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 第二回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 王婆贪贿说风情
- 第三回 王婆定十件挨光计 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 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 郓哥不愤闹茶肆
- 第五回 郓哥帮捉骂王婆 淫妇鸩杀武大郎
- 第六回 西门庆买嘱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
- 第七回 薛嫂儿说娶孟玉楼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 第八回 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 第九回 西门庆计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外传
- 第十回 武松充配孟州道 妻妾翫赏芙蓉亭
- 第十一回 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贪财
- 第十三回 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
- 第十四回 花子虚着气丧身 李瓶儿送奸赴会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翫登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门庆谋财娶妇 应伯爵喜庆追欢
-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 第十八回 来保上东京干事 陈经济花园管工
-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 第二十回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 西门庆大闹丽春院
-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
- 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私淫来旺妇 春梅正色骂李铭
- 第二十三回 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
- 第二十四回 陈经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骂来旺妇
- 第二十五回 雪娥透露蝶蜂情 来旺醉谤西门庆
-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惠连含羞自缢
-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 第二十八回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西门庆怒打铁棍儿
-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贵贱相人 潘金莲兰汤午战
- 第三十回 来保押送生辰担 西门庆生子嘉官
- 第三十一回 琴童藏壶觑玉箫 西门庆开宴吃喜酒
-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拜娘认女 应伯爵打浑趋时
- 第三十三回 陈经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风
- 第三十四回 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愤戳舌
-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挟恨责平安 书童儿妆旦劝狎客
- 第三十回 翟谦寄书寻女子 西门庆结交蔡状元
-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氏女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 第三十八回 西门庆夹打二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 第三十九回 西门庆玉皇庙打醮 吴月娘听尼僧说经
-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
- 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 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
- 第四十二回 豪客拦斗玩烟火 贵家高楼醉赏灯
- 第四十三回 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 第四十四回 吴月娘留宿李桂姐 西门庆醉拶夏花儿
- 第四十五回 桂姐央留夏花儿 月娘含怒骂玳安
-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龟儿卦
- 第四十七回 王六儿说事图财 西门庆受赃枉法
- 第四十八回 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 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 第五十一回 月娘听演金刚科 桂姐躲在西门宅
- 第五十二回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看蘑菇
- 第五十三回 吴月娘承欢求子媳 李瓶儿酬愿保儿童
-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东京庆寿旦 苗员外扬州送歌童
-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周济常时节 应伯爵举荐水秀才
- 第五十七回 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
- 第五十八回 怀妒忌金莲打秋菊 乞腊肉磨镜叟诉冤
-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摔死雪狮子 李瓶儿痛哭官哥儿
- 第六十回 李瓶儿因暗气惹病 西门庆立段铺开张
- 第六十一回 韩道国筵请西门庆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
-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祭灯法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 第六十三回 亲朋祭奠开筵宴 西门庆观戏感李瓶
-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央潘金莲 合卫官祭富室娘
- 第六十五回 吴道官迎殡颁真容 宋御史结豪请六黄
-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炼度荐亡
-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断幽情
- 第六十八回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懃寻文嫂
- 第六十九回 文嫂通情林太太 王三官中诈求奸
- 第七十回 西门庆工完升级 群僚廷参朱太尉
-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 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解冤
-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郁大姐夜唱闹五更
- 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寿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 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愬言潘金莲
- 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腽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郑月 贲四嫂倚牖盼佳期
- 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两战林太太 吴月娘翫灯请蓝氏
-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得病 吴月娘墓生产子
- 第八十回 陈经济窃玉偷香 李娇儿盗财归院
-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倚势 汤来保欺主背恩
- 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画楼双美
-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宋公明义释清风寨
- 第八十五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 薛嫂月夜卖春梅
-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经济 王婆售利嫁金莲
-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受报 武都头杀嫂祭兄
- 第八十八回 潘金莲托梦守备府 吴月娘布福募缘僧
-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
-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 雪娥官卖守备府
-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 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 第九十四回 刘二醉殴陈经济 酒家店雪娥为娼
- 第九十五回 平安偷盗假当物 薛嫂乔计说人情
- 第九十六回 春梅游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
- 第九十七回 陈经济守御府用事 薛嫂买卖说姻亲
- 第九十八回 陈经济临清开大店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忿杀陈经济
- 第一百回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
『金瓶梅词话』第九十六回 春梅游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
- 本章共 7.08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7-07
「里虚外实费张罗, 待客酬人使用多,
马死奴逃难宴集, 台倾楼倒罢笙歌;
租田税店归农主, 玩好金珠托卖婆,
欲向富家权借用, 当人开口奈羞何。」
话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备说了,备一张祭卓,四样羹果,一坛南酒 ,差家人周仁送与吴月娘。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物,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这边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具请书儿请去。上写着:
「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仪。仰希高轩俯临,不外幸甚!
