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两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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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修改于 2023-10-30

宽厚的读者诸君,我已经有过把我邻近几位绅士介绍给你们的荣幸了;现在请让我顺便(在我们作家看来一切都是顺便的)再介绍两位地主和你们相识。我常常到他们那里去打猎,他们都是很可敬的、安分守己的人,受着好几县人们的普遍的尊敬。

我先给你们描写退伍陆军少将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赫瓦伦斯基。请想象一个高个子的人,曾经是体态匀称,现在皮肤略微松弛了些,但是绝不衰老,甚至不是老年人,而是壮年人,即所谓正当盛年。的确,他那曾经很端正而现在也还可爱的面貌略微有些变动,双颊松弛了,眼睛边放射出一条条密密的皱纹,有几个牙齿,像普希金所引证的萨迪的话,已经不在了;[4]”。只有一个省检察官,当人们在他面前说起赫瓦伦斯基将军的出色而庄重的品质时,独自在那里冷笑,——但嫉妒使人什么都做得出!……

可是,现在让我们来谈另一个地主吧。

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斯捷古诺夫一点也不像赫瓦伦斯基;他恐怕未见得在什么地方任过职,也从来没有被认为是美男子。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是一个矮胖的小老头,秃头,双重下巴,一双手很柔软,肚子相当大。他非常好客,而且性情诙谐,所谓自得其乐地度着日子;不论冬天和夏天,他都穿着一件条纹的棉睡衣。他只有一点和赫瓦伦斯基将军相同:他也是独身者。他有五百个农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管理自己的领地相当注重外表;为了不作时代落伍者,大约十年前他就向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买了一架脱粒机,把它锁闭在储藏室里,这就安心了。只有在晴明的夏日,他才吩咐套竞走马车,坐了到田野里去看看庄稼,采些矢车菊。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的生活完全是古风的。他的房子也是旧式建筑:在前室里,有很浓烈的克瓦斯、兽脂烛和皮革的气味;就在这儿右边,有一个餐具橱,里面放着烟斗和毛巾;餐厅里挂着家人的肖像,有苍蝇,有一大盆天竺葵和一架蹩脚钢琴;客厅里有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和一架声音嘶哑的自鸣钟,钟面的珐琅已经发黑,两根青铜指针上雕着花纹;书房里有一张堆着文据纸张的桌子,一个贴着从上世纪各种作品上剪下来的图片的蓝色屏风,几个装着发霉的书籍、蛛网和黑灰尘的柜子,一把松软的安乐椅,一扇意大利式窗子,以及一扇钉死了的通往花园的门……总而言之,一切应有尽有。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有许多仆役,都穿旧式服装:高领子的蓝色长外套、灰暗色裤子和黄色短背心。他们称呼客人为“老爹”。经管他的产业的,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大胡子遮着整件皮袄的总管;料理家务的是一个包着褐色头巾、满脸皱纹的吝啬的老太婆。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的马厩里有三十匹各种各样的马;他出门时乘坐自制的一百五十普特重的四轮马车。他招待客人很殷勤,款待得很丰盛,这就是说,由于俄罗斯烹饪的令人心醉的特性,使得他们直到晚上除了玩朴烈费兰斯以外绝不可能做一点别的事情。他自己从来不做任何事情,连一本《圆梦书》也不看了。但是这样的地主在我们俄罗斯还多得很;也许有人要问,我由于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要在这里讲起他呢?……好,让我把我有一次访问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的情况告诉你们,用以代替回答吧。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七点钟光景,我坐马车来到他家里。他刚刚做完晚祷,一个样子非常羞怯、新从神学校出来的青年教士坐在客厅里靠门的一张椅子边上。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照例十分亲热地接待我;每一个客人来了都使他感到真心地欢喜,他的为人大体上是极善良的。教士站起身,拿了帽子。

“等一下,等一下,神父,”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说时没有放开我的手,“别走……我叫他们给你拿伏特加去了。”

“我不会喝酒。”教士忸怩不安地喃喃说,脸红到了耳根。

“笑话!你们这种人怎么会不喝酒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尤什卡!尤什卡!给神父拿伏特加来!”

尤什卡,一个年约八十岁的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用一只肉色斑纹的深漆盘子端着一杯酒走进来。

教士开始辞谢。

“喝吧,神父,别扭扭捏捏,这样不好。”地主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可怜的年轻人就服从了。

“好,神父,现在你可以去了。”

教士开始鞠躬。

“啊,好了,好了,去吧……真是个好人,”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目送着他,继续说,“我对他很满意;只是一点:还年轻。老是说教,连酒都不喝。嗳,您怎么样,我的老爹?……您怎么样,您好吧?我们到阳台上去吧,——瞧,多么可爱的黄昏。”

我们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开始谈天。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朝下面望望,突然激动得不得了。

“这是哪家的鸡?这是哪家的鸡?”他喊起来,“哪家的鸡在我们花园里走?……尤什卡!尤什卡!快去看看,哪家的鸡在花园里走?……这是哪家的鸡?我禁止过多少次了,说过多少次了!”

尤什卡跑去了。

“这么乱七八糟!”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反复地说,“真要命!”

