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传』第六章 洋务时代之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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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2-05-06

“洋务”二字,不成其为名词也。虽然,名从主人,为李鸿章传,则不得不以“洋务”二字总括其中世二十余年之事业。李鸿章所以为一世俗儒所唾骂者以洋务,其所以为一世鄙夫所趋重者亦以洋务,吾之所以重李责李而为李惜者亦以洋务。谓李鸿章不知洋务乎?中国洋务人士,吾未见有其比也。谓李鸿章真知洋务乎?何以他国以洋务兴,而吾国以洋务衰也?吾一言以断之,则李鸿章坐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以为洋人之所务者,仅于如彼云云也。今试取其平定发捻以后,日本战事以前,所办洋务各事,列表如下:

設外國語言文字學館於上海同治二年正月
設江南機器製造局於上海同治四年八月
設機器局於天津同治九年十月
籌通商日本並派員往駐同治九年閏十二月
擬在大沽設洋式炮臺同治十年四月
挑選學生赴美國肄業同治十一年正月
請開煤鐵礦同治十一年五月
設輪船招商局同治十一年十一月
籌辦鐵甲兵船光緒元年十一月
請遣使日本光緒元年十一月
請設洋學局於各省,分格致測算、輿圖、火輪機器、兵法、炮法、化學、電學諸門,擇通曉時務大員主之,並於考試功令稍加變通,另開洋務進取一格光緒元年十二月
派武弁往德國學水陸軍械技藝光緒二年三月
派福建船政生出洋學習光緒二年十一月
始購鐵甲船光緒六年二月
設水師學堂於天津光緒六年七月
設南北洋電報光緒六年八月
請開鐵路光緒六年十二月
設開平礦務商局光緒七年四月
創設公司船赴英貿易光緒七年六月
招商接辦各省電報光緒七年十一月
築旅順船塢光緒八年二月
設商辦織布局於上海光緒八年四月
設武備堂於天津光緒十一年五月
開辦漠河金礦光緒十三年十二月
北洋海軍成軍光緒十四年
設醫學堂於天津光緒二十年五月

以上所列李鸿章所办洋务,略具于是矣。综其大纲,不出二端:一曰军事,如购船、购械、造船、造械、筑炮台、缮船坞等是也;二曰商务,如铁路、招商局、织布局、电报局、开平煤矿、漠河金矿等是也。其间有兴学堂、派学生游学外国之事,大率皆为兵事起见,否则以供交涉翻译之用者也。李鸿章所见西人之长技,如是而已。

海陆军事,是其生平全力所注也。盖彼以善战立功名,而其所以成功,实由与西军杂处,亲睹其器械之利,取而用之,故事定之后,深有见夫中国兵力,平内乱有余,御外侮不足,故兢兢焉以此为重。其眼光不可谓不加寻常人一等,而其心力瘁于此者亦至矣。计中日战事以前,李鸿章手下之兵力,大略如下:

北洋海军兵力表

 船名船式噸數馬力速力炮數船員進水年份
主戰艦隊定遠鐵甲7335600014.522330光緒八年1882
鎮遠鐵甲7355600014.522330光緒八年1882
經遠鐵甲2900300015.514202光緒十三年1887
來遠鐵甲2900300015.514202光緒十三年1887
致遠巡洋230055001823202光緒十二年1886
靖遠巡洋230055001823202光緒十二年1886
濟遠巡洋230055001823203光緒九年1883
平遠巡洋2300150014.511
超勇巡洋135024001518130光緒七年1881
揚威巡洋1350240015.518130光緒七年1881
鎮東炮船4403508555光緒五年1879
鎮西炮船4403508555光緒五年1879
鎮南炮船4404408555光緒五年1879
鎮北炮船4404408555光緒五年1879
鎮中炮船4407508555光緒七年1881
鎮邊炮船4408408555光緒七年1881
練習艦康濟炮船13007509.511124光緒七年1881
威遠炮船13008401211124光緒三年1877
補助艦泰安炮船1258600105180光緒二年1876
鎮海炮船95048095100同治十年1873
操江炮船9504009591同治五年1865
湄云炮船5784009470同治八年1869

 

附:水雷船

船名船式噸數速力
左隊一號一等水雷10824
左隊二號一等水雷10819
左隊三號一等水雷10819
右隊一號一等水雷10818
右隊二號一等水雷10818
右隊三號一等水雷10818

直隶淮军练勇表

当中日战事时代,直隶淮军练勇二万余人,其略如下:

軍隊營數人數將領駐地
盛軍189000衛汝貴小站
銘軍124000劉盛休大連灣
毅軍104000宋慶旅順口
蘆防淮勇42000葉志超聶士成蘆臺北塘山海關
仁字虎勇52500聶士成營口

合计四十九营二万五千人之间。

 

