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列表
- 留东外史
- ├ 第一章 说源流不肖生哓舌 勾荡妇无赖子销魂
- ├ 第二章 逢旧友浪子说嫖经 转新居虔婆敲竹杠
- ├ 第三章 骗中骗虔婆失计 讹传讹学生跳楼
- ├ 第四章 打醋坛倭奴上当 写情札膀子成功
- ├ 第五章 肆丑诋妙舌生花 携重资贪狼过海
- ├ 第六章 多情种拨雨撩云 老骨朵退财呕气
- ├ 第七章 两首新诗祸生不测 一篇快论功败垂成
- ├ 第八章 野鸳鸯无端受辱 大马鹿到处挥金
- ├ 第九章 莽巡查欺人逢辣手 小淫卖无意遇瘟生
- ├ 第十章 用笔谈虚心惊竹杠 施手段借事做人情
- ├ 第十一章 弄猢狲饭田町泼醋 捉麻雀警察署谈嫖
- ├ 第十二章 失良缘伤心丁便毒 发豪兴买醉舞天魔
- ├ 第十三章 伏魔家风情惊老鸨 销金帐露水结同心
- ├ 第十四章 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
- ├ 第十五章 碎石飞刀呈绝技 差神役鬼调佳人
- ├ 第十六章 开赌局奸谋传弟子 遭毒打援手望同乡
- ├ 第十七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
- ├ 第十八章 乘人之危张全捉鳖 执迷不悟罗福抱桥
- ├ 第十九章 掷果潘安登场逞艳 惊筵焦遂使酒挥毫
- ├ 第二十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
- ├ 第二十一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
- ├ 第二十二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 盈盈不语朱子销魂
- ├ 第二十三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
- ├ 第二十四章 朱痴生扬帆航醋海 罗呆子破浪趁情波
- ├ 第二十五章 吴品厂嗔蜂叱蛱蝶 秦士林打鸭惊鸳鸯
- ├ 第二十六章 旧梦重温良媒逢蝶使 新居始卜佳朕种兰因
- ├ 第二十七章 题像初成秾艳句 言情乍结鹭鸶缘
- ├ 第二十八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
- ├ 第二十九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
- ├ 第三十章 蒲幸青衫尤云滞雨 美人黄土碎玉飞花
- ├ 第三十一章 诗等驴鸣侈谈风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
- ├ 第三十二章 谈丛容与绮语任溯洄 武库优游剑术争同异
- ├ 第三十三章 游侠儿一拳破敌 射雕手片语传经
- ├ 第三十四章 李锦鸡当场出丑 罗呆子泼醋遭擒
- ├ 第三十五章 争先一着便遇垂青 抗辩数言不能答白
- ├ 第三十六章 上野馆拒奸捉贼 同乡会演说诛心
- ├ 第三十七章 旅馆主无端被骗 女学生有意掉包
- ├ 第三十八章 水月镜花楼台泻影 招蜂惹蝶旅邸斟情
- ├ 第三十九章 上酒馆倾盖言欢 掼匹头千金买笑
- ├ 第四十章 一千银币做七日新郎 两朵荷花享三生艳福
- ├ 第四十一章 惹草黏花胡蕴玉接客 张冠李戴黄文汉补锅
- ├ 第四十二章 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
- ├ 第四十三章 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
- ├ 第四十四章 胡蕴玉大吃广昌和 黄文汉导游博览会
- ├ 第四十五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
- ├ 第四十六章 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