不幸的鸡,我现在还记得,两只花斑的和一只白色有冠毛的,依旧在苹果树底下悠然漫步,有时用几声拖长的咯咯声来表现自己的感情;突然,头上不戴帽子、手里拿着棍子的尤什卡和另外三个壮年的仆人,协力同心地向它们猛扑过来。这一下可热闹了:母鸡叫着,拍着翅膀跳着,大声地咯咯地叫着;仆人们跑来跑去,跌跌绊绊;主人在阳台上气急败坏地叫喊:“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这是哪家的鸡,这是哪家的鸡?”最后,一个仆人把那只有冠毛的鸡的胸脯按在地上,居然把它捉住了。正在这时候,一个蓬头垢脸、年约十一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根长竿,从街上跳过花园的篱笆。

“啊,原来是她家的鸡!”地主得意扬扬地叫起来,“是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鸡!瞧,他打发他的纳塔尔卡来赶它们了……倒没有派帕拉莎来,”地主轻声地补说一句,意味深长地微笑一下。“喂,尤什卡,不要管鸡了,给我把纳塔尔卡抓来。”

可是,气喘吁吁的尤什卡还没有跑到大惊失色的小姑娘身旁,不知女管家从哪里出现了,她抓住小姑娘的手,在她背上打了几下……

“对啦,嗳,对啦,”地主接着说,“啧啧啧!啧啧啧!……”他又大声地说,“把鸡扣留下来,阿夫多季娅。”然后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老爹,这次的追捕怎么样,嗳?我汗都出来了,您瞧。”

于是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仍旧留在阳台上。黄昏的景色确实异常美好。

有人给我们端来了茶。

“请问,”我开始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迁移在那边峡谷后面大路上的那几户农家,是您的吗?”

“是我的……怎么?”

“您为什么这样做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这真是罪过。分配给他们的屋子又脏又窄;四周看不见一棵树;连养鱼池都没有;只有一口井,而且是派不了用场的。难道您就不能另找一个地方吗?……听说您把他们以前的大麻田也夺去了?”

“地界这样划分,你拿它有什么办法?”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我,“划分地界真伤脑筋(他指指他的后脑勺)。我从这划分地界看不出一点好处来。至于我夺去他们的大麻田呀,没有给他们那边挖一个养鱼池呀,——关于这些,老爹,我自有道理。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照老规矩行事。照我看,老爷总归是老爷,农民总归是农民……就是这么回事。”

对于这样明白有力的论据,自然是没有话可以回答的。

“况且,”他继续说,“那些农民都很坏,受过惩罚的。尤其是那边有两户人家;先父——祝他升入天堂——在世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们,很不喜欢他们。告诉您,我有这样的体会:如果父亲是贼,那么儿子也是贼;随您怎么说……唉,血统,血统,——这是很重要的事!坦白告诉您吧,我把那两户人家没轮到的人也送去当兵,就这样把他们往各处送走;可是不能根除,有什么办法?这些可恶的人繁殖起来很快。”

这时候四周完全寂静了。只有风偶尔一阵阵吹来,最后一阵风在屋子附近停息下来的时候,从马厩那边发出一种均匀而频繁的敲打声,传到我们耳朵里。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刚刚把倒满茶的碟子[5]端到嘴唇边,已经掀动鼻孔,想喝茶了,——大家都知道,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没有一个不是这样喝茶的,——但是他停止了,倾听一下,点点头,喝了一口茶,然后把碟子放到桌上,带着最仁慈的微笑,仿佛本能地配合着那敲打声喊着:“嚓嚓嚓!嚓嚓!嚓嚓!”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奇地问。

“那儿,按照我的命令,正在惩罚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那个管餐厅的瓦夏,您知道吗?”

“哪一个瓦夏?”

“就是刚才伺候我们吃饭的。还长着一脸大胡子呢。”

最强烈的愤慨,遇到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的明朗而柔和的目光,也是抵挡不住的。

“您怎么啦,年轻人,您怎么啦?”他摇着头说,“您这样盯住我看,难道以为我是个坏人吗?惩罚他是出于爱护,您也知道的吧。”

过了一刻钟,我向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告别。我的车子经过村子的时候,我看见了管餐厅的瓦夏。他正咬着核桃,在街上走。我吩咐马车夫把马勒住,叫他过来。

“喂,老弟,你今天受罚了吗?”我问他。

“您怎么知道?”瓦夏回答。

“你家老爷告诉我的。”

“老爷自己告诉您的?”

“他为什么要下命令惩罚你?”

“这是我应得的,老爹,是我应得的。我们这儿为了一点小事是不会受罚的;我们没有这种规矩——绝对没有。我们的老爷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的老爷……这样的老爷是全省里找不出的。”

“走吧!”我对马车夫说。“这就是旧俄罗斯!”我在归途上这样想。


[1] 普希金著《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八章第五十一节:“有的已经不在,有的到了远方,像萨迪曾经说过的那样。”原来的意思是指朋友,现在借用来指牙齿,是谐谑的说法。

[2] 小俄罗斯人是旧时对乌克兰人的蔑视的称呼。

[3] 法语:《评论报》。

[4] 法语:爱抱怨的老人。

[5] 旧式的俄罗斯人喝茶时先把茶杯里的茶倒在垫碟里,然后用垫碟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