砚,笑嘻嘻来见小姐,说道:“那苏家郎君真好聪明!”小姐道:“如何见得?”嫣素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哪里就领略得来?”小姐道:“小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如何?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于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以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嫣素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么不做?他展开花笺提起笔来,想也不想一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转也不转一转,他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杀!果是风流佳婿,小姐万万不要错过!”小姐道:“如今诗在哪里?”嫣素方才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骗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耀耀动人,再细细读来,只见:

送鸿 限“非”字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未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革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戍慎知机。

迎燕 限“栖”字

金铺文杏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幕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慰乌衣恨,土俗休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畔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倒在此,却将奈何?”

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小姐道:“是便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若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却叫苏生只求舅老爷书来作伐,再无不谐之理矣。”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得甚有理。苏相公称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日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也!便是嫣素,也觉风光。”二人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

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哪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挨过午后,便依旧踅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苏友白忙忙赔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实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使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

嫣素道:“闲话且慢说。昨日郎君佳作,小姐再三捧读,不忍释手,以为谪仙已后,一人而已。”苏友白道:“鄙辞既蒙小姐垂青,但如今事体差讹,不知小姐何以发付?”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辨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只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请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自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无遗,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申冤?”嫣素道:“郎君休得轻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管留此东床待君坦腹。”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去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舅老爷是哪个?”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院侍讲吴爷。你去一问,哪一个不晓得?”说不了,只听得厅后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苏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来。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说他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爷。我想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吴的只有吴瑞庵一人。若果是他,这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从,连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为媒,莫说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也无面去求他。”一路上以心问心,不觉到了张轨如园里。此时王文卿因城中有事,连日未来。管园的只小喜接着,打发吃了夜饭,就睡了。

次日起来,写下一封书,留与张轨如、王文卿作别。喜得原无行李,叫小喜牵了马,仍旧望观音寺里来,一者辞辞静心,二来就要问他吴翰林可是吴珪。恰好静心立在山门前,看一个小沙弥扫地,看见苏友白来,连忙迎上前作揖道:“苏相公连日少会。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苏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来辞谢老师。”静心道:“原来如此。请到小房用了饭去。”苏友白道:“饭已用过,倒不消了。我且问你一声,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吴的——可是翰林院吴珪?”静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来,如今闻得又钦诏进京去了。他若在家,也时常到这里来。”苏友白听了,心下着实不快;遂别了静心,上了马转出村口来。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见得吴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张园,去寻嫣素说明,他已说绝不得见了。在马上闷闷无已,信着那马,走一步懒一步。正是:

圣人失意丧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鱼。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进退费踌躇。

苏友白在马上踌躇、纳闷许多时,忽然想起来道:“我前日来此,原为要到句容镇上去见赛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搁了许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为婚姻出门,今日婚姻有约,当此进退无门之时,何不去寻他一问?”遂勒马望西南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见赛神仙,只为婚姻没有着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妇,亦不他求。求亲门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吴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谋为,何必又去问赛神仙?问了他,他说此事成得,终须也要自去求人,难道他肯替我去成?他若说此事不成,我难道就依他罢了?莫若还是厚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吴瑞庵为上。或者他在他亲情上好,肯也不期。”心下一转,遂又勒马复回旧路而行。

行不上十数里,因往返踌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觉饥。便兜住马四下一望,只见东南大路旁一村人家,欲要去买些饭吃,又不知内里可有店舍。正在徘徊之际,忽见对面一人,也乘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仆从。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惊喜,却是认得的。那人便先开口叫道:“莲仙兄为何在此?”苏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从兄。小弟一言难尽!”那人道:“久不见兄,时时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间不是说话处,幸得寒舍不远,请到寒舍一叙。”苏友白道:“尊府却在何处?”那人用手指着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苏友白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时仆马皆饥,正在此商量,恰好遇兄。既尊府不远,只得要相扰了。”那人大喜,遂与苏友白并马竟入村来。正是:

郑庄千里只身行,司马邀来一座倾。

不是才名动天下,如何到处有逢迎。

原来那个人也姓苏,双名有德,表字言从,与苏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学中朋友;文字虽不大通,家道却十分富厚;年纪二十五岁,单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长于人处,乃是挥金结客。因断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亲,回来恰好与苏有白相遇,邀了来家。