李鸿章注全副精神以经营此海陆二军,自谓确有把握。光绪八年,法越肇衅之时,朝议饬筹畿防,鸿章覆奏,有“臣练军简器,十余年于兹,徒以经费太绌,不能尽行其志,然临敌因应,尚不至以孤注贻君父忧”等语。其所以自信者,亦可概见矣。何图一旦中日战开,艨艟楼舰,或创或夷,或以资敌,淮军练勇,屡战屡败,声名一旦扫地以尽,所余败鳞残甲,再经联军津沽一役,随罗荣光、聂士成同成灰烬。于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养所布画,烟消云散,殆如昨梦。及于李之死,而其所摩抚卵翼之天津,尚未收复。呜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于九原也。

至其所以失败之故,由于群议之掣肘者半,由于鸿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于用人失当者半,由于见识不明者亦半。彼其当大功既立,功名鼎盛之时,自视甚高,觉天下事易易耳;又其裨将故吏,昔共患难,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转相汲引,布满要津,委以重任,不暇问其才之可用与否,以故临机偾事,贻误大局,此其一因也。又惟知练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惟知筹饷,而不知有饷之本原,故支支节节,终无所成,此又其一因也。下节更详论之。

李鸿章所办商务,亦无一成效可睹者,无他,官督商办一语,累之而已。中国人最长于商,若天授焉。但使国家为之制定商法,广通道路,保护利权,自能使地无弃财,人无弃力,国之富可立而待也。今每举一商务,辄为之奏请焉,为之派大臣督办焉,即使所用得人,而代大匠斵者,固未有不伤其手矣。况乃奸吏舞文,视为利薮,凭挟狐威,把持局务,其已入股者安得不寒心,其未来者安得不裹足耶?故中国商务之不兴,虽谓李鸿章官督商办主义为之厉阶可也。

吾敢以一言武断之曰:李鸿章实不知国务之人也,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当尽之责任。其于西国所以富强之原,茫乎未有闻焉,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铁路耳、机器耳,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此近日举国谈时务者所异口同声,而李鸿章实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辈也。是所谓无盐效西子之颦,邯郸学寿陵之步,其适形其丑,终无所得也,固宜。

虽然,李鸿章之识,固有远过于寻常人者矣。尝观其同治十一年五月覆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云:

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西人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故能横行于中土,中国向用之器械,不敌彼等,是以受制于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无具而能保守之也。(中略)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昧于数千年来一大变局,狃于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创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内而制外,此停止轮船之议所由起也。臣愚以为,国家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之费万不可省,求省费则必屏除一切,国无与立,终不得强矣。

光绪元年,因台湾事变筹画海防折云:

兹总理衙门陈请六条。目前当务之急,与日后久远之图,业经综括无遗,洵为救时要策。所未易猝办者,人才之难得,经费之难筹,畛域之难化,故习之难除。循是不改,虽日事设防,犹画饼也。然则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见,以求实际而已。何以言之?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主客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往来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搆煽,实惟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外患之乘,变幻如此,而我犹欲以成法制之,譬如医者疗疾,不问何症,概投之以古方,诚未见其效也。庚申以后,夷势骎骎内向,薄海冠带之伦,莫不发愤慷慨,争言驱逐。局外之訾议,既不悉局中之艰难,及询以自强何术,御侮何能,则茫然靡所依据。臣于洋务,涉历颇久,闻见较广,于彼己长短相形之处,知之较深,而环顾当世饷力人才实有未逮,又多拘于成法,牵于众议,虽欲振奋而未由。《易》曰:“穷则变,变则通。”盖不变通则战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又云:

近时拘谨之儒,多以交涉洋务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引避洋务为自便之图。若非朝廷力开风气,破拘挛之故习,求制胜之实际,天下危局,终不可支,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者。以中国之大,而无自强自立之时,非惟可忧,抑亦可耻。

由此观之,则李鸿章固知今日为三千年来一大变局,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尝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内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医新症,固知非变法维新,则战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习不除,则事无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以中国之大,而永无自强自立之时。其言沉痛,吾至今读之,则泪涔涔其承睫焉。夫以李鸿章之忠纯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权,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则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日责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责人畛域难化,故习难除,而己之畛域故习,以视彼等,犹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殊不知泰西诸国所以能化畛域、除故习、布新宪、致富强者,其机恒发自下而非发自上,而求其此机之何以能发,则必有一二先觉有大力者,从而导其辕而鼓其锋,风气既成,然后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济者也。李鸿章而不知此不忧此则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忧之,以彼之地位,彼之声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舆论以呼起全国,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学无术。故曰: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

虽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时而异。吾辈生于今日,而以此大业责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谓局外之訾议,不知局中之艰难,言下盖有余病焉。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李固咎无可辞,然试问今日四万万人中,有可以Cast the first stone之资格者,几何人哉?吾虽责李,而必不能为所谓拘谨之儒、取巧之士、囿于章句狃于目前者,稍宽其罪,而又决不许彼辈之随我而容喙也。要而论之,李鸿章不失为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举国之大,而无所谓无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后,故一跃而不能起也。吾于李侯之遇,有余悲焉耳。

自此章以后,李鸿章得意之历史终,而失意之历史方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