下书西门吴氏端肃拜请
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纔来。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着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着四人大轿,青段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台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着大轿。吴月娘这边请了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两个唱的女儿弹唱。听见春梅来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耳边二珠环子,金〈扌塞〉领儿,上穿白绫袄,下边翠蓝段子织金拖泥裙。脚下穿玉色段高底鞋儿。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纔落下轿来。两边家人围着,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月娘连忙答礼相见,没口说道:「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礼祭卓,感激不尽!」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一向要请姥姥过去,家官府不一时出巡,所以不曾请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几时好日子?我只到那日,买礼看姐姐去罢。」春梅道:「奴贱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已定去。」两个叙毕礼,春梅务要把月娘让起,受了两礼。然后吴大妗子相见,亦还下礼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没正经!」一手扶起受礼。大妗子道:「姐姐,你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止受了半礼。面让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个生日。」那孝哥儿真个下如意儿身来,扒与春梅唱诺。月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诺?」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锦手帕,一付金八吉祥儿,教替他〈扌塞〉帽儿上戴。月娘道:「又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花儿。月娘道:「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了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来,吃了茶。月娘说:「请姐姐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春梅来后边。西门庆灵前,又早点起灯烛,摆下卓面祭礼。春梅烧了布,落了几点眼泪。然后周围设放围屏,火炉内生起炭火,安放大八仙卓席,摆茶上来。无非是细巧蒸酥,异样甜食,美口菜蔬,希奇果品,缕金碟,象牙筯,雪锭盘盏儿,绝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里换衣裳,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着,说了一回。月娘因问道:「哥儿好么?今日怎不带他来这里走走?」春梅道:「若不是,也带他来与姥姥磕头。他爷说天气寒冷,怕风冒着他。他又不肯在房里,只要那当直的抱出来厅上外边走。这两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你出来他也不寻你?」春梅道:「左右有两个奶子轮番看他,也罢了。」月娘道:「他周爷也好大年纪,得你替他养下这点孩子也够了,也是你裙带上的福!说他孙二娘还有位姐儿,几岁儿了?」春梅道:「他二娘养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岁。俺这个叫金哥。」月娘道:「说他周爷身边,还有两位房里姐儿?」春梅道:「是两个学弹唱的丫头子,都有十六七岁。成日淘气在那里!」月娘道:「他爷也常往他身边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里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盗贼生发,朝廷勅书上,又教他兼管许多事情,镇守地方,巡理河道,提拏盗贼,操练人马。常不时往外出巡几遭,好不辛苦哩!」说毕,小玉拿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姥姥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园,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他。如今丢搭的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不过,只得教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钥匙,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众人到里面游看了半日: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备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卓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乌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根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对你老人家说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爹请奶奶早些家去,哥儿寻奶奶哭哩!」这春梅就抽身往后边。月娘教小玉锁了花园门,同来到后边明间内,又早屏开孔雀,帘控鲛绡,摆下酒筳。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吴月娘递酒安席,不必细说。安春梅上坐,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的。月娘主停,筵前递了酒。汤饭点心,割切上席。春梅教家人周仁赏了厨子三钱银子。说不尽盘堆异品,酒泛金波。当下传杯换盏,吃至日色将落时分。只见宅内又差伴当,拏灯笼来接。月娘那里肯放,教两个妓女,在根前着弹唱劝酒。分付:「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锺,放在根前,教春梅吃:「姐姐,你分付个心下爱的曲儿,教他两个唱与你听下酒。」春梅道:「姥姥,奴吃不得的,怕孩儿家中寻我。」月娘道:「哥儿寻,左右有奶子看着。天色也还早哩,我晓得你好小量儿!」春梅因问那两个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两个跪下说:「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春梅道:「你每会唱懒画眉不会?」