- ├ 第四十七章 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
- ├ 第四十八章 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
- ├ 第四十九章 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
- ├ 第五十章 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
- ├ 第五十一章 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
- ├ 第五十二章 掉枪花凭空借债 还钻戒惹起捻酸
- ├ 第五十三章 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
- ├ 第五十四章 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
- ├ 第五十五章 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
- ├ 第五十六章 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
- ├ 第五十七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
- ├ 第五十八章 陆凤娇一气林巨章 王甫察初会柳藤子
- ├ 第五十九章 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
- ├ 第六十章 验守贞血荡子开心 开纪念会侨客寻乐
- ├ 第六十一章 作儿女语一对可怜虫 论国民性许多无耻物
- ├ 第六十二章 私受胎朋友担惊 硬吊膀淫人入瓮
- ├ 第六十三章 写名片呆子出风头 争体面乖人办交涉
- ├ 第六十四章 逞雄辩压倒法学士 觐慈颜乔装女学生
- ├ 第六十五章 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
- ├ 第六十六章 娇小姐医院养病 勇少年酒楼买枪
- ├ 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
- ├ 第六十八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
- ├ 第六十九章 真刺客潜身浅草町 好警察乱拿嫌疑犯
- ├ 第七十章 傻侦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难走横滨
- ├ 第七十一章 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
- ├ 第七十二章 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
- ├ 第七十三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
- ├ 第七十四章 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
- ├ 第七十五章 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
- ├ 第七十六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
- ├ 第七十七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
- ├ 第七十八章 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
- ├ 第七十九章 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
- ├ 第八十章 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
- ├ 第八十一章 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
- ├ 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
- ├ 第八十三章 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
- ├ 第八十四章 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
- ├ 第八十五章 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
- ├ 第八十六章 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
- ├ 第八十七章 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
- ├ 第八十八章 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
- ├ 第八十九章 看电影戏圆子失踪 读留别书老黄发极
- └ 第九十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
- 留东外史续集
- ├ 第一章 不肖生偷闲续史 周之冕对友号丧
- ├ 第二章 舞狮子柳梦菇遮羞 戳牛皮谭理蒿多事
- ├ 第三章 陈学究做东受哑气 秦小姐吃醋挥纤拳
- ├ 第四章 运机谋白丁报怨 打官司西崽放刁
- ├ 第五章 秦小姐爱狗结因缘 萧先生打牛办交涉
- ├ 第六章 角柔术气坏萧先生 拾坠欢巧说秦小姐
- ├ 第七章 吴寄庵蛮乡打猎 章筱荣兽行开场
- ├ 第八章 浪子挥金买荡妇 花娘随意拣姘头
- ├ 第九章 夺姘头恶少行劫 抄小货帮凶坐牢
- ├ 第十章 小少爷吃醋挨手枪 同乡会决议驱败类
- ├ 第十一章 沈铭鉴阴谋制恶少 章筱荣避地走长崎
- ├ 第十二章 纠人打降天尊起劲 为友屈膝孝子讲和
- ├ 第十三章 述轶事可泣可歌 访奇人难兄难弟
- ├ 第十四章 明剪边半夜捣醋罐 活招牌连日迎冤桶
- ├ 第十五章 斥金钱图娶一娇娘 写条件难坏两代表
- ├ 第十六章 中涩谷亡命客开会 精养轩留学生示威
- ├ 第十七章 小暴徒目逐锦鸡飞 老丑鬼心惊娇凤闹
- ├ 第十八章 林巨章决意投诚 刘艺舟放词痛骂
- ├ 第十九章 特派员人心不死 外交官鬼计多端
- ├ 第二十章 卖人格民党呕气 吹牛皮学者借钱
- ├ 第二十一章 无耻物一味告哀 卖国贼两方受逼
- ├ 第二十二章 驰电奏暗中放箭 谈演义忙里偷闲
- ├ 第二十三章 编尺牍乐艺南搜奇 送花篮蒋四立吃醋
- ├ 第二十四章 陆凤娇再气林巨章 邹东瀛略述曾大癞
- ├ 第二十五章 看洞房来宾闹笑话 省姑母艳女得新知
- ├ 第二十六章 硬赖婚老龟翻白眼 遇故欢小姐动芳心
- ├ 第二十七章 二姨太细说丑家庭 老糊涂偏护娇小姐
- ├ 第二十八章 含妒意劝和成决裂 遣闷怀热恼得清凉
- ├ 第二十九章 美教员骤结知音友 丑下女偏有至诚心
- ├ 第三十章 浪荡子巧订新婚 古董人忽逢魔女
- ├ 第三十一章 苦女儿蓄志报仇 硬汉子正言却色
- ├ 第三十二章 买大烟搭救秦珍 说反话挑拨熊义
- ├ 第三十三章 小姐横心打娇客 老头拼命护女儿
- ├ 第三十四章 毁婚退约悍女遄归 对客挥毫新郎受窘
- ├ 第三十五章 张修龄深交施小旦 陆凤娇三气林巨章
- ├ 第三十六章 挥大斧一斫五千 释疑团重回四谷
- ├ 第三十七章 搜当票逐妾破窃案 晾手帕娇娃初现身
- ├ 第三十八章 责老友伏焱发正论 出东洋陈蒿初得名
- ├ 第三十九章 何达武赌钱闯穷祸 周卜先吃饭遇娇娘
- ├ 第四十章 卖风情陈蒿抢酒 办交涉周撰呈才
- ├ 第四十一章 炫学问批评情死 办交涉大占上风
- ├ 第四十二章 供撮弄呆人吃饭 看报纸情鬼留名