到得门前,二人下马,迎入中堂。相见过,苏有德一面就吩咐家人道:“快些先备便饭来。苏相公饥了,吃了饭慢慢用酒。”家人应诺,不一时,酒饭齐至。苏有德因问苏友白道:“数月不见,竟无处访问。不知仁兄为何却在此处?”苏友白道:“小弟自从去了前程之后,适值家叔从楚中代巡回来,停舟江上,要小弟随他进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无兴,遂应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在所阻,未及如约。家叔不能久待,去了。小弟遂留在一个敝友处,住了许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时进城?有何贵干,今日才回?”苏有德道:“小弟前番考了个三等,是瞒不得兄的。今秋乡试,没奈何,只得寻条门路,去观观场——虽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进城去了这七八日,尚不妥当。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个案道,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抡元夺魁、吃鹿鸣宴了。怎得知小弟的苦!”

苏友白道:“这是仁兄取笑小弟了。小弟青衿已无,元魁何有?”苏有德道:“兄离城中久,原来还不知道。前日宗师行文到学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苏友白道:“哪有此事?”苏有德道:“这是小弟亲眼见的,难道敢欺仁兄?”苏友白道:“宗师既趋奉绅贵,为何又有此美意?”苏有德道:“哪里是宗师美意!我闻得原是翰林老吴之意。他起初见吾兄不从亲事,一时气怒,故此作恶。久之良心发见,岂不思辞婚有何大罪?又见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恶言,与之相触,他意上过不去,故又与宗师说,方才复了。”苏友白惊喜道:“言从兄,果然如此么?”苏有德道:“宗师、书吏与学中斋夫俱是这等说,非小弟一人之言也。”苏友白听了是真,忽然喜动颜色。此时饭已吃完,正拿着一大杯酒在手,不觉一饮而尽。

苏有德见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发了,方是大喜。”苏友白道:“小弟岂以一第为得失?盖别有所喜耳。”苏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苏友白道:“不瞒兄说,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之吴瑞庵耳。”苏有德道:“此是为何?”苏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吴,正愁他前怒未解,难于见面。今见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谒他,便不难开口了,故此喜耳。”苏有德笑道:“老兄莫非想回念来,原要求他令爱?但他令爱别有人家了。”苏友白道:“非也。”苏有德道:“不是为此,便是知他主场有分,要拜门生了。”苏友白笑道:“一发不是了!”苏有德道:“端的为何?”苏友白笑而不言。苏有德道:“小弟到报兄喜信,兄有何喜,反不对小弟说。难道小弟与兄至交,有什么坏兄事处?或者对小弟说了,小弟还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苏友白此时因心中快畅,连饮数杯,已有三分酒兴,不觉便吐露真情道:“此事正要请教仁兄,岂敢相瞒。小弟有一头亲事,要求吴公作伐耳。”苏有德想了想,惊问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爱么?”苏友白见说着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原来苏有德与白侍郎乡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选婿之严,久已深知,只恨无门可入。今见苏友白从村里来,又见要求吴翰林做媒,故一语就猜着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说。但白老性拗,这头亲事也不知辞了多少人,就是吴瑞庵作伐,也不济事。况闻得他已选了一个姓张的做西宾。此事必待内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

苏友白见说得投机,遂将如何遇张轨如做《新柳诗》、如何被张轨如换了、后来如何遇嫣素之事,细细都对苏有德说了。苏有德便留心道:“既如此,去央老吴,一说一上。但只可惜老吴如今又钦召进京去了。”苏友白道:“莫说进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寻着他。”苏有德道:“你既要进京去寻他,何不就往这里过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何用?赶早去,早来,还好乡试。”苏友白道:“就便去固好,只是进京路远,前日小弟匆匆出门,行李俱无,盘缠未带,今还要到城中去设处,方好起身。”苏有德道:“兄有此美事,小弟乐不可言。盘缠、行李小事,小弟尽可设处,何必又往城中耽搁日月?”苏友白大喜道:“若得吾兄相贷,小弟即此北行,又到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谊,何以图报?”苏有德道:“朋友通财,古今稍有侠气者皆然。兄何小视于弟!今且与兄痛饮,快谈一夕,明日当送兄行也。”苏友白道:“良友谈心,小弟亦不能遽别,只得要借榻于陈蕃了。”

二人一问一答,欣然而饮。苏友白又将《新柳诗》并《红梨曲》写了,与苏有德看。苏有德看了,大加称赞,直饮得痛醉方散,就留苏友白在书房中宿。只因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鹊争鸠夺。正是:

雄狐绥绥,雎鸠关关。

同一杯酒,各自为欢。

二人不知如何分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