玉钏儿道:「奶奶分付,小的两个都会。」月娘道:「你两个既会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每慢唱。」小玉在旁连忙斟上酒。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道: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那春梅吃过,月娘又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两家于是都齐斟上,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喊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春梅说:「姥姥,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拏小锺儿陪你罢。」一回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锺儿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勾!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当下春梅见小玉在根前,也斟了一大锺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姥姥,他也吃两三锺儿。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于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怀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边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又见他两个唱的,好口儿甜乖觉,奶奶长、奶奶短侍奉,心中欢喜。叫家人周仁近前来,拏出两包儿赏赐来,每人二钱银子。两个妓女放下乐器,插烛也似磕头,谢了赏赐。不一时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当打灯笼,拜辞出门,坐上大轿,家人媳妇都坐上小轿,前后打着四个灯笼,军牢喝道而去。正是:
「时来顽铁有光辉, 运去黄金无艳色!」
有诗为证:
「点绛唇红弄玉娇, 凤凰飞下品鸾箫;
堂前高把湘帘卷, 燕子还来续旧巢。」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经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将张胜、李安来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遶巷,各处留心找问不题。话分两头,单表陈经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欲投晏公庙。听见人说:「你师父任道士,因为你宿娼坏事,被人打了,拏在守备府去。查点房中箱笼,东西银两没了。一口重气,半夜就死了。你还敢进庙中去,众徒弟就打死你!」这经济害怕,就不敢进庙来。又没脸见杏庵玉老。白日里到处里打油飞,夜晚间还钻入冷铺中存身。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经济正在街上站立,只见铁指甲杨大郎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玄色段氅衣,沉香色袜口,光素琴鞋,骑着一疋驴儿,拣银鞍辔,一个小厮跟随,正行街心走过来。经济认的是杨光彦,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环拉住,说道:「杨大哥,一向不见!咱两个同做朋友,往下江贩布。船在清江浦泊着,我在严州府探亲,吃人陷害,打了一场官司,你就不等我?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的不知去向,我好意往你家问,反吃你兄弟杨二风拏瓦楔礸破头,赶着打上我家门来!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那杨大郎见了经济讨吃,佯佯而笑说:「如今晦气,出门撞见瘟死鬼!量你这饿不死贼花子,那里讨半船货,我拐了你的来了,你不撒手,须吃我一顿好马鞭子!」那经济便道:「我如今穷了。你有银子,与我些盘缠。不然,咱到了去处!」杨大郎见他不放,跳下驴来,向他身上也抽了几鞭子。喝令小厮:「与我挦了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厮使力把经济推了一交。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踢打的经济怪叫。须臾围了许多人。旁边闪过一个人来,青高装帽子,勒着手帕,倒披紫袄,白布〈衤旋〉子,精着两条脚,数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勇兢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向杨大郎说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这般贫寒,你只顾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伤犯着你,你有钱,看平日相交,与他些。没钱,罢了。如何只顾打他?自古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杨大郎说:「你不知,他赖我我拐了他半船货。量他恁穷嘴脸,有半船货物?」那人道:「想必他当时也是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这般穷来?阁下就到这般有钱?老兄依我,你有银子,与他盘缠罢。」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袖内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解下来递与经济。与那人举一举手儿,上驴子扬长去了。经济地下扒起来,抬头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和他一铺睡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近来领着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起盖伽蓝殿。因一只手拉着经济说道:「兄弟,刚纔若不是我拏几句言语讥犯他,他肯拏出这五钱银子与你。他贼都知见范,他若不知范时,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你跟着我,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到一个食荤小酒店内,案头上坐下。叫量酒拏四卖嗄饭,两大壸酒来。不一时,量酒打抹条卓干净,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壸时兴橄榄酒。不用小杯,拏大磁瓯子。因问经济:「兄弟,你吃面吃饭?」量酒道:「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经济道:「我吃面。」须臾,掉上两三碗湿面上来。侯林儿只吃一碗,经济吃了两碗,然后吃酒。侯林儿向经济说:「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修盖伽蓝殿,并两廊僧房。