- ├ 第四十三章 周卜先暗算郑绍畋 李镜泓归罪何达武
- ├ 第四十四章 发雌威夫妻生意见 卖风情姊妹访狂且
- ├ 第四十五章 坐汽车两娇娃现世 吃料理小篾片镶边
- ├ 第四十六章 大力士当场献艺 下流坯暗地调情
- ├ 第四十七章 小鬼头苦耐独眠夜 真马鹿追述求婚书
- ├ 第四十八章 郑绍畋当面挨辱骂 何达武注意索酬劳
- ├ 第四十九章 英雌着意扮玩物 铁脚高兴逛游廊
- ├ 第五十章 何护兵忍痛嫖女郎 陈才媛甘心嫁荡子
- ├ 第五十一章 遣闲情究问催眠术 述往事痛恨薄幸人
- ├ 第五十二章 诉近况荡妇说穷 搭架子护兵得意
- ├ 第五十三章 失珍珠牵头成窃贼 搬铺盖铁脚辟家庭
- ├ 第五十四章 何达武喜发分外财 李铁民重组游乐会
- ├ 第五十五章 能忍手翻本透赢 图出气因风吹火
- ├ 第五十六章 丑交涉醋意泣娇娃 小报复恶言气莽汉
- ├ 第五十七章 郑绍畋大受恶气 林简青初次登场
- ├ 第五十八章 说谎话偏工内媚术 述故事难煞外交家
- ├ 第五十九章 赔损失交涉占上风 述前情家庭呈怪象
- ├ 第六十章 得风声夫妻报信 图分谤姊妹同居
- ├ 第六十一章 周撰开罪阴谋家 胡八细说反对派
- ├ 第六十二章 陈老二堂皇结婚 周之冕安排毒计
- ├ 第六十三章 反对党深谷方聚谈 游乐团田中馆活动
- ├ 第六十四章 写冬凤带说李锦鸡 赞圆子极表黄文汉
- ├ 第六十五章 虐亲儿写恶兽奇毒 探贞操凭女伴证明
- ├ 第六十六章 郑绍畋设辞穷诘 黎是韦吃水开晕
- ├ 第六十七章 黎是韦大窘郑绍畋 李苹卿再夺张绣宝
- ├ 第六十八章 黎是韦领衔请开会 林简青着意使阴谋
- ├ 第六十九章 散人家误认捧场客 东肥轩夜拟竹枝词
- └ 第七十章 圆子得所遥结前书 周撰被驱遂完续集
『留东外史』第五十三章 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
- 本章共 6.73 千字
- 最后修改于 2022-07-07
话说王甫察同胡女士出了苏仲武的门,各人心中都无目的。信步走至神保町,胡女士道:“你去哪里?”王甫察道:“我今日新搬了家,还有些什物,没清理齐整,想归家去。”
胡女士道:“你搬在什么所在,我可能去拜府?”王甫察笑道:“我正苦新居寂寞,只要你肯赐步,还问什么可能不可能?不过我那所在偏僻点儿,没有热闹可看。”胡女士笑道:“我欢喜看热闹吗?今日同你去坐坐,认识了路,我下次好来。”王甫察点头道:“欢迎之至!”二人说着话,上了巢鸭的电车。
不一时到了巢鸭町,下车携手又走了一会,王甫察指着前面一栋新房子道:“你看那楼上的窗户开着的,便是我的房子。”
胡女士笑道:“这地方风景倒不恶,房子也好,只是主人太俗了。”王甫察笑道:“何以见得太俗?”胡女士道:“你这种人能清心寡欲的在这房中久坐吗?我看不过做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辜负此间风景,便是俗人。”王甫察摇头笑道:“你这话完全将我看错了。你以为我是个好游荡的人么?你看我每日出去不出去?我因为图清静,才到这里来寻房子,岂有辜负风景之理!”说时已到新房门首。王甫察推开门,让胡女士进去,脱了靴子。将像片递给他,自己关好了门,脱靴子同上楼。
房主人泡了茶上来,王甫察拿了些钱给他,教他去买菜。自己将胡女士的像片嵌在一个镜架里面,放在桌上,略略打扫了会房子,和胡女士坐着清谈起来。谈到戒指的事,王甫察笑道:“可笑老苏,他父亲给他的一个戒指,也舍不得和人家更换,以为这就是尽孝。我不懂怎么现在的人,还有蠢到这样的!若是他母亲给他的,他舍不得和人家更换,倒还有一些儿道理可说。父亲有什么要紧!父亲这东西,对我感情好,和朋友一样,亲热亲热没要紧。若对我感情不好,简直可以不认他,他有什么架子可以拿得!他图开心,害得母亲受苦。生下儿子来,他又诸事不管,推干就湿都是母亲。他有时高兴起来,还要拉着母亲求乐。这种事,我就时常干的。我和我老婆睡了,还嫌我女儿碍事。你看我女儿大了,她何必孝我?并且还有个道理可以证明父亲万不可孝:大凡家庭压制,使人不能享自由的幸福,就是这父亲坏事。我小时候这种苦也不知受过多少。我每次受痛苦,受到极处,恨不得一刀将他攮死。只自恨那时年纪小,没有气力,做不到。后来年纪大了,讨了老婆,他又不敢欺我了。我于今讲起来,心中还有些不服。”
胡女士虽辟家庭主义,然她没有什么私心。不过她自以为是一种新颖的学说,说起来容易使人注意。她并不是受了家庭的痛苦,发出那些议论来,泄自己的愤。此刻听了王甫察的话,实在是闻所未闻,心中也未免有些吃惊。独自思索了一会,也觉有点道理似的,便道:“人类相处,完全是个感情。既没了感情,便是母子也必不能相容。所以说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你父亲自己不好,先和你有了恶感,你不认他,自是当然报复之道。父子天性的话,完全是哄人的。
你看古今来,有几个打不退、骂不退的孝子?这些人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外面做得给人家看,博个好名声罢了。实有几个是真心孝顺的?我虽没年纪,看的人也不少。像老苏这样肯做面子的,都没见过第二个。我常说古人造字真造得好,‘善’字煞尾,是个‘口’字,可见人口里都是善的。‘恶’字煞尾,是个‘心’字,可见人心里都是恶的。人的脸,像个苦字。
两道眉毛,便是草头,一双眼睛,便是一横,鼻子是一直,底下一把口。所以人类苦境多,乐境少。自己不会寻乐,谓之自作孽。人家若妨碍我的行乐,定要将他做仇敌看待。因为世界上乐事本少,知道去寻的更少。我幸聪明比人家高,知道自己寻乐。人家又要来妨害我,不是我的仇敌是什么?“王甫察听了,拍手笑道:”妙论,妙论!我那老贼就是妨害我行乐,我怎能不将他做仇敌看待!我只当他死了。他的信来,我原封退回去,有时还在信面上,批‘不阅’两个字,出出心中的恶气。“胡女士笑道:”你是这般对待你父亲,你父亲还写信给你吗?“王甫察笑道:”他有什么不写信给我!他见我当经理员,每月有几百块钱的进款,想我付点钱回去,写信来巴结我。你说我肯理他么?我受苦也受够了。“
二人谈得高兴,不觉天色已晚。房主人送上晚餐来,王甫察道:“日本料理你能吃么?”胡女士道:“吃有什么不能吃?只是没味罢了。”王甫察道:“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不知房主人弄的菜何如。看这样子好像不错,等我吃着试试。”说着用筷子夹了些放在口内,咀嚼了几下道:“不能吃,不能吃!我在日本多年的都不能吃,你是不待说吃不下去。”胡女士也夹了些尝尝,将筷子一撂道:“果然不能吃,怎么好呢?”王甫察道:“没法,我们还是上中国料理馆去。横竖吃了晚饭,也得到各处去逛逛。”胡女士喜道:“很好,我们不要耽搁了。我的像片就丢在你这里,捧着它在手里讨厌。”王甫察点头道好,二人遂下楼。王甫察向房主人道:“我们上馆子去用饭,你将房中的饭菜收了罢。”房主人自去收拾,不提。
二人步行到巢鸭町停车场。坐电车又到了神田,在源顺吃了些酒菜。这日因是礼拜,吃酒的人多。源顺只有三间房子,中间一间稍宽大一点儿,摆了三张桌子,用两扇屏风间着。王甫察和胡女士对坐在第二张桌子。第一、第三张桌子都团团的坐满了,搳拳猜枚,闹得十分高兴。王甫察喝了两杯酒,想和胡女士絮谈,被两边的声音塞了耳鼓。心中气忿不过,将坐位移近胡女士,并肩坐在屏风底下说话。胡女士也有了几分酒意,全不顽旁人看着不雅,和王甫察交头接耳的说个不了。第三张桌上的人本是在那里大家吃酒,一见了这种情形,都丢了酒不吃,吃起醋来。中有几个认得是胡女士的,更是酸气勃勃,只是都不好做何摆布。当下恼了一位好汉,端了一盘吃不完的海参,高高举起,从屏风上连盘直倒了下去。却装喝醉了,身子也往屏风上一扑。这盘海参淋得胡女士满头满脸,一声“哎呀”没叫出,“哗喳喳”屏风往背上直塌了下来。将身子往侧边一让,那经得屏风来势凶猛,直如泰山压顶一般。胡女士坐不牢,一个倒栽葱倒在屏风之下。那人也不顾压得胡女士骨痛,也四脚朝天的仰跌在屏风上面,口中还含含糊糊的,不知骂些什么。王甫察幸起身得快,不曾压在下面。登时满座的人都大哄起来。胡女士在屏风底下,大骂王八羔子。王甫察气得只是跺脚,也不知道去扶。还是第三桌的人慢慢的将那人扶起道:“教你不要多喝,你偏不听。喝醉了,又是这般胡闹,若将别人压伤了,看你怎好!”那人起去,胡女士觉得身上轻了,一翻身将屏风揭开,揩了揩脸上的油,跑过来,跳起脚骂道:“这还了得!留学界竟有这种野蛮的败类!什么喝醉了酒,分明是有意糟蹋人!老王,你替我去叫警察来,将这一群畜生都带了去!”胡女士这句话没说完,有几个人抢到胡女士面前,举起手要打道:“你骂谁是畜牲?谁怕你到警察署去?”胡女士连忙退了一步,气得两眼发直道:“你们这些无礼的东西,都是畜牲!”王甫察见风头不好,怕胡女士再吃眼前亏,连忙止住道:“这些东西和他们计较些什么!遇了鬼自认晦气罢。”
胡女士也明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就闹到警察署去,他们说是喝醉了酒,也没有法子。鸟兽不可与同群,只怪我自己不好,赶快离了这是非场罢。闹久了,弄得大众皆知,更没有趣味。
王甫察叫下女打水来,胡女士胡乱洗了洗头脸。一身很时式的西洋衣,已是断送得无可挽回了。不敢再耽搁惹人笑话,匆匆的和王甫察回甲子馆换衣服去了,暂且按下。
且说这位泼醋的好汉是谁哩?说起来,他的来头实在不小。他姓刘,名文豹,湖南人,是一个亡命的军官。他兄弟刘雄业,仿佛曾在湖南当过什么司的司长。第二次革命的时候,很好像是一个中心人物。及至取消独立的时候,湖南的军人政客,凡与革命有关系的,都向“谭三婆婆”(谭组安之绰号)
要几个钱,往日本跑。刘雄业及刘文豹也伸着手向谭三婆婆要。
谭三婆婆照例每人五千的给了,又拿了两万块钱给刘雄业道:“这两万块钱,你带到东京去,接济接济穷苦的党人。”刘雄业拿了这两万块钱插在腰包里面,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和他哥子刘文豹各带了大小太太飞奔日本东京来。古人说得好:“富润屋,德润身。”刘雄业兄弟有了这几万块钱,尽算有个富人的模样。两房眷属到东京之后,租了四谷区的一所极雄壮的房子,住了下来。刘雄业曾在日本留过学,日本的富家情形,也略略听人说过。到这时候,便实行依式摆起架子来。刘文豹本是个不安分的农夫,只因为刘雄业当了司长,想拔宅飞升,便小小的替他哥子谋了个军官位置。这次亡命到日本来,实是刘文豹平生最得意之事。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每日只和同乡的一班小亡命客,三瓦两舍的胡钻乱撞。一日,他同几个人走到上野公园,说是要去看动物园。在上野胡找了一会,也不知动物园在什么所在。正没作理会处,忽然刘文豹狂喜起来叫道:“有了,有了,你们看这红漆牌上的金字,分明写着‘两大师’的字样,不是说这里面有两个大狮子吗?既有两个大狮子,自然是动物园了,我们进去就是。”同游的几个人见了,都点头道:“不错,今番被你找着了。只是这动物园也建造得奇怪,怎的和中国的庙宇一样,恐是错了罢?”刘文豹摇头道:“不错,不错,你们不认识字不知道,这牌上分明写着‘两大师’,不是动物园是什么?等我走头,你们跟着来就是,包你动物园在这里面。啊呀,你们看,好多的鸽子在那屋上飞,不是动物园吗?”说着抢先往前走,脑袋拨浪鼓似的,只管两边望,口中不住的喝彩道:“好个幽僻所在!做这里面的禽兽,也很值得。你看这一条石路,不像湖南的都督府吗?”同游的道:“我看这房屋很像湖南的万寿宫。”又一个道:“我看有些像北门外的多福寺。”刘文豹道:“不管它像什么,我们只要看动物。”说时数人已走近那像庙宇的台阶。刘文豹三步两跳的跑了上去,却被一个穿警察衣的人挡住去路,口中说了几句话。刘文豹一行人都不懂日本话,一个个翻着眼睛望了。那穿警察衣的人将刘文豹往台阶下推,刘文豹不服,喊道:“我是亡命客刘文豹,特来看动物园的,为何不许我进去?”那人也不解刘文豹说些什么,只管一手推着刘文豹,一手挥这几个同游的下去。同游中有个聪明些儿的人,想了一想,对刘文豹说道:“我仿佛听人说,这动物园要买入场券,这东西一定是向我们要券。我们没给他,所以不许我们进去。”刘文豹点头道:“是了。”随即从身边摸出一块钱的钞票来,递给那人道:“买五张入场券,少了钱,我再找你。”那人望了望刘文豹手中的钞票,忍不住笑起来,仍往台阶下推。刘文豹被推急了,跳起来,大骂道:“我说了,钱少了再找,你还只管推些什么!
入场券必有一定的价目,你难道还想勒索我,敲我的竹杠吗?“那人也动了怒,拿出个警笛来要吹。刘文豹一行人才知道有些不妙,恐怕真是错了,一个个往台阶下跑。跑了一会,刘文豹住了脚说道:”那东西真可恶,硬挡住不许我们进去。日本小鬼最欢喜欺中国人,我们不懂话,他更好欺。我们且去找些会日本话的来,和他办交涉。他若还是这样,有意的欺我们中国人时,等我多带几个人来,打将进去,看他可有能为阻挡得住。“刘文豹怒气填膺的说,同游的也都越想越恨,回头对着那像庙宇的所在,指手跺脚的乱骂了一顿。
归到家中,对他兄弟刘雄业如此这般的说了。刘雄业拍手大笑道:“哥哥你错了!哪有那样庄严的动物园?那是德川家康的祠堂,叫作东照宫。日本人尊敬他得很,不许闲人进去的。”刘文豹道:“德川家康的祠堂,外面竖着一块‘两大师’的牌子做什么呢?”刘雄业笑道:“那牌子不是东照宫的,是东睿山宽永寺的榊牌。并不是说有两个大狮子,你认字也不认清楚,这‘师’字,哪是狮子的‘狮’字?”刘文豹听了,才恍然大悟,将一肚皮图报复的气消了。
这日十月廿九日,刘文豹请了同乡的几个小亡命客在源顺吃酒,偏偏遇了胡女士与王甫察。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什么野蛮事干不出?当下弄得胡女士一团糟走了,一干人都非常得意。重整杯盘,大家又开怀畅饮,议论胡女士的事。忽听得第一张桌上吃酒的人大闹起来。一个人拍着桌子说道:“你们都讲胡蕴玉不好,我偏不服!你们只知道责备人家,全不想想自己。你们说胡蕴玉不好,说来说去,只是说她喜欢偷人,欢喜出风头,捏造着一些有影无形的话,有意来糟蹋她。你们凭良心想想,她欢喜偷人,是关她一个人私德上的事,与社会国家毫无关系。你们不赞成她,不给她偷就是了。你们都是些有点身分的党人,请你们各人扪心自问:在座的人,谁是平生不二色的?男子狂嫖阔赌,没人过问。一到女子身上,便打齐伙攻击起来。中国的习惯虽是男子权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然只能对于那一种不能自立的女子。她终身靠着丈夫养活,不敢失丈夫的欢心,男子才敢拿出那专制的架子,将女人拘束得和囚犯一样。不然,有什么理由说女人有服从男子、世守不渝的义务?胡蕴玉的知识足能自立,又不曾正式和人结婚,她要畅遂她自己的欲望,和爱嫖的男子一样,法律上的自由,谁能说她不好?至欢喜出风头,更是寻常之事。现在的人谁不爱出风头?几多令人肉麻的事,都是鼎鼎大名的政客干出来图出风头的,也没见你们骂他。我说句刺你们心的话:你们自问,谁没有想出风头的心思?能力薄弱的,不知道怎么出法罢了。三代以下,惟恐人不好名。出风头,就是好名一念,有什么可批评的?大家戴着鬼脸子哄哄罢了,都是打浑水捉鱼,说什么张三腿长,李四手短?并且鸣锣聚众的来攻击一个胡蕴玉,也就自视太小了。我并不认识胡蕴玉,只听她演过数次说。很亏她十几岁女孩,能这般口齿伶俐,任是什么议论,都能自圆其说。中国像她这样的女子也就不可多得。大家扶持她些才是,何必都是这般捕风捉影的糟蹋她!”
说到这里,便有一个质问的声音道:“胡君的话不错。不过说我们是捕风捉影的话,那就是胡君爱护胡蕴玉的心太重了。我们耳闻的,不能说靠得住;亲目所见的,难道也是捕风捉影吗?我们与胡蕴玉有什么仇隙,定要故意的来糟蹋她?公是公非,自不能磨灭。胡君曾听谁人说过胡蕴玉一个好字?世人都不说她好,只足下一人,任是如何爱护她,只怕于她也不能发生甚效力。”只听那人厉声答道:“你这话错了!我且问你:”亲目所见的‘,胡蕴玉若与你没有私情,她的不法行为必不能使你亲目得见。若因她与男子同起同坐,即指定她与这男子有苟且,恐法律上也不能这般武断。难道胡蕴玉和男子调情,或和男子同睡,被你撞见了吗?你亲目所见的是些什么?
我于今不特不替胡蕴玉辩护这些事之有无,姑认定都是真的,于胡蕴玉也无大损。我倒替我们男子抱愧,年纪轻生得齐整的人,都被她嫖了去。我说这话实未免轻薄,然我们男子,都是自家轻薄自家,赶着胡蕴玉拍马屁。她一个年轻女子又没有拘束,何能把持得住?乃至失身,我们男子又不知道给自家留体面,悠悠之口,只管将她破坏,以发挥我中国人的骂人特性。
我平日对于骂胡蕴玉的人都不置可否,因为她自己先不尊重她自己的人格。我无话可和她说。刚才亲见胡蕴玉受辱,你们又鸣锣聚众的攻击她,我看了不过意,才说出这番话来。你们莫只顾偏着心议论她。即以刚才的事而论,难道也能说是胡蕴玉亏理?她和她朋友坐一块儿说话,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必要给她这样一个下不去?她吃了亏,连发作都不许她发作,还一个个汹汹拳拳的举着巨灵拳要打她。这般一个柳弱花柔的女子,偏也忍心施出这种恶劣手段来对付。幸而胡蕴玉解事,自己顾全体面,不到警察署去。若是鲁莽些儿的,竟闹到警察署去了,中国人丢脸且在其次,酗酒行凶的人,任你如何会说,胡蕴玉总是个女子,衅不自她起,只怕几天牢狱之灾也免不掉。即不然,无端的受日本警察一顿训饬,于自己面上又有何好看!胡蕴玉走了很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再闹下去,说不定我会挺身出来,做这事的证人,证明那班人是有意侮辱女子。我看他们有便宜占!“
刘文豹等听到这里,各人打了个寒噤,缩着头开口不得。
刘文豹心想:看这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悄悄的离了座位,走到第一道屏风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躯伟大的男子,踞坐在上面,侃侃而谈。看那男子的年龄,约莫二十五六,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鱼眼,黑白分明。远远望去,很有些威凛不可犯的样子。听他口音,仿佛带些四川声调。刘文豹连忙缩脚,退到自己座上,催着大家快吃,算了帐,一窝蜂走了。
这边桌上发议论的,不是别人,就是四川的胡庄。他自那日因吊胡女士与罗福闹了警察署之后,此心总是不死,只恨彼此无缘,见面的时候太少,不得如愿。今年八月间,和张裕川闹了点意见,将贷家解散了,独自一个搬到牛噫区林馆居住。
那西洋料理店请来的下女,被张裕川正式讨了做妾,带回中国去了。他今日也是请了一桌的亡命客吃酒。这些亡命客,十有九是知道胡蕴玉的。大家想装正人,借着刚才的事,都发出些男女授受不亲的正论来,你哄着我,我哄着你,不料却犯了胡庄的忌讳,惹出他这一篇议论来。幸大家倒没疑胡庄有私心,都平心静气的,以为胡庄的话还不甚错。又都知道胡庄素日直爽的脾气,所以都存些避让的心思,由胡庄一个人尽情发挥了一会,词锋渐敛,得以尽欢而散。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