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问你一把锁锁了,家都交与你,好不好?强如你在那冷铺中替花子摇铃打梆子。这个还官样些!」经济道:「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侯林儿道:「纔做了一个月。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两个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把两大壸酒都吃了。量酒算帐,该一钱三分半银子。经济要会银子,拏出银子来秤。侯林儿推过一边,说:「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钱,哥有银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儿来,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还找了一分半钱袖了。搭伏着经济肩背,同到坊子里,两个在一处歇卧。二人都醉了。这侯林儿晚夕干经济后庭花,足干了一夜。亲哥,亲达达,亲汉子,亲爷,口里无般不叫将出来。到天明,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里面烧着炕柴皁,也买下许多碗盏家活。早晨上工,叫了名字。众人看见经济不上二十四五岁,白脸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儿兄弟,都乱讶戏他。先问道:「那小伙子儿,你叫甚名字?」陈经济道:「我叫陈经济。」那人道:「陈经济,可不由着你就挤了!」又一人说:「你恁年小小的,原干的这营生?挨的这大扛头子?」侯林儿喝开众人骂:「怪花子,你只顾傒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锹镢筐扛,派众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禡的打禡。原来晓月长老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造饭与各作匠人吃。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一个眼瞎,穿着皁直裰,精着脚,腰间束着烂绒绦。也不会看经,只会念佛,善会麻衣神相。众人都叫他做叶道。一日做了工下来,众人都吃毕饭,闲坐的、站的,也有蹲着的。只见经济走向前,问叶头陀讨茶吃。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内有一人说:「叶道,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说:「你相他相,倒相个兄弟?」一人说:「倒相个二尾子!」叶头陀教他近前,端详了一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只吃了你面嫩的亏!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八岁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发,有无活计两头消,三十印堂莫带煞!眼光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可人。做作百般人可爱,纵然弄假不成真。休怪我说,一生心伶机巧,常得阴人发迹。你今年多大年纪?」经济道:「我二十四岁。」叶道道:「亏你前年怎么打过来!吃了你印堂太窄,子丧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齿,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门,家私倾丧。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倾家丧业,见过不曾?」经济道:「都见过了。」叶头陀道:「又一件,你这山根不宜断绝。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山根断兮早虚花,祖业飘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丢下家产,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长,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成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你走两步我瞧。」那经济真个走了两步。叶头陀道:「头先过步,初主好而晚景贫穷;脚不点地,卖尽田园而走他乡,一生不守祖业。你往后好有三妻之命,克过一个妻宫不曾?」经济道:「已克过了。」叶头陀道:「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你面若桃花光焰,虽然子迟,但图酒色欢娱,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还计较些。」一个人说:「叶道,你相差了!他还与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个妻来?」众人正笑做一团。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子,各人都拏锹镢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经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一日,三月中旬天气,经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寺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风虮。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革扁靴,骑着一疋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经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的唱了喏,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处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諕了经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那日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曾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这几朵芍药花儿,打这里经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经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跟随,径往守备府中来。正是:
「良人得意正年少, 今夜月明何处楼!」
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 黄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贵人提拔起, 如立天梯上